寫了一篇《記憶中的老屋》，勾起了對往事的回憶。
　　 這幾天，精神總有些恍惚，滿腦子都是母親的影子，如不能用文字表達出來，我的心情，怕是難以平復了。母親離開我，已近二十五年了，那年，母親還未滿六十周歲。
　　 打我記事起，母親就一副病懨懨的樣子，做不動體力活；父親長年在江蘇工作，家里的一些瑣事，大都是奶奶幫著打理的。等我大些了才知道，母親的病，是當年在醫(yī)療隊落下的。打開舊相冊，那時候的母親，年輕、漂亮、充滿朝氣，是縣里文宣隊的骨干。
　　 為了響應(yīng)國家號召，消滅吸血蟲病，母親毅然決然地參加了醫(yī)療隊，奔赴農(nóng)村一線，開展吸血蟲病防治工作。母親不是醫(yī)生，也不是護士，因此是不懂醫(yī)術(shù)的；但母親有文化，是文宣隊員，她在醫(yī)療隊的主要工作就是宣傳、鼓動，向農(nóng)民兄弟普及吸血蟲病防治知識。當時的宣傳、鼓動，除了召集村民開會，還要挨家挨戶走訪；特別是有吸血蟲病病人的家庭，是必須要走訪到的。那個時候，提倡為人民服務(wù)，工作上要比干勁；在這樣的氛圍中，母親也像打了雞血似的，不知疲倦，白天走訪群眾，晚上還主動到醫(yī)療站值班，照顧住院的重癥吸血蟲病病人。
　　 兩年后，醫(yī)療隊圓滿完成吸血蟲病防治任務(wù)，開始撤離農(nóng)村，精神上一松下來，母親就病倒了。醫(yī)生給作了檢查，說母親已感染吸血蟲病，且情況嚴重，侵害到了臟器，必須手術(shù)治療。
　　 那時，我父親在縣里的民政部門工作，才跟母親處對象不久，還是縣里的一位領(lǐng)導給做介紹的呢。知道母親病了，還要動手術(shù)，父親當然是十分心疼的；還好，縣里領(lǐng)導倒是蠻照顧的，給了父親一個月長假，去照顧母親。
　　 父親的照料，給予母親莫大的安慰，手術(shù)是成功的；但因為切除了脾臟，整個人實實足足瘦了一圈，精神、體力是大不如以前了?？紤]到母親的狀況，組織上安排，母親在吸血蟲病防治中心做了一名文職人員。
　　 現(xiàn)在想來，母親的病，一定是沒日沒夜工作，受累了，抵抗力差了，還在照看重癥病人，就這么被感染上的。父母婚后，在橫頭街分到了房子，過上了一段相對安靜的生活。
　　 一九五七年，父親被抽調(diào)去江蘇籌辦化工廠，因不忍心讓體弱的母親一個人生活，就把鄉(xiāng)下的奶奶接了來，相互也好有個照應(yīng)。
　　 父親在江蘇的工作很忙，一年中也難得回來幾次，母親的生活是比較清苦的；虧得奶奶能干，通情達理，也喜歡這個兒媳，在生活上給予母親無微不至的照顧；要不，就母親這病怏怏的身體，哪里還經(jīng)得起風浪啊。
　　 父母結(jié)婚近十年，還是沒有孩子，想必是因為那時父親不?；丶?，母親又體弱多病的緣故，奶奶可急壞了啊，母親也覺得怪對不起老錢家的。
　　 為此，奶奶還偷偷地去了一趟鄉(xiāng)下的老屋，在老屋的香案前，偷偷地拜了祖宗。說來真的神了，那年春天，母親竟然懷上了孩子，十個月以后，便生下了我。
　　 我小時候挺調(diào)皮的，沒讓奶奶、母親少操心，可奶奶說：“這孩子挺善良的，長大后怕是跟他的媽媽一個樣?！?br />　　 我這個人挺多愁善感的，但是否如奶奶所說的那么善良，不是我自己能夠評價的；要是真有那么一點，一定是來自父母的遺傳，來自在母親身邊的耳濡目染了。
　　 在我四歲那年，鄰居祝爺爺家可招罪了??；祝爺爺本來就有點歷史問題，又趕上紅衛(wèi)兵破四舊，在祝爺爺家搜出了一些金條、銀元，祝爺爺跟他兒子就被戴著高帽子游街，游完街還得到居委會挨批斗；奶奶抱著我也得去參加批斗會，小孩子哪懂這些事啊，我還舉起小手，咿咿呀呀喊口號呢。
