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連瓜皮島有一船老大叫多來福，據(jù)說是宋代有名大將軍多岳的后代，外號“舵爺”，闖了一輩子大海。于今到了“杖朝之年”，秉性越加剛直不阿，點火就著，像他當年跟隨鎮(zhèn)守旅順徐邦道總兵的父親，簡直就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一日，舵爺在自家小院落一邊捋著白花花的胡須一邊灌悶酒，為啥？去年，因為眼瞅附近幾個鄉(xiāng)都吃上甜絲絲的自來水，而他們鄉(xiāng)鴉雀無聲，為此，舵爺找了鄉(xiāng)長不下十幾趟，至今兒，泥牛入海無消息，只是用一句官話打發(fā)了：舵爺，甭急，快了。
　　 唉，這些爛泥扶不上墻的父母官，真真氣煞俺也！舵爺想到氣憤處，將黃花梨制作的“一腿三牙羅鍋棖”矮腿小方桌上的銅制酒壺“拍”的一聲蹦的足有半尺高。酒液竟也溢出來。
　　 忽然聽到有人敲大院門：舵爺在家嗎？
　　 哪位？請進，自個開。舵爺瞇縫著眼瞅著大門。
　　 來者是鄉(xiāng)長和幾個在家的領導，手里提溜瓜果梨桃什么的，一大堆。
　　 舵爺撇了他一眼，說，架勢不小，帶喜了？
　　 鄉(xiāng)長滿臉堆笑說，嘿嘿，不是水的事，是……
　　 那俺就不聽了，你們走吧，恕不送客。舵爺揮了揮手。
　　 老人家，你聽俺說，這個是天大的喜事，鄉(xiāng)長畢恭畢敬地解釋著。
　　 啥事？有屁快放。舵爺面露慍色。
　　 秘書趕緊打圓場說，舵爺，是這樣，市里甚至省里主管文物保護的領導打探到你老人家里珍藏有一件寶貝：魚皮鼓。有專家說，是甲午海戰(zhàn)留下的珍貴文物，希望您能捐獻出來，那將是咱們鄉(xiāng)光宗耀祖的事啊!
　　 乍聽，舵爺面露微驚，迅疾平靜下來說，啥玩意，我一個介天打魚撈蝦的粗人不懂什么鼓哇鑼的，俺又不是賣藝的，你們看走眼了吧。
　　 鄉(xiāng)長討好地給舵爺遞上一支煙說，您老坐得端、走的直、行得正，方圓百里，誰不伸出大拇夸講，說話辦事，吐口吐沫就是個釘。您可是俺們的活菩薩。
　　 舵爺見領導點頭哈腰的怪樣兒，站起來，思忖半天，噗噗身上的煙灰，說，魚皮鼓，是在俺這里。這樣吧，你們把甜水這件事辦好，俺就把魚皮鼓送給你們。
　　 頭頭們聽罷，大喜過望，立即由秘書寫了保證書，舵爺拿在手上輕輕吹了吹，轉(zhuǎn)身下了逐客令說，歲數(shù)大了，不抗造，俺要貓一覺。嘿嘿。
　　 鄉(xiāng)領導一幫人馬回去后，立馬逐級向上打了報告，批示很快通過，一百萬元自來水管道工程款也撥下來。
　　 大型破石機轟隆隆開上山，挖土方，下防腐鋼管，藍色的焊弧閃閃可與大海媲美。鄉(xiāng)親們看在眼里甜在在心里。一個月下來，工程勝利竣工，舵爺以年事已高為由，謝絕作為特邀嘉賓親臨現(xiàn)場觀摩。
　　 開閘典禮大會如期舉行，會場紅旗漫卷，鑼鼓震天，人群鼎沸。剪彩儀式之后鄉(xiāng)長發(fā)表激情演講，著重提到舵爺?shù)呢暙I。大家無不交口稱贊舵爺?shù)母唢L亮節(jié)。
　　 再說舵爺在家扭開水龍頭，雙手顫巍巍接起一捧亮晶晶的水，咕咚咕咚，猛嗆一頓，咂么咂么嘴，連連說，圣水，圣水啊。
