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十六載，我再次回到了闊別已久的母校。
　　 那是一個早晨，我靠著逐漸升起的朝陽的指引，沿著兒時最熟悉的大街走向母校。這條大街上，高樓聳立，店面紛呈，做生意的人們都非常陌生。在他們眼里，我就是一個外來客。可我熟悉這里的味道，正如熟悉自己一樣。街還是那樣寬，房子還是那樣多。那“稠樹塘鎮(zhèn)中心小學(xué)”幾個大字在陽光下格外耀眼，它們好像在歡迎一個新朋友。我停下了腳步，凝望著它們。這一刻，思緒如插上了翅膀，飛往到了十六年前。
　　 十六年前的校門非常破舊。巍峨的墻壁表面因歲月的遠去，早已溝壑縱橫。沉重的大鐵門更經(jīng)太陽暴曬，風雨摧殘，身子逐漸剝蝕，且生滿了鐵銹。雖然現(xiàn)在，白色瓷磚鑲嵌的墻壁和電動拉閘伸縮門構(gòu)建了新校門，對我而言毫無違和感。我揣著心生已久的教育夢想，激動地鉆進母校懷抱。
　　 嶄新的校門口，陌生的保安室以及蔥蔥郁郁的園圃，對面矗立的老教學(xué)樓，十六年前都是墳地。那墳地上只有綠草和墳冢，平日里靜得非?？膳隆２贿^，只要穿過這塊陰冷的墳地，一分鐘便能到達我的母校。
　　 聽大舅講，我的母校前身是一個小四合院。它東、南、北面是木房，唯西面是祠堂。祠堂由土磚構(gòu)建，墻壁很高。墻壁上雕刻了各種圖案，最有寓意的是鯉魚騰浪，這是該主人對后人金榜題名的期望。祠堂大門兩側(cè)，一對威武雄壯的石獅子矗立，這是民間辟邪的象征。推門而入，幾根我抱不攏的朱紅色的石柱支撐著堂內(nèi)。抬頭而望，木櫞不計其數(shù)地橫臥，承托住屋面板和瓦片。若日光強烈，它會透過青色瓦片之間的縫隙射進來。堂內(nèi)右邊有一個水泥鑄成的臺子，臺子上擺放著祖宗靈牌。每到祭祀祖宗時，該祠堂主人的子孫不約而同回到這里，用最莊重的禮儀供奉。
　　 不知過了多久，也不知是誰闖入了小四合院？于1924年春將祠堂命名為三育學(xué)校。從那時起，四合院里揚起了書聲。
　　 通過歷史知道，我們的國家當時處于貧困積弱時期?？上攵侨龑W(xué)校辦學(xué)的條件也是非常艱苦。直到八十年代初，三育學(xué)校正式更名為稠樹塘鎮(zhèn)中心小學(xué)。那四合院祠堂內(nèi)靈牌等物件才搬走，騰出來作為學(xué)生集會的場所。拆掉東、南面的木房，修建了幾間紅磚瓦房，增添了十幾張木桌椅，成為學(xué)子們的教室。北面黑黝黝的木房，依舊是老師的住房。這種環(huán)境下，年輕的老師寧肯不教書，也不愿來此鬼地方。因為他們還畏懼四合院外墳地上恐怖的墓冢，黃昏聽那凄慘鴉叫聲。所以在這里堅守的老師，都是些上了點年紀的本地人。
　　 十六年后的今日，我碰到的老師都很年輕，心里暗暗為母校高興。我辦完入職手續(xù)后，像一只采蜜的蜜蜂不停穿梭在母校的各個角落。
　　 學(xué)生食堂和老師住房，曾經(jīng)是祭祀的祠堂。我依稀記得，讀書那六年里，學(xué)校的每一次集會，每一次放電影都是在祠堂內(nèi)進行。每當踏進祠堂時，我都會毛骨悚然。因為我想起了大舅口中說的靈牌，想起了后堂曾擺放裝滿骨灰的壇子，更擔心那巨大的木櫞里鉆出妖魔鬼怪。直到八年前，我親眼目睹祠堂倒塌，心中的那些鬼怪事才土崩瓦解。
