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青青，青青——”司徒成輕輕地叫了幾聲背對著他、躺在沙發(fā)上的妻子。他知道她會一動不動。
　　 如果不是昨晚酒后亂言，說露了二十幾年一直守口如瓶的秘密，柳青青也不會睡在沙發(fā)上。早晨聽到他的叫聲就會伸個懶腰，他就會包含在她含情脈脈的柔波里。然后乖順地去洗漱。坐在沙發(fā)上，他們會偎依在一起，會牽著手走出房門，迎接屬于他們新的一天。
　　 所有的一切，隨著一頓晚飯，都化為了烏有。
　　 司徒成知道這對柳青青意味著什么，對這個家庭意味著什么。
　　 如果不是那液體之火在胃腸里的恣睢，一時忘乎所以，司徒成萬萬不會犯這樣低級的錯誤，打死也不會說，爛在心底，帶進墳墓。但為時已晚。他跌進了深淵。
　　 司徒成上班走了。
　　 柳青青的兩只胳膊支撐在沙發(fā)上良久，才坐了起來。一夜無眠。她疲憊地靠在沙發(fā)上。凌亂的頭發(fā)，憔悴的面容，仿佛一場突發(fā)的霜凍，致使生長得正旺的綠葉瞬間枯萎了。她的耳畔還回響著司徒成得意的喊叫聲。
　　 昨天晚上，司徒成推掉了外面的一切場合，買了菜，和柳青青慶賀結(jié)婚二十周年。
　　 兩支燃得正旺的紅蠟燭，映著司徒成喝得通紅的臉。司徒成興致盎然，一杯接一杯地喝。
　　 “青青，我們結(jié)婚二十年了，我好高興。我每天都在努力，為了你，我愛的女人，也為這家?！彼就匠捎峙e起了杯。
　　 青青怕他還是一口喝了，用手擋了一下酒杯：“勻幾口吧，別一下喝了?！?br />　　 司徒成又是一口見底：“青青，承不承認我司徒成！我從一名普通老師，做到了縣城第一中學的校長！”
　　 為了渲染氣氛，青青也穿上了結(jié)婚時的那件紅禮服，紅燭映照，光彩照人。事業(yè)的順利，生活的美滿，特別是司徒成今天的舉動，讓她暖心，甜蜜的幸福緊緊地包裹著她。
　　 由于興奮、酒精的作用，司徒成早已進入到了另外一個境界。
　　 “青青，知道將軍和士兵的區(qū)別嗎？士兵是沖鋒陷陣的，是擋子彈的；將軍是決定別人命運的。我和趙乙的區(qū)別就是將軍和士兵的區(qū)別?！?br />　　 “提他做啥？”柳青青不希望在這個場合提到趙乙的名字。
　　 “我知道當時你鐘情他，他太有才了。但狗屁不頂！真的以為這個世界缺人才嗎？”
　　 青青給司徒成倒了茶水，換下了他的酒杯：“你是勝利者，行了吧？”
　　 “誰真正的有才？我，司徒成！青青，你不知那時你和趙乙在一起，我多難受，可最后，他還是敗給了我，你是屬于我的，知道嗎？是他的才，他的自以為是害了他！咱們也都這個年紀了，我也不瞞你了，你知道趴在女生宿舍窗戶的那個人是誰嗎？”
　　 柳青青警覺起來。
　　 “告訴你，那個人不是趙乙，是我！”
　　 司徒成的一句話，柳青青驚呆了！
　　 “那個人不是趙乙，是你？”
　　 “當然是我，趙乙能做這事嗎？為了得到你，也為泄我心頭之氣，我只是輕描淡寫地創(chuàng)造一筆，趙乙就萬劫不復了，你就是我的了?！?br />　　 “你是怎么做到的？”柳青青冷冷地盯著他。
