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太陽為時間節(jié)點的山村人的清晨比較纖長。雄雞唱醒黎明時，男人擔(dān)著水桶去井邊，汲取新的一天的生活源泉了。媳婦們便會摟著全家人昨日脫下的光陰，拿起一根棒槌急急來到河邊，搶占最上游的這塊洗衣石。動作嫻熟麻利地，把一家大小衣服趕在太陽出來之前洗刷好。棒槌的一起一落演釋著她們跌宕起伏的心情：高興時，棒槌聲節(jié)奏明快而堅；有心事時，棒槌聲的節(jié)奏緩慢而軟；若有急事時，棒槌節(jié)奏如擂戰(zhàn)鼓……
　　 棒槌聲聲把郁結(jié)的日子敲散；雙手搓搓把生活的苦澀擰出指縫；一切的骯臟在水中浣得清新漂亮。家長里短、村里八卦新聞濺蕩在水面上，總?cè)堑盟锏聂~兒趕來湊熱鬧。高興時躍出水面、生氣了就潛入水底，聽膩了就干脆去追倒映在水里的云朵。
　　 周嫂是村里媳婦中性子最急又最愛開玩笑的人。一次，她用棒槌搗完一件白襯衫后剛抖開浣在水中，不料一股渾濁的黑褐色水沖下來。抬頭望見上游一頭大水牛兩后腿站在河中，翹著尾巴。便大聲罵我：“你真是個缺德鬼。早不過遲不過，逢我漂洗衣服你就趕牛過！害我又要重打一次肥皂?！?br />　　 我趕緊說：“這是牛拉的糞又不是我呵的便，怎怪我？”
　　 周嫂急了:“哎！你再狡辯看我不把你的小雞雞給拽下……”
　　 旁邊洗衣的婦女就訕笑她說:“人家有耳朵不拽干嗎專撿小雞雞拽？是不是……”那人還沒說完，周嫂舉起棒槌想在水中斛水濺她，結(jié)果棒槌打在了一塊石頭上，反作用力倒把自己虎口震痛……
　　 一晃幾十年過去了，當(dāng)年美貌如花的周嫂，現(xiàn)已滿頭銀絲，舉步維艱。正吃力地提著一桶衣服，我趕緊走上前說：“這是要提去洗的吧！來！我?guī)湍?。”說完提起桶就向河邊走去。不料被她喝住：“你這是要提去哪？”我不解地停住轉(zhuǎn)過身問：“你這不是要提去洗的么？”她笑著說：“是要洗的！”
　　 “那要洗，不是河邊最好洗么？”
　　 “嘿！你還不知道吧！我們早就不在河邊洗衣服了?！边@才想起，原來那片地勢底洼的亂石灘涂，一漲洪水就會漫進稻田的洗衣處。現(xiàn)全用水泥和石頭堆砌成了三米多高的防洪堤壩。堤壩上是新修筑的一條三米多寬的進村水泥路。于是，又想起當(dāng)年自己在這生活時，因趕時間也常會到井邊去洗，便提起桶往井邊走。又被她攔住說：“那井邊也不能洗衣。自從村里有了自來水后井水幾乎沒用，但又舍不得毀掉，畢竟這口井滋養(yǎng)著村里人好幾百年！為了安全起見只好把井圍砌起來并加上蓋?！闭f完就帶我來到她原先的廚房左邊新建的一四米見方的平頂間前。我正疑惑間：這放雜物的能洗衣服？當(dāng)她用手推開門時讓我驚呆了！真嘆服時代這把大刀，把城市切成碎片，安插進山鄉(xiāng)的小村莊里，讓僻壤的小村人也過上了城里人的生活。里面是個用白色瓷磚鋪地貼墻的衛(wèi)生間。淋浴噴頭，坐便器，洗臉盆，梳妝臺等應(yīng)有盡有與大都市里的衛(wèi)生間亳不遜色。只見她嫻熟地打開一臺高檔全功能洗衣機，把衣服一件一件往里扔，然后按了一個下放水開關(guān)，又用量杯倒進些洗衣液。最后蓋上蓋。再按了下洗衣機上的按鈕。洗衣機就開始工作了。
