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點?緣】藍幽幽的湖水(小說)
一
一聲聲刺耳的警笛聲劃破了天河口村的上空。
天河口村,四個字,叫起來有些繞口,村民們都它河口村。兩輛警車開進了河口村,車屁股掀起了一陣陣濃烈的煙塵,彌漫了巴掌大的河口村。河口村三面環(huán)山,一面臨水,刺耳的警笛聲進了村里,就出不來了,加上河口里回蕩的山風,這令人恐怖、生畏的聲音,飄蕩在河口村的上空,村民們的心都縮成了一團。河口村的男女老少自打有記憶時起,都以民風淳樸而自豪,沒有賭博、斗毆、殺人、放火等違法亂紀的事兒,也時常被河口外的公家人所淡忘,一年到頭沒幾個河口外的公家人進來視察,河口村倒顯得清靜、優(yōu)雅。
河口里的回旋風把警笛聲四處亂吹,吹進了河口村的每家每戶,嚇得河口里的人們大白天都各自把大門拴得緊緊的,只敢把頭伸出窗外探聽動靜。兩輛警車掃起灰塵,塵霧彌漫,河口人也看不清下來了多少個大蓋帽,反正下來了不少,依稀見得那些大蓋帽全副武裝,腰間別著锃亮的手銬和真槍實彈的盒子炮。河口村出大事兒了,出的是人命,人命大于天。
警車是奔著胡德權家去的。
說起河口村,一溝的胡姓,除開婆娘是河口外嫁過來的,其余的都是胡氏家族的人。胡德權可是河口村響當當?shù)娜宋?。怎么說呢?話說白了,他是河口村位高權重的人物,跺一跺腳,環(huán)繞河口村三面的群山也要顫一顫,吼幾聲,河口的天河水也要激起浪花,甚至于倒流。他的阿爹是五十年代溝里的保管,深知權利的重要,不管大官小官都有好處,在那個鬧饑荒的年代,他一個小小生產(chǎn)隊的保管,勝過河口外的區(qū)長,好多人吃了上頓沒下頓,最后是有一頓沒一頓,斷了頓就得去逃荒,河口里大部分胡姓兄弟都背著背蔞,拖兒帶母去河口外到四面八方討飯去了,而他的家小卻沒有逃荒,雖不是頓頓大魚大肉,也不是野菜充饑,反正白米細面還是沒斷過。想想也是,住在水庫下面的人家會沒有水吃?管糧食的難道會餓死?要知道,人的骨子里都會有那么點小小的自私,況且他也是凡夫俗子,不是圣人。難道他這個保管也會帶著家小出去討飯嗎?除非河口里的人都出去完了,或是都餓死了,沒得一粒糧食可保管。阿爹深諳世道,哪怕一點兒小小的權利也會帶來好處。
小權子(胡德權的小名),不是塊讀書的料兒。他阿爹說。
不讀書就沒得出路。他阿娘說。
俺不是也沒有念幾年的書嗎?人呀,有力吃力,無力吃智,俺沒得多少文化,但帳絕對算得精,一點兒都不會錯,要不,咋當保管?他阿爹說。
老頭子,你就是個人精,老奸巨滑。他阿娘戳著他阿爹的光腦袋。
小權子不念書也罷,先生找了幾次了,也難為先生了,不去,干脆就算了,回家跟著俺干,好好調(diào)教,將來不比俺差,定有出息,這小兔崽子,是個精怪。他阿爹干嘿著。
他阿娘白了他阿爹一眼,目光里滿含的是一種無言的贊許。龍生龍,鳳生鳳,他倆的娃兒將來一定是龍鳳,而不是會打洞的老鼠。
胡德權在阿爹地暗箱操作下,順利地進了村委會,不過,那時已不是生產(chǎn)隊,土地早已到戶,他從最基層的組長干起,阿爹已經(jīng)爬到了村上的支書兼村長的位子,一肩挑,重權在握,他想啥時要,阿爹就會把權利放給他。他得熟悉村上工作所有的細節(jié)及河口里的人情世故,該用怎樣的手腕鎮(zhèn)住河口人,就如天河里的魚,水里游的時候,你能抓得住嗎?但套了鉤的魚餌鉤住了它,它還能蹦達嗎?只得束手就擒,任人宰割。