　　 學(xué)生宿舍和恩美樓，過去是四合院的木屋，經(jīng)過八十年代整修，搖身變?yōu)榧t磚砌成的瓦房，成為四合院中最靚麗的風景。順著四合院走下石階，是一塊空曠的大草坪。大草坪一邊是水泥鋪就的籃球場地，一邊是綠油油的草地。草地四周種了白楊，銀杏，梧桐……還有一堵青色石頭修筑的圍墻環(huán)繞。走過大草坪，有幾間瓦房教室。在最靠邊的教室里，我度過了三年時光。在這三年里，我只留下了對祠堂，墳地的恐懼。
　　 老教學(xué)樓和科教樓，是那塊墳地。一九九八年，母校開始擴建。那一年，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費盡心思游說該墳地的主人。得到主人同意后，全校老師和遷葬者一起挖土，挑土，絲毫不懈怠。一堆堆黃土被挑出，一堆堆尸骨被分揀……我眼前頓時浮現(xiàn)起遷墳的情景。
　　 那時，辦個學(xué)校不容易,當老師也不容易。我感慨萬分，不由想起了大舅。
　　 我大舅是這里的老教師，他從小深受教書匠父親的熏陶，立志長大教書育人。就在大舅準備獻身三尺講臺時，我外祖母百般阻撓，原因就兩個字——清貧。聽外祖母講，她嫁給外祖父時，兩口子的生活還算過得去?？珊⒆咏佣B三出世后，外祖父那點工資完全不足以開銷。于是外祖母帶著孩子從學(xué)校里回到廖家沖，她每日做點農(nóng)活，掙點工分養(yǎng)家。有時，外祖母因外祖父的身份，許多事都撈不著。更氣憤的是，別人眼紅，老是刁難外祖母。外祖母又氣又惱，不過她硬是把苦楚吞進了肚子里，用自己長滿繭的雙手撐起一個家。所以她深深體會到老師這個職業(yè)帶來的痛，不希望大舅走外祖父這條舊路。
　　 據(jù)說，外祖母為了阻止大舅教書，拿出平日積攢和東拼西湊的三千塊錢遞給大舅，讓他跟我父親合伙做生意。大舅拗不過外祖母，只得聽從安排。然天不遂外祖母的愿，大舅坐車投奔我父親時，三千塊錢丟掉了。這傷透了外祖母的心。從那時起，外祖母沒有過多干涉大舅的人生；也從那時起，大舅在稠樹塘鎮(zhèn)中心小學(xué)開始他一生的教學(xué)生涯。
　　 至今，我大舅在母校教書快三十年了。而大舅身邊的同事?lián)Q了一茬又一茬，他們不是進城教書，就是升職調(diào)往。唯有大舅和幾位年紀相仿的老師，深深扎根于這里。曾有人疑惑：他們怎么不向上爬呢？或許我知道答案：他們都是從這里走出來的學(xué)子。放眼全國鄉(xiāng)鎮(zhèn)小學(xué)，不都是有這樣一批學(xué)子么？他們守住清貧，扎根母校，為母校培育更多的英才。
　　 至今，我母校九十五年高齡了。在歲月的洗禮中，她頂住了清苦，沒有倒閉在浩瀚煙云之中。相反，她在師生們的共同努力下，容顏日益換新。雄厚的師資力量，先進的多媒體教學(xué)，少年宮托起少年的夢。還有音樂室、美術(shù)室、科技室等優(yōu)越的教學(xué)資源,將整個校園變成了知識的海洋，讓孩子們盡情遨游，快樂成長。
　　 站在母校門口文化廊前，我望著“忠”“孝”“禮”“義”“信”幾幅圖案凝思良久。這不是與昔日祠堂里的孝道遙遙相應(yīng)么？母校真是用心良苦呀！我仿佛看到了母校明日的前景——從這里起航的學(xué)子不僅知書懂禮，還能夠傳承中華文明。
　　 今日，我已入職母校一年。在這一年里的每一個晚上，我憑欄眺望黑夜中烙滿歲月印痕的母校，回味著這幾十年來每一個滄桑感人的故事。同時我希望自己跟大舅一樣，站在生命最高的那層臺階上教書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