　　 這時，鄉(xiāng)長一班人馬喜滋滋來看望舵爺，鄉(xiāng)親們也陸陸續(xù)續(xù)圍攏過來。舵爺雙手作揖，說，老少爺們，謝謝你們光臨寒舍，呶，他指指小院八仙桌，你們都坐都坐，好煙好酒好茶你們隨便喝隨便抽。今天俺要兌現(xiàn)承諾，將祖?zhèn)黥~皮鼓獻給國家，請稍候一個時辰。
　　 說罷，舵爺起身，蹭蹭步上了二樓，打開墻壁一處暗門，取出馬口鐵盒子，打開，一面飽經(jīng)滄桑的魚皮鼓在昏暗的燈光下被舵爺端起：鼓面鯊魚鱗片依次排列，像老式舊房的灰瓦屋頂，鼓面印有赭石色龍圖騰，因鼓槌的敲打，鼓面斑駁陸離，鼓腰銹蝕，銅釘黑綠，胡桃木鼓槌，槌頭有些禿了。鼓底有晚清金州副都統(tǒng)連順的題字，雖模糊不清，依稀可見：爾等兩個字。
　　 當時敗走金州城，日寇抓了些當?shù)匕傩帐帐皯?zhàn)場，那魚皮鼓被一腳夫冒著死命藏在車棚里，此人便是舵爺?shù)氖迨濉?br />　　 舵爺支開鼓架，放好鼓面，正襟危坐于清代紅木酸枝太師椅上，長胡須一捋，槌頭直觸鼓面，沉思片刻，倏地雙臂揮動，鼓點響起來，如石破天驚，自遠方來。一會兒似風過竹林，稍頃猶如春雨落地，而后若草原洞簫，忽而看見刀光劍影，冷丁迎面涌來戰(zhàn)場的廝殺，起起落落，驚心動魄。小院的父老鄉(xiāng)親們聽得如醉如癡，連聲叫好。
　　 突然，鼓聲靜止了，好似一匹奔騰的烈馬遇到了斷崖，順崖跌落。
　　 大家長時間在窗口不見舵爺?shù)挠白?，感覺事情不妙。
　　 紛紛直奔樓上，呼喊舵爺，沒有回音。
　　 待走近，發(fā)現(xiàn)舵爺仍是保持打鼓的動作，面容平靜安詳，像一塊白色的石頭，永遠凝固了。
　　
　　 懸崖
　　 麥城是一座三面環(huán)海一面靠山的濱城，四季分明，氣候宜人；特別到了夏季，南來的北往的、大車小輛的游客紛紛來度假。百里海灘，洗海澡的人們多得密不透風，單瞧女人穿的比基尼泳衣就有十幾個款式，那些簡直把一綹布條纏在自己兩瓣屁股中間的少女們，從婀娜多姿的腳步看去，完勝夏威夷海灘大尺度的老外不是問題。
　　 熱烈的夏季轉(zhuǎn)眼就和女孩們的彩裙子一起疊進衣柜里了。其實，秋天的海邊更具風度，浪堤后面的樹葉紅黃相間，海岸線像嬰孩的眼睫毛，遠處大海空闊的沒有道理，海面柔軟散漫，懸崖如斧劈刀削，咸咸的海風輕松越過峭壁上的海鷗巢穴，向懸崖頂端的一個男人吹去，倒越發(fā)使他的頭發(fā)亂如黑煙。
　　 此君年近三十。留著寸頭，一臉的凝重，隨時能飄出幾朵愁云來，雖說眼神飄忽不定，充滿警惕。他從早晨就開始在這里徘徊，一地煙蒂，長吁短嘆接連不斷，幾次走到懸崖邊上，只要再向前跨一步，就會墜下，萬劫不復。這般情景誰都猜出個十有八九，這個年輕人要尋短。
　　 當這個年輕人再一次試著向前跨一步的瞬間，后衣領被一個強有力的手抓住，直到死死拽回安全的地帶，這只大手持有者才用悶雷般極低的聲音回敬自殺者，“孩子，不能走那條路！”
　　 說這話是一位五十開外的漢子，面孔復雜，大概許多年沒洗過臉，渾身緊巴巴的，使人想起海青房屋檐下掛著的一條鲅魚干。
　　 “有什么過不去的梁子，值得把小命搭上?”