　　 母親臥病在床，是去不了批斗會的，想著祝家爺爺一家又是被綁著游街，又是挨批斗，肯定是一整天粒米未進了，母親就強打起精神，熬了一小鍋白米粥，蒸上半個老南瓜，等祝家爺爺他們回來，也好吃上一口熱的，暖暖身子。母親其實是很要強的，只要身體稍微好點，就會去單位上班，做一點力所能及的工作。
　　 那天，母親去上班，路過輪船碼頭，看到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叫花，兩手捂著肚子，一個勁的乞求路人：“行行好，給點錢吧，我真的好餓啊。”母親看不下去了，這是誰家的孩子啊，這么可憐，都餓成什么樣子了。于是，掏出一毛錢，遞給那孩子，還再三關(guān)照：“往西走三十米，那兒有個包子鋪，趕緊去買了吃了，早點回家?！?br />　　 小叫花自是歡天喜地地跑開了。當年的一毛錢，可不是小數(shù)目啊，可以買兩副大餅油條，或者是四個肉餡包子。一般人家打發(fā)叫花子，也就給一分兩分錢。等到母親下班回家，又路過輪船碼頭，發(fā)現(xiàn)那個小叫花又在如法炮制，母親才覺得是中計了?；丶姨嵝训溃骸耙窃倥龅剿o個兩分錢就可以了?！?br />　　 我八歲那年，傳來了不好的消息，父親被打成了右派，下放到一個農(nóng)場去接受改造，家庭的主要經(jīng)濟來源斷掉了，日子過得是相當苦的。母親本來就體弱，這會兒又擔心父親的處境，積憂成疾，住進了醫(yī)院。即便這樣，母親還是十分愧疚地跟奶奶說：“這個時候，我應(yīng)該去看看他的，但我的身子骨，去了也是給他添亂，想想還是不去的好?！?br />　　 就在這個當口，鄉(xiāng)下老屋的家具被賊人偷了個精光，這些可都是老物件啊，祖宗傳下來的，上好的紅木家具，放到現(xiàn)在可值錢了。
　　 奶奶說起這事，總有些耿耿于懷，覺得對不起祖宗；母親安慰道：“也許拿家具的人，也有說不出的苦衷，都是吃了上頓沒下頓的，要是拿了去能換幾個錢，養(yǎng)家糊口的，也算是積了德了?！蹦莻€時候，我們不光全家人挨餓，母親住院的醫(yī)藥費更是沒有著落，母親卻還是在為不相干的賊人開脫，當然，一方面，也是為了安撫一下奶奶嘛。
　　 虧得奶奶當機立斷，狠狠心賣掉了祖宗傳下來的老屋，這才有錢替母親治病，余下的錢，一直支撐到了七十年代末期。賣房所得，也就五百二十元錢，好在當年物價低，這些錢，抵得上母親近三年的病假工資，過年的時候，我也能吃上一點肉了。說是吃肉，也只能是盡挑最便宜的買，臨近春節(jié)，奶奶買了半個腌豬頭，一副豬大腸，八個雞蛋，三條小鯽魚，準備年三十晚上用的，也算是有四個葷菜了呀。
　　 母親盯著那半個豬頭出神，想了老半天，跟奶奶商量道：“我看這半個豬頭，還是給林娃家送去，鄉(xiāng)下總比我們還苦些。”
　　 說起這個林娃，還是母親在醫(yī)療隊下鄉(xiāng)時認識的；林蛙母子，兩個人相依為命，林蛙的媽媽是重癥吸血蟲病患者，母親當年曾幾次到林娃家走訪，也曾多次在醫(yī)療站照料林娃媽媽；可惜的是，林娃媽媽半年后還是死掉了；林娃孤苦無依，是醫(yī)療隊幫著料理的后事。林娃心存感激，見到母親就一口一個姐姐地叫著，母親算是在鄉(xiāng)下認了個弟弟了。
　　 聽母親這么說，奶奶也不好反對，只是看了我一眼：“我家孩子也想著吃肉呢?！?br />　　 母親苦笑道：“不是還有豬大腸嗎，明天再去買點素雞（豆制品），過年嘛，雞總要吃一點的?！蹦瓿跻辉绯?，我大大地睡了個懶覺，奶奶端上來一碗熱騰騰的紅燒大腸面，那油水真是足啊。