幾年之后,步入耄耋之年的阿爹終于干不了了,他便坐上了阿爹的位子,要不,他的大名就白叫“世權”了。坐上了村支書、村長一肩挑的位子后,河口人都叫他“胡支書”,他聽不習慣,有些胡球亂來之意,他更喜歡河口人叫“村長”,反正帶“長”的就高人一等。家長、鎮(zhèn)長、縣長、市長、省長、首長等都是一口唾沫一枚釘、說話不打折扣的人物。于是,河口人都叫他“胡村長”,這稱呼讓人聽著總有些不舒服的感覺,胡村長,是糊涂?或是胡球亂來?要怪就怪在他的姓氏不好,咋叫都不好聽。他讓河口人叫他“權村長”,這個叫法好,讓人聽著產(chǎn)生敬重、畏懼,他就是河口村權利的象征和代表。
早在土地到戶那段日子,他的權利可使用了一些,河口村的人主要以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為主,副業(yè)就是養(yǎng)豬。土墻上的口號是:窮不離豬,富要栽樹。河口人都窩在凹里,蹶起屁股面朝黃土、背朝天地搞生產(chǎn)。他更是忙得不可開交,今個兒要收公糧,明個兒要收三提五統(tǒng),后天又要驗收綠肥、量積方,整個凹里轉來轉去。這里說一下,河口村的人也把他們的谷地叫“河口凹”,這叫法正好應對了河口村的地形。那時人窮、山禿、水惡,凹里的收入并不高,河口人忙了白天還忙夜晚,忙著忙著就忙了四季,忙完了四季也只能勉強填飽肚子。這樣以來,并不富裕的河口村,權利就顯得重要,必須聽從他這個“權村長”的指揮,叫你種“預留行”小麥,隔茬種,你不得整塊種,否則毀茬重來。讓你積青肥多少方,你不得少于半方,他手中的一米長的竹根就是閻王手中的生死簿。他很威武,殺年豬的時候,“豬血湯”喝不贏,今個兒是東家,明個兒是西家,上席主座總是給他留著。他知道這是他手中的權利給他帶來的好處。
漸漸地,隨著打工經(jīng)濟的興起,河口村的人大半坐上了列車,去了城里。城市里掙錢比凹里種那貧瘠的土地強多了,幾個工下來,把一畝地一季節(jié)種下的糧食的收入都掙回來了。凹里的地種的少多了,大部分荒了,栽上了樹,退耕還林,響應了公家的政策。年輕人出去了,他們靠勞動掙錢,而給錢的是老板,不再是他——權村長了,所以求他辦事兒的人越來越少,可以說根本沒事兒可辦,公家也不收三提五統(tǒng)及各種稅收了,而恰恰相反,大山里的人辛苦,公家反而補助各種補貼,糧種補貼、退耕還林補貼、養(yǎng)老金、低保金、交通補貼等,反正是政策越來越好。居住在河口的一般都是些老人和娃兒,好糊弄,因此,他就顯得特別清閑,沒有特別重要的事兒做,當然,也有特忙的時候,也就是那么幾天,主要是把各種補貼做成帳,然后分發(fā)到各個農(nóng)戶手中。千里做官,為了吃穿。這各種補貼中也有貓膩,河口村多少畝荒林,多少畝耕地,只有他如數(shù)家珍,而河口外的公家人并不全知,這里面有多少手腳可做,他就做多少手腳,瞞天過海,比起那些出門掙大錢的年輕人,他的灰色收入一點兒也不差,茶葉喝的是毛尖,煙抽的是軟中華,日子過得逍遙自在。