　　 “哇！你還買了洗衣機！”我向她豎起了大拇指。她帶著滿臉自豪的笑容著說：“不光是洗衣機，還按裝了太陽能熱水器呢！”說完出門往上一指，才發(fā)現(xiàn)平頂間上果然放首一款高擋名牌太陽能熱水器。見熱水器旁沒有水箱，心想：鄉(xiāng)下人就是鄉(xiāng)下人，沒水箱熱水器用水怎供應(yīng)得過來？便訕笑地問：“哎！怎沒裝水箱呀？”她驕傲地說：“我們這不用水箱，村里水塔就建在屋背山上的石安平坑田里。還是你原來耕作過的那丘泉水窩，現(xiàn)挖開作蓄水池?！?br />　　 “哦！那里的地理位置高出我們房屋十幾倍，落差至少也有二三百米高……”看來農(nóng)村只要引入城市的元素，發(fā)展起來比城市更具優(yōu)越性……
　　 “哎！這些都是啥時候買的呀？”
　　 “我兒子去年給買的。我說不要，兒說我老了洗衣不方便，硬是買來叫人給安裝上了！”
　　 “你兒真孝順！”
　　 “哎！孝順個啥？村里家家戶戶都有洗衣機，自從村里用上自來水，就先后都裝上了洗衣機，我是村里最后一個才裝的。不過，我的洗衣機比他們先進，帶有自曬功能，不用晾曬取出攤開一下就能穿?！闭f完挺了一下身子臉上溢出了自豪感。
　　 “價格一定很貴吧！”
　　 “貴啥？才幾千元而已！”
　　 真是口袋錢多了，花起來也大方。幾千元都被她說得輕飄飄的不屑一顧。我在此居住時，別說幾千元，就是幾毛錢她的語氣都會說得擲地有聲。記得一次她最小的一個孩子不小心弄丟二毛錢，硬把孩子的屁股打得通紅，還又罰這孩子餓一頓飯。后來這孩子實在餓得慌，就偷偷溜進我家來蹭飯。
　　 我正疑惑間她還像以前一樣快嘴快語，她就喜笑顏開地介紹道：
　　 “自你家離開后不久，村子變化真是一年一個樣。先是通了電，后是有了路?，F(xiàn)在更是鋪上了水泥路，而且還有二米多寬通到家家戶戶的大門口。出門就可騎車。尤其近二年，村里進行了廁所、污水溝、舊房改造……”因村子不大，只有八九戶人家村容村貌換然一新。原先幾棟破屋殘垣被夷為平地。以前雜草叢生，禽獸糞便到處可見，生活污水橫流，氣溫一高，蚊蠅飛舞。整個村莊一片灰暗色基調(diào)不見蹤影。現(xiàn)在，只見家家戶戶窗明幾凈，房前屋后的坎坎坷坷全被水泥砂礫鋪的平整光滑、明亮又開闊。生活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怎不使人心情舒暢？！
　　 “孤燈然客夢，寒杵搗鄉(xiāng)愁?！比缃襁@河邊再也聽不見棒槌聲了。當(dāng)年幾塊被婦女們搓衣光滑的大石頭也布滿了光陰塵垢，暗淡無光地在汩汩的河水中顯得寂靜落幕。倔犟地伸出水面等待著棒槌回來把塵垢敲落！
　　 我隨手抓起窗臺上一根斑駁著時光印痕的棒槌，舉到她面前說：“現(xiàn)有洗衣機，這個可當(dāng)柴火了！”她一把奪過說：“還有用呢！”隨后用棒槌往上一指“這些豆粒，我還要用它去敲出來……”我抬起頭，才發(fā)現(xiàn)低矮的廚房屋檐下的一條橫桿上，掛滿了一把把帶著飽滿豆夾的黃豆萁。一道斜陽射來，“啪”的一聲，一豆夾張開笑臉，掉下二粒滾圓的黃豆。周嫂趕緊彎腰拾起，嘴笑得像張開的豆夾，捏在手心的正是她當(dāng)今豐富飽滿的幸福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