　　 當年那碗大腸面，讓人記憶猶新，直到現(xiàn)在，我還時不時地去買一碗來嘗嘗；唉，再怎么好吃，也比不過當年的味道了啊。
　　 七十年代末，父親平反后又回到江蘇工作，家庭條件算是一點點好起來了；后來落實政策，我家還分到了新房子，那房子現(xiàn)在還在，聽說快要拆遷了。三年后，應(yīng)該是八二年吧，父親退休回家，一家人終于大團圓了；可母親的病卻沒什么起色，奶奶也八十好幾了，需要人照顧；父親在外操勞了大半輩子，退休后又在家里操勞上了，好在我已長大成人，也可以幫家里做一些事情了。
　　 母親的病被確診為進行性神經(jīng)萎縮，也就是現(xiàn)在所講的“漸凍人”，目前醫(yī)學上也無法醫(yī)治治，杭州、上海、北京，該去的大醫(yī)院都去了，醫(yī)生說：“這病是死不了的癌癥，還是回家靜養(yǎng)來得好?！?br />　　 家里人當然是聽得懂醫(yī)生的意思的，除了悲傷，還有什么法子呢?？晌铱偸遣凰佬模赣H的病，總該治啊。打聽到一些偏方，買回來一麻袋草藥，每天煎了給母親喝，沒有一點效果。一年過去了，母親走不動路了，只能坐在輪椅上；又一年過去了，母親開始講不出話了；醫(yī)生說，母親臉部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也開始失去功能了。好在母親的右手還有點知覺，平時交流，用手劃幾個單詞表達一點意思。
　　 親友推薦了一個氣功大師，說是能治母親的病，我是病急亂投醫(yī)啊，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人請了來。來人五十多歲年紀，天花亂墜吹了一地雞毛，就隔空向母親發(fā)功，用手比劃了兩下，一個療程就結(jié)束了，說是十個療程，母親的病就能好，每個療程也就兩千塊錢。我才知道是上當了，原以為氣功大師為母親治療，也就是推拿按摩，疏經(jīng)活血，總有點好處的；但這氣功大師實在不厚道，離母親兩米遠就發(fā)功為母親治療，也太假了啊，母親示意我們給錢打發(fā)走人。這以后，母親寫下一句話：醫(yī)生都治不好，聽其自然，別亂花錢了。
　　 一天夜間，十點多鐘，隔壁鄰居家發(fā)生火災，一時間濃煙滾滾，父親拉起奶奶，我背上母親，逃到了馬路上；好在消防隊來得及時，控制了火勢，我家才沒有遭殃。鄰居家可什么都沒有留下，都燒光了，就赤條條逃出兩個人，起火原因是忘了拔掉電熨斗插頭。
　　 母親病成這樣，還執(zhí)意讓我給鄰居送去兩千元錢，說是人家遭了難，被子鋪蓋總要買一些的。老實說，現(xiàn)在的鄰居都不比以前，互相也不怎么往來，我送錢過去的時候，連對方姓甚名誰都不知道啊。
　　 奶奶過世后，母親又和病魔抗爭了三年，中秋節(jié)的那天晚上，母親靜靜地離開了我們；那年，母親才五十九歲零八個月。母親是柔弱的，在艱難困苦中走完了她不算太長的人生，但我總能從母親的眼神中，看到母親的良善，看到母親男人般的剛毅。
　　 清明節(jié)，我們?nèi)ゼ腊莞改?，發(fā)現(xiàn)父母的墳頭上總有人先于我們一步，放上一束鮮花，該是林娃叔又來看他姐姐了。
　　 母親的過早離世，是我心中永遠的痛；謹以此文，紀念我善良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