他已經(jīng)習慣了一種生活,早上早起,不像婆娘胖嫂和凹里的一些老人,愛睏懶覺,太陽升了山坳一桿子高了,才起來做早飯。特別是婆娘胖嫂,特別愛睏覺,好像要把以前的覺補回來,這也不為怪,土地到戶那陣子,他們這代人為了多點兒收入,起早貪黑、披星戴月地干活,都是苦日子熬過來的,如今日子好了,也該享享福了。胖嫂之所以叫“胖嫂”,年輕的時候,并不豐腴,而是清瘦纖弱。她認為那是苦日子的象征,如今日子好了,吃穿不愁,老了,公家還給養(yǎng)老金,老頭子的收入也不錯,反正家里從沒有為錢發(fā)個愁,男人的事兒她很少過問,只要不為生活發(fā)愁就行了。生活質(zhì)量當然高了起來,每天午飯是兩葷兩素一湯。她就慢慢地發(fā)起福來,胖了起來,顯現(xiàn)出福態(tài)。女人嘛,就得福態(tài)、豐腴,男人才愛碰,干那事兒才有激情,就像老頭子,雖已年過半百,干那事兒依然是樂此不疲,不像過去沒有吃喝的年代,盡管她沒餓過飯,有了娃兒之后,對那事兒總提不起半點興趣。發(fā)了福的她整天笑呵呵地和凹里人在一起聊天,凹里人也就忘了她以前的名字,叫起了“胖嫂”。
每天早上,婆娘胖嫂還在呼呼大睡,流水不腐,生命貴在運動,他深知這個道理,日子這么好,他可不想早早見了閻王。起床之后,他便用鋼化保溫杯沖了一杯毛尖,品了頭道,茶道最耐品的是二道茶。他又續(xù)沖了滿滿一杯,然后燃上一支軟中華,叼在嘴巴上,多年的習慣,他練就了一種特殊的本領,抽煙不用手,煙頭會粘在嘴皮子上。端上茶杯,去了天河邊。
天河自西而東潺潺流淌,河水不大,最深的地方也只能沒了大腿,最淺的地方也就是沒了小腿肚,整個河床平緩,沒有急流涌進、浪花四濺,微風吹拂,掀起片片魚鱗般的漣漪,倒像是一片心海。他每天早上都愛欣賞這一片河水,晨曦照耀著泛著漣漪的河面,顯現(xiàn)著一片銀白光,像流淌著的白花花的銀子。他的心里又鼓脹著欲望,哎!此生沒有大起大落,也沒有暴發(fā)過,就如這平靜的河水緩緩流淌,這大半輩子就這么過去了。前些天,去河口外的街上開干部會議,鄉(xiāng)上的李鄉(xiāng)長私下里找過他談過話。
權村長,這么一晃干了二三十年了吧。李鄉(xiāng)長說。
嗯,時間真好混。他接過李鄉(xiāng)長遞過來的煙。
也該享受享受好日子了。李鄉(xiāng)長拍了拍他的肩膀。沒有說出下文。
他當時愚鈍,沒揣磨出來李鄉(xiāng)長的話的意思,幾個早晨,他都在河邊呷著茶水,想著這個問題,想了幾個早晚之后,他終于想明白了,李鄉(xiāng)長話中有話,向他暗示,他老了,該退位了,而且這么多年他也沒有給河口村造下政績,平平庸庸、碌碌無為地干了這么多年。這些天,他看到凹里三房的大侄子胡狗子進出河口頻繁,他沒往深處想,讓他往深處想的,是胡狗子皮笑肉不笑的狗臉,還有那閃著賊光的狗眼,朝著他干嘿了幾聲,權叔好。他不喜歡晚輩這樣稱呼,他喜歡河口的人都稱他“權村長”,難道這這小子要篡位?奪他的權利?這倒不是沒有可能?如今的村長好干,事兒不多,管事兒也管有錢的事兒,給河口人發(fā)補貼,給貧困戶發(fā)補貼。以前,這些不規(guī)范,都由他代發(fā),多少都有些油水,眼前,規(guī)范了,錢都從銀行走,但帳還都是他做,一些瞞天過海的伎倆還是讓他撈了不少油水。更重要的是,如今政策好了,公家給他發(fā)工資,工資給河口外的公家人差不多,他一個文化不高的大老粗能混到有工資,相當于有了一個鐵飯碗,他恨不得干到閉眼的那一天??磥?,這個愿望不行了。胡狗子在打他的主意,通過他多年混跡于官場,鄉(xiāng)上李鄉(xiāng)長的話就是暗示。他不甘心就這么下臺。
