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韻】不肯借書(散文)
袁枚在《黃生借書說》中曰:“書非借不能讀也”。這句話的翻譯為,書不靠借是讀不多的。對于我們讀書人來說,借書,我的態(tài)度有所“保留”。我不喜歡出借書。
我書雖不怎么多,堆積在書架上,卻也小有氣勢,抬眼望去,琳瑯一片,略覺“壯觀”。但在自我沉醉之時,也不免擔(dān)心有人來借。我不怕借錢,唯擔(dān)心借書。怕書有去無回,或怕書回歸時面目全非。這種心態(tài),余秋雨先生在《藏書憂》里描述得淋漓盡致,入木三分。
有人說:“借書一癡,還書一癡。”有人分得更細:“借書一癡,惜書二癡,索書三癡,還書四癡?!贝蟾哦际怯懈杏跁薪锜o還的。晉人杜元凱,教訓(xùn)兒子說:“書勿借人”。唐杜暹在自家藏書樓寫道:“清俸買來手自校,子孫讀之知圣道,鬻及借人為不孝”。瞧瞧,借書居然跟孝道聯(lián)系一起,可見書在其心中地位的重要。當(dāng)然,我家的書倒不是祖宗留存,都是自己少年時代半工半讀積攢起來的。畢竟是自己辛辛苦苦、節(jié)衣縮食一本一本親手買來,珍愛程度自然非常。對于出借,向來極為不舍。曾經(jīng)有一段時間,我模仿明朝《五雜俎》里那位“樓不延客,書不借人”的虞參政,在自己的書房里也貼過一個“恕不借書”的紙條。但收效甚微,借書者依然絡(luò)繹不絕。
外人借書固然容易對付,然好友借書,卻頗費思量。不借傷感情,借了忐忑不安,唯恐泥牛入海。出借錢物,時間一久也就忘記,即使不忘也不愿意提及;出借書,哪怕原本只值五、六元,也切切在心,念念不忘。至今,那些借走無歸的書,為誰人所借、是何書名、曾購何處,大概價格,心里依然攤得明了。記得有個同學(xué),書借走后杳無音信,過了好久忽臨我家,我見他手未帶書,料又來借,未等他開口,搶在前頭說:呀,你上回借去那些書沒有帶著來?——我最近要用一下呢。他就不好意思開借了。有些人,在借前明明說定歸還期限,誰知期限一過不見人影。還有一同學(xué),借走書后失蹤近乎一年,硬讓我三百六十五天,天天“牽腸掛肚”,后來忍不住去他家催討,聞知那些書全軍覆沒,讓我忿然,此后不再往來。
借走書的人,其實他們根本無法體會那些書在藏書者內(nèi)心的分量。藏書者對書的不舍如同守財奴對金錢的慳吝,一般不肯借的,對他們來說,那簡直像是借他的命。也許他們會覺得那只不過是幾本書而已,能值幾個錢,何必如此“小題大做”。但在藏書者的心中,這些書的珍貴如同面包對于餓鬼的重要。而且,書不但參與了他的精神構(gòu)建,而且似乎更是他靈魂的組成部分,是他整座精神廟宇的構(gòu)筑物,一磚一瓦都容不得少。借走書,就意味著在拆卸他的精神建筑,那種感受如同刀子肢解他的身體。
體嘗到自己的“痛苦”,我便很少向人借書。如遇好書,先探問何處有賣,然后去買之。若無處可買,赧然借之,讀時加倍呵護,閱罷準時歸還。若原書有破損處,也會學(xué)“有殘帙缺損者,能代為補綴,必力為補綴”的南陵徐積余那樣,一一粘補。
從古至今,其實不肯借書者比比皆是?!度O楚齋隨筆》載,歸有光曾找一個叫魏八的人借蘇東坡寫的兩本書,可魏八死活不肯借,他便寫信請官場上的友人“代為求之”,那個魏八畏懼官老爺,無奈而借之。這歸有光也真有點不講道理,人家不肯借,他竟找有權(quán)有勢的人壓迫人家硬借,很不夠君子風(fēng)度?!稘缮诫s記》里有篇《景清借書》,說有個叫景清的人,風(fēng)流倜儻,注重氣節(jié),考中舉人后上京城國子監(jiān)就學(xué),見一個室友在看一本罕見的好書,經(jīng)多次苦借,對方勉強同意,不過限明日即還。天剛亮室友就去索討。景清說:什么書?我沒向你借過呀。室友氣憤不已,向校長申訴。景清便拿了一本其它的書去見校長,說:這就是我夜里讀的書。隨即誦讀起來。長官問申訴的學(xué)生,那書是你的嗎?那學(xué)生不知如何回答,被長官斥罵出去。景清也緊隨而出,把原先的書奉還給室友,說:我看你如此珍愛這本書,才跟你開個玩笑。景清此舉就有點惡作劇了。不過更哭笑不得的是西漢的劉向。據(jù)說劉向偶得一部先秦的典籍,視為珍寶。好友稽相如得知后,特來借閱,誰知也對此書愛不釋手,為了想占為己有,專門刻了一方印,上寫“嗜書好貨,同為一貪,賈藏貨貝,儒為此耳”,并落下自己的姓名。劉向多次索討,稽相如始終賴著不給。最后官司一直打到漢成帝那里,漢成帝拿過書一看,也覺得不錯,便判書充公。兩人只好一起傻眼。
也許,不肯借書是藏書者的通病吧?不過話說回來,對于那些信守諾言、對書愛護有加的人,我是樂意出借的,不但慷而慨之,還會積極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