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六十萬平方公里的橫斷山脈區(qū)域是造物留給這個星球的一處秘景，那么冬日的怒江，則是這翡翠迷宮中一串珠玉四濺的彩色音符。
　　 雄渾的青藏高原一如琵琶反彈，向華夏挑撥四根錚錚作響的琴弦：長江、瀾滄江、怒江、獨龍江。多大的體量就有多大的能量，那孤絕傲世的喜馬拉雅輕輕一揮，阻斷滾滾南下的寒流；他回身喝令印度洋浩浩北上的暖濕氣流改弦易轍，沿怒江河溝方向行云布雨，萬花筒般一路鋪陳著冰川雪峰、亞熱帶立體氣候、千百神奇物種，與咆哮河谷間十幾個民族的多姿生態(tài)走廊……
　　 怒山和高黎貢山夾峙的群峰懷抱里，江水收斂了夏秋渾濁暴怒的激情，變得清澈消瘦，卻依然一心向海，不舍晝夜，在河床裸露的險灘，激蕩出一陣陣雪白的浪花。這是一條沒有船只、沒有航標的河流，她的桀驁不馴不容許人類在自己胸膛上搬運欲望，她專在絕處奪路，到處布下陡崖暗礁，鼓蕩漩渦激流，冰川的雪水使她的體溫冷到發(fā)燙。她慷慨滋育兩岸生靈，卻不容褻瀆和剝奪，也不容借水行船，這是一條極度自尊，長滿獠牙的河。
　　 在那急流漆黑的河底，到處布滿磨圓的巨石，人骨獸骸，堅強的藻類，游動著美麗絕倫的怒江裂腹魚，形形色色罕見的微生物。她用神性的狂暴與充滿欲望的世界對抗，用以保護自己的子息，保護高傲而脆弱的自己。她曾是萬古洪荒不替的女王，只是，世紀的冬天宿命般降臨，高天的寒風鎖住了她上游賁張的條條血脈，縱橫的冷氣涂暗了她碧翠的妝容，人類的釣索、漁網(wǎng)縛住她奔跑的雙足，民居的垃圾、污水肆虐在她白玉的軀體。
　　 當年她滿江珠翠，何等富饒，人們吃魚不用任何工具，拎一條棒子到江邊，擊昏一頭大魚拖著就走。一包炸藥下去，漂起滿江白條，幾麻袋都裝不完。而今遍撒絕戶網(wǎng)，收獲的卻多是江灘上累累不絕的垃圾，塑料袋……
　　 她有些憔悴，羸弱，心有不甘，像一個大權(quán)旁落的太上皇后。但是，她的心跳依然強健，濤聲徹夜鏗鏘，使寒冷的火塘復燃，兩岸的篝火鮮紅，映照出山民淳樸無憂的表情，冬夜里洶涌著另一條酒與歌的河流。
　　 怒江鳥道，秦漢時稱“古身毒（印度）道”，千年前即有怒人居住，多為羌族后裔，語言屬緬藏語系，歷代的遷徙、流放使這里族群逐漸豐富、多元。他們潛深山，捕魚獸，茅棚穴居，刀耕火種，以玉米苦蕎為食，用溜索渡江，怒江被稱作“繩水”、“筰水”。元明清以下，統(tǒng)治者和土司對怒人的奴役盤剝?nèi)丈?，兵役、勞役、稅負、實物索取，生存?quán)被壓榨，河谷兩岸不斷燃起抗爭自由的烽火，在史詩、歌謠中流淌著一串串“盜火者”的英名。
　　 清末，英國人制造滾馬慘案，奪了片馬，怒人進行了長期艱苦的反抗?？谷諔?zhàn)爭時期，他們背干糧打赤腳，和其他民族勞工一起用雙手開鑿“滇緬公路”，為民族獨立奉獻了血淚和生命。日寇占據(jù)騰沖，數(shù)年間在怒江西岸燒殺劫掠，怒人整頓弓矢，斗智斗勇，出沒在密林硝煙中。他們頭頂?shù)膽?zhàn)云里，駝峰航線閃著風雷電光。建國后，怒人的道路仍是曲折艱辛的，山內(nèi)外是聯(lián)通的，山外經(jīng)歷的，山內(nèi)很多也經(jīng)歷了。
　　 改革年代，經(jīng)濟大潮涌進來，帶來經(jīng)濟意識、生活的改善，也沖擊了夜不閉戶、路不拾遺的古風。這社會越來越嚴重的男女比例失調(diào)，首先殃及貧窮閉塞的怒江，無數(shù)外地漢子擠進來買媳婦，滋生出人販子、騙婚等種種罪惡，跳蚤一樣爬滿他們粗布的衣袍。