　　 “大叔，你還好嗎？”欲自殺的年輕人所答非所問，“我在這里等候你好幾天了，總算來了?！?br />　　 那漢子一臉狐疑，“你說什么？”
　　 “我是說，我很早就在照片里認識了你，而且使用ps技術熟悉你老年的模樣?！?br />　　 老漢一邊仔細打量他一邊迅速在記憶庫里查實并無此人，剛要說：不可能！你認錯人了吧。轉(zhuǎn)而一念，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位自殺者，憑他的經(jīng)驗認定這個年輕人眼下的思維是混亂的：救人要緊！只要他打消跳崖的念頭，他說什么我都要答應，“噢，我也覺得你好面熟?！?br />　　 “非但面熟，我在夢中夜夜揣摩你的的面孔。”年輕人仿佛在講述恐怖小說的一個篇章。
　　 “哦，既然你找到了我。想必我們有緣。”老漢盡量采用忘年交的口吻套近乎，“那我們就該坐下，好好敘敘舊?！闭f著指著離懸崖不遠處的一個石凳。心想，只要他肯走過去，險情即可排除。
　　 但此時，兩人默默對視，空氣不免緊張起來，海浪，鳥叫，陽光全部消失，耳朵仿佛已經(jīng)不存在。
　　 事情還是向相反的方向發(fā)展，年輕人猛側(cè)身朝懸崖邊狠狠邁了一步，聽見崖檐的碎石嘩啦啦掉下大海的聲音，千鈞一發(fā)之際，老漢早有準備，一把抱住他，往后拖，吼道：“要死，等我離開再去死，你想訛人嗎！”
　　 年輕人似乎被老漢鎮(zhèn)住了，停止了用力。老漢見勢越發(fā)來了虎勁，“小老弟，不瞞你說，你是我在這個懸崖上救活的第一百個人，嗨，這里面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還有孕婦，包括身價千萬的富翁。不信，我這有名單?！闭f畢，就從懷里掏出個小本本，在他眼前一亮，有意頓了一下，“正巧，你是我救過的第一百個人。”
　　 年輕人見狀冷冷地回應，“噢，你的計算有誤了，從現(xiàn)在開始，加你應該是一百零一人?！?br />　　 “你說什么？”老漢瞪眼被嗆住了，搞不清楚年輕人的意思。
　　 “我也有個本本。”年輕人說著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個證明一樣的東西。老漢定睛一瞧，是刑警證，頓時明白了，禁不住老淚縱橫，不斷用拳頭擊打自己的額頭，“警察同志，我罪大惡極，多年前我殺了人，我畏罪潛逃，我不該活到今天，我的死期到了?！?br />　　 老漢突然停止了嚎哭，朝懸崖邊竄過去。年輕人眼尖手快，一把將他抱住，順勢來個兔子蹬鷹摔在地上，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塵，熟練地將老漢銬住。
　　 天黑下來，幾只褐喉沙燕在懸崖上空盤旋，預示天空從高處開始，星星一顆一顆地亮了。
　　 年輕人把殺人犯推搡著走近距離懸崖二百米遠的一個輕體房。讓殺人犯打開房門——殺人犯自從畏罪潛逃之后，躲到這個天涯海角來，想到自己罪不可赦，還是死了算了，一次走到懸崖欲跳崖；沒想到一個女孩也在這里尋短，鬼使神差，他救了她。打那以后，在懸崖救人成了他救贖自己的圣地。海濱公園特地為他搭建了輕體房，他成了民間海岸救險員。
　　 進屋后年輕人把這個特殊殺人犯靠在暖氣管上，拿了把椅子讓他坐下，之后就著小咸魚，倆人把兩瓶高粱燒喝得底朝天。
　　 年輕人很快進入酣睡，殺人犯瞅著鼾聲均勻如細雨的小警察，百思不得其解，他為什么不打電話派警車押我到拘留所去呢，看他的鼻翼一張一翕，帥氣可愛，心想，我要是有這樣一個兒子多好……殺人犯欲給年輕人蓋床毯子，手銬阻止了他的行動。終于酒勁上來了，他終于昏昏睡去
　　 新的一天來到了，懸崖上的朝陽又大又圓。
　　 刑事追訴期整整二十年，就在今天凌晨剛好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