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節(jié)里，最數(shù)秋，沉甸甸的，像極了父親曾經(jīng)肩上的擔(dān)子一樣重。
　　 而時光，在父親的年輪里輕輕滑過，很輕松地躍過了秋，一如父親的臉，皮膚黝黑粗糙、紋路深深。那是日夜輪回留給父親一生最美的記憶，也是刻進(jìn)我腦子里的一抹憂傷。人生如四季，我們都在時光的輾轉(zhuǎn)中經(jīng)歷著一些悲喜，一些收獲或是失去，都在體會著一些不愿而又必會出現(xiàn)的情形。
　　 往年的秋，父親盼著。不，我們一家子都在眺望，但所有人的心思都不及父親深情。
　　 前陣子，知悉弟妹回老家，幫父親收拾谷子。便和老公一起回去?！把?，這閨女，怎么就不來個電話呢，虧是搟了不少面條?！蹦赣H在看見我后開始埋怨，圍裙上擦了手，隨手接過我手中的袋子，趕忙給我準(zhǔn)備飯菜。
　　 弟妹已經(jīng)裝好了車，得去鄰村，父親說有個打谷機。說白了，也沒有多少，十幾口袋谷穗，只是父親的腰腿疼得厲害，已經(jīng)無法完成這些農(nóng)事。本來是說好的由他們?nèi)齻€人去，父親不放心，要去，很拗，他說想坐在車斗里。妹妹在一邊打趣道：“你能上去？腿不疼了？”
　　 七十二歲的父親，忽然就來了勁兒，眼睛一下子亮了許多，透著這個年齡難得的精明，笑著說：“多錢的賭？”妹妹懵了，吃驚地望著父親，又側(cè)臉把目光投向我，我笑了笑，趕忙搖頭。我真的不懂，第一次從父親口中聽到這個“賭”字，第一次見父親這樣的神態(tài)，自信滿滿。我有些愕然。
　　 父親大概看出妹妹的心思：“哈哈，我踩個凳子就可以上去?！闭f完，真的去搬凳子了。我笑了，欣喜父親穩(wěn)重里散發(fā)出的幽默，可轉(zhuǎn)眼又想哭，胸中淌著一種說不出的痛。
　　 “姐姐，你快說，不要讓爸上去?！泵妹煤苤薄?br />　　 “怎么可能讓爸上去？”我話音未落，弟弟已一步跨上車斗，斜躺在了裝著谷穗的口袋上。忽然間，我有些恍惚，弟弟的模樣仿佛年輕時的父親。弟弟的話不多：“爸，你坐前面。”
　　 父親臉上的笑容瞬間不見了。站在院子當(dāng)中，手中的凳子還抱在胸前，一動不動，啥都沒有說。良久，才轉(zhuǎn)身，一顛一顛地往回走。看著他的背影，我心猛地抽搐。妹妹望著我，眼里紅紅的，不過，我們都沒有讓淚流下來。
　　 父親想坐在車斗里，一定有他自己的思量。
　　 忽然間，腦子里像演電影一樣，跑出了手扶拖拉機、三輪車模樣。“嗒嗒嗒……”冒著黑煙，里面全是與秋一起奔跑的父親，還有三輪車后面追著的我。那時的我，是多么巴望和父親一樣坐在高高的玉米堆上，穿過金色鋪滿的秋天，把那一地金黃送回小院?？蛇@樣的事情始終沒有發(fā)生。
　　 之后的這段時間，我特別后悔，當(dāng)時該遂了父親的愿。其實父親還是不服老。依舊喜歡年輕的時候，每到秋收季節(jié)，孩子們都會一起相約回老家，陪著他，和他一起，走進(jìn)他勞作的土地，陪他一起收獲他的秋。
　　 記得父親曾經(jīng)說過：其實你們不回來都可以，我和你媽不發(fā)愁，自從有了獨輪車，不用擔(dān)挑，人也少受罪。他的內(nèi)心，只是想讓孩子們在，在他的秋里，那是希望的秋。
　　 常記得，父親像指揮三軍一樣，大家一起上陣，鉆在玉米地里，每人分得三行，玉米葉子沙沙聲，夾雜“咔嚓咔嚓”掰玉米聲，齊刷刷地響一起。即便這樣，掰著掰著，我們都會被父親甩出老遠(yuǎn)。
　　 特別是我掰的三行，父親都會親自再溜一圈，用他的話說：你從小就是個馬大哈，只要大穗，小點的玉米穗便落下了。
　　 我們都很喜歡，你一穗、我一穗地扔向父親第一穗落地的地方，不一會兒，便是一堆，黃黃的露著的玉米尖，凸出暗紅的玉米芯，鑲嵌在白色葉子中。也少不了金燦燦的玉米躺在里面，那都是我，一掰便脫掉了玉米所有衣服，在當(dāng)時，常被父親教訓(xùn)：怎么掰的都是脫穗穗呢？父親會走近我，示范一下，左右一搖晃，很輕松地把玉米外面一層硬的外衣丟在了玉米桿上，露出溫軟的、白白的內(nèi)衣，已是透著隱隱的黃。
　　 一穗穗玉米被裝入麻袋，堆摞在三輪車上，父親一躍而上，坐在玉米堆上，丟去一身疲憊，披著落日余暉，嗒嗒嗒……向家的方向而去。每當(dāng)此情此景，父親都會看著躍躍欲上的我和弟妹扔出一句話：不安全。我那時已經(jīng)能夠理解父親的心思，而弟妹還小，都會憋著滿腔怨氣，悶悶不樂，跟在大人身后，磨磨蹭蹭，左腳一顆小石頭，右腳一顆小石頭，直到載著父親和玉米的三輪車消失在前面的拐彎處。
　　 在父親的秋里，何止是田間玉米、谷子這些。故鄉(xiāng)的土地有它特有的屬性，是小花生的溫床。從記事起，父親每年都要種一大片花生。這都與家里的玉米谷子一樣，從下種，發(fā)芽，從綠色到返青，一路走向枯黃，經(jīng)歷過三季的成長才迎來飽滿的人生。而這所有的所有，都是父親的辛勤汗水，一路灑向他的秋。
　　 然，父親老了，把自己最心愛的那些地拱手相讓。沒了土地的父親，哪來的秋呢？我想不出，該有多少勇氣孕育心中，飽受多少掙扎和苦楚才會做出決定？那是自從土地承包到現(xiàn)在的堅守和操持。
　　 也或，唯有秋，父親才能感覺到他的人生一如他的土地一樣厚重。所以，我越來越能理解他當(dāng)時的執(zhí)拗。他還是不愿卸下肩上的擔(dān)子，還是不愿丟了他的秋。可歲月無情，日漸衰老的父親已經(jīng)無能為力，甚至連愛子女的能力，都在不知不覺中慢慢消失。
　　 我愿，沿著歲月的紋路，觸摸我的記憶，記錄那些關(guān)于秋的瑣碎。那里有父親，有他的收獲，有他的悲喜，有他年輕時的沉重，有他年老時的無奈……我愿，用心書寫，書寫父親的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