　　 斗轉(zhuǎn)星移，籠在怒江人頭上的云翳終于散開，峽谷上露出一線湛湛青天。現(xiàn)在，江上架起座座新橋，山里鋪了平坦的油路，打造著特色民族旅游專線。怒江禁漁禁獵，正在實施行政長官河長制。年輕人走出大山，求學，求職，聰明而時尚。窮人住進“新農(nóng)村安置點”，從草棚直接上樓。女人們花枝招展，在廣場或教堂里翩翩起舞。漢子們在陡峭山上的中草藥地里操勞，夜晚點亮篝火，炒馬蜂，煮山鼠肉，喝酒聊天。老人們圍著火塘，看電視，玩智能手機，吃著祖祖輩輩沒吃過的工業(yè)流水線食品，嘖嘖感嘆“活對了時候”。臨近元旦，各鄉(xiāng)鎮(zhèn)的村民在加緊挑燈排練，要在新年去州縣參加歌舞比賽，射弩比賽，“爬刀山趟火海”的勇敢者表演。
　　 冷風吹來遙遠雪山的寒氣，山上草木五彩斑斕，綠色仍是主打色調(diào)。雪很少下到江邊，可每個怒江的冬天到來，都會帶走一些衰老的老人。人們圍著死者守夜，談論老人的往昔，聚餐吃喝，定時唱頌為老人送行的禱歌。笑對生死，萬物有靈，是怒人血液里的曠達。江邊的篝火，山上的燈火，天上寒冷的星光一起傾倒在江里，和著亙古不息的濤聲，蒼涼的歌子飛起來：
　　 “在九曲奔騰千年不息的江面上，
　　 一只向往自由的銀鳥落下又飛翔。
　　 它從日到夜不停地徘徊，
　　 怒人的心兒啊在風雪里激蕩，
　　 該怎樣守住我們金橋銀橋的老故鄉(xiāng)……”
　　 黎明，寒氣很重，潮濕的白霧絲絲往窗縫里灌，江聲嗚咽，我的床榻如在煙波里飄蕩。這時，我聽見附近人家樹叢里傳來三聲細細的葉笛，靜了靜，又是兩聲。接著，那家樓上的女孩咳嗽一聲，門響了，傳出女孩溜向樹叢小鹿般輕捷的腳步聲。這是誰？我在黑暗里浮起微笑，這是怒人昔日用舌吹綠葉傳情約會的密語，接近失傳了呢。我拉開窗簾，外面一片茫茫。睡不著，干脆起床，到山野里走走。
　　 我拉開門燈，走到外面。燈光扯開夜霧，我看見潮濕的臺階上跌落著好幾只巨大的金色蝴蝶，像徐遲筆下的枯葉蝶，它們熬不過寒夜，身體展開絢麗的花紋，向我，向這世界做著最后的謝幕演出，這山野間寂寞的美麗。
　　 霧很濃，遮蔽山的輪廓，村莊的輪廓，風送來草木的清香，山神均勻的呼吸。即使對面江畔公路不時有車燈駛過，也不曾打破這夜的和諧。周圍有美得令人心碎的靜謐，鼻孔里呼吸著令人心碎的清甜，守護家園的土狗在路邊傻望望我這心懷不軌的武陵人，無聲地走開了。村莊在沉睡，山野在沉睡，江水在囈語。這最后的，易碎的，甜蜜而略帶憂傷的，夢中的桃花源。
　　 我是個過時的、退守的人，功名富貴少時也曾心儀，現(xiàn)在早已夢醒。不與天斗，不與人爭，身邊的名山大川，我也不去造訪。登與不登，山都在那兒；渡與不渡，水都在那兒；觀與不觀，風云都在那兒。山高人為峰，癡的是人，輸?shù)镁獾囊彩侨恕Ｊ澜缡怯脕砉采?，不是用來攫取和征服的。我害怕這星球一覺醒來會一無所有，山，只剩下人山；海，只剩下人海。然后，一切消失。
　　 我下到霧中的江邊，躺在巨石旁，聽萬古水流，聽母親體內(nèi)的巖漿在大地上奔突。霧漸漸稀薄，兩岸的山峰露出青黑的輪廓，東山頂上吐出一縷白光，天空浮云轉(zhuǎn)亮。長久的光明釀造之后，山巔突然華彩四射，群山五彩繽紛，熠熠發(fā)光，原來那輪旭日奮力一掙，躍出浮云的羈絆，照亮了黑暗的山河大地，也瞬間撕開我狹隘潮濕的心室，帶給我無限的光明和喜悅。江上的冷霧并未馬上消失，它滾滾滔滔，變得桔紅透亮，如長虹臥波，又如在江上搭起座座粉紅的海市蜃樓。
　　 這時，那只銀鳥出現(xiàn)了，它像個九死不悔的精靈，閃閃發(fā)亮，銜著彩霞沿江飛行燃燒。那泣血的啼喚，劃破長空，使深冬的山河間涌動起一陣陣悸動的渴盼春天的潮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