他打開鋼化杯,又呷了幾口茶,必須干出點成績來,給河口村留點兒紀念性的東西。他的心里有些煩躁,到了他這個年紀,不像婆娘的絕經(jīng)期,那煩躁是正常的,這會兒,他很煩躁,總感覺到心里憋屈,是要給河口村留下什么,讓子孫萬代記得他為河口所做的貢獻,不要為自己掌舵了一輩子的河口村,什么也沒變化,什么也沒留下。想著想著,為了平息心中的煩躁,他開始了練起了太極,這也是他每天早晨的必修課。
二
哞——哞——哞——胡老爹搓著他的白胡子,趕著他的兩頭老黃牛正淌著河水,去河對岸吃草。
叫個球,一大早的就不得清靜。他抑制不住心中的煩躁。
胡咧咧個球,與俺的老牛何干?又不耽擱你練蛤蟆功,閑畜牲。胡老爹嘀咕著。
他有些憤怒,想給胡老爹幾個耳刮子,可胡老爹已淌過河,且是他的長輩,他能奈他何?干瞪著眼睛,對著胡老爹的背影,低聲罵了一句,老不死的東西。
胡老爹似乎聽到了,也不氣惱,便扯開了嗓子回應他:望天河之水,水向北流,播一路歡歌,千里錦繡,浪花飛騰在金水橋頭,天河之水呀……腔調(diào)不知像啥?南腔北調(diào)的,干脆是不著調(diào),是他干癟的嘴巴癟出來的。
哞——哞——哞——那一公一母的兩頭老黃牛好像也隨著它的主人,仰天長嘯,很歡悅的樣子,存心要氣死他權村長。
他的心肺都氣炸了,今個兒咋了?這般年紀,還大動干戈?他撿了一塊石頭,使勁地扔向那兩頭老牛,可惜扔出去的距離還不及河面的一小半,濺起的水沫都沒有挨著兩頭老黃牛。他有些氣妥,呆呆地望著那泛著銀光的河面。
哞——哞——哞——兩頭老黃牛挑戰(zhàn)示威似的。
老黃牛?天河?牛郎?織女……
他突然想到了小時候的夏夜,在河口,吹拂著涼爽的夏風,螢火蟲在河面上漫天地飛舞,天上月亮普灑著銀輝,河面泛著銀光,一閃一閃的,星星眨巴著眼睛,和著那飛舞的螢火蟲,這鄉(xiāng)間河邊的夏夜是美妙的,在他的心底留下了無限美好的回憶,那時,他天天都幻化著自己是一只閃亮的螢火蟲,自由自在地飛翔在那寬敞而美麗的河面上。躺在爺爺?shù)膽牙铮职洲壑纳窖蚝?,嚼著干癟的嘴巴,給他講起了牛郎、織女的動人故事。他聽得入了神,噘起圓嘟嘟的小嘴巴問,爺爺,王母娘娘是壞人。
爺爺捋著山羊胡子,瞇著眼睛說,權孫兒,誰是好人誰是壞人,世人自有公道,你知道那天河在哪兒?
他睜著好奇的眼睛,說,爺爺,天河當然在天上呀。
爺爺嘿嘿地笑著,天上有天河,天上的天河流到地上,地上也就有了天河,俺們眼前的這條小河是天上的天河流到了地上,所以它叫“天河”。
他幼小的心靈上對天河的神奇充滿了愛,從那時起,家鄉(xiāng)的天河就印在他的心上。成年后,去河口外辦事兒,逢人便炫耀天河口的天河水是如何如何的香甜,然而,那些河口外的人不屑一顧,權村長,你瞎吹牛吧,不都是山里面流出的水,和婆娘的洞洞一樣,一個慫樣。弄得他的臉上毫無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