　　 司徒成注意不到柳青青的變化了：“我請他喝了酒，那個瞎子，他干一杯，我倒脖后一杯，把他喝得酩酊大醉。然后攙他到寢室的床上，他就死狗一樣了。我戴上他的近視鏡，披上他的黃大衣，戴上他的鴨舌帽子。臉往女生宿舍的窗戶玻璃上一貼，聽到女生的尖叫，我就知道趙乙的命運要改寫了?！?br />　　 司徒成硬著舌頭，還在炫耀自己的才能。
　　 柳青青如遭電擊，她再也聽不到司徒成的任何聲音了。
　　 司徒成的酒后吐真情，一夜，柳青青的心都在滴血。為趙乙，也為自己。好像命運和自己開了一個玩笑，走進夢中一樣。這夢，在她和司徒成紀念結(jié)婚二十年的晚飯上驚醒。
　　
　　 二
　　 柳青青倚靠在沙發(fā)上，依然未動。仿佛偌大的蜂群“嗡嗡”地在耳畔鳴叫?，F(xiàn)實在這恒久的鳴叫聲中變成了碎片。
　　 但記憶，還那么清晰，仿佛昨日，并不遙遠。
　　 學生尊他趙老師，老師們背后叫他大眼鏡子，有的干脆稱他瞎子。
　　 這些名字都很恰當。
　　 打乒乓球，趙乙木訥地往那一站，手死握球拍，一臉的緊張。球過來了，他揮了球拍，他沒扇到球，球拍揮舞在明顯沒球的地方，樣子著實滑稽可笑。觀看的人們哈哈大笑：“你真瞎?。　?br />　　 趙乙依然緊握球拍嚴陣以待。下一個球過來，人群還會爆發(fā)笑聲，有的甚至笑出眼淚。
　　 學校四五個單身女教師，唯獨柳青青看上了趙乙。
　　 那是柳青青的一節(jié)初中一年的語文教研課。大家聽完課，回到辦公室交換意見。這是司空見慣的事情，聽課的輪流發(fā)言，挖空心思地撿好話說。只要說好話，即使說過了頭也沒人怪罪。
　　 唯獨趙乙的發(fā)言與眾不同。那時柳青青才分配到這里還不到一年。她講的是《豐碑》。這是一篇出色的小說，有抓手的地方多，有講頭。
　　 輪到趙乙發(fā)言了，一臉的嚴肅，他全盤否定了柳青青的講法。認為教授這樣的文章，學生應該以讀為主，讀中感悟，才能收到情景交融的效果，才能真正地感染學生。而不是以老師為主去講，學生被動地接受。
　　 趙乙挑出了若干條毛病。老師們都直伸舌頭。柳青青的臉紅一陣白一陣的，頭上騰騰地冒著汗。
　　 事后，柳青青趴在班級的講桌哭了好一陣子。
　　 以后，柳青青會在心里罵他瞎子！窺一葉落而知天下秋。經(jīng)歷了這節(jié)課，柳青青算是看透了這個瞎子。不但瞎，還自以為是，特虛榮。這個鄉(xiāng)初級中學四個語文老師，瞎子這么打壓自己這個新來的，居心昭然若揭！
　　 報復瞎子的機會終于來了。
　　 晚上住宿的幾位老師出去吃飯，回學校時外面已經(jīng)一片漆黑。柳青青拿著手電在前面帶路。要進學校的院子時，雨后有一片水洼，她的手電故意晃在泥水里。然后加快腳步，果然，瞎子走到了泥水里，鞋也陷里了。
　　 瞎子足足在泥水里摸了半個鐘頭的鞋，也沒找到。還是第二天天亮才找回來。
　　 瞎子感到柳青青有意捉弄他。
　　 一次趙乙和柳青青各帶班級在校園的苦丁香樹下除草。趙乙來到柳青青近前，手扶苦丁香樹：“柳青青老師，知道這為什么叫苦丁香嗎？”
　　 柳青青歪著頭：“為什么？”
　　 “苦丁香，枝條的皮苦，葉卻極度香甜，所以叫苦丁香。”
　　 柳青青順手摘了一片葉子放在嘴里咀嚼。
　　 啊——那是一種怎樣的苦啊！苦入心脾，五腹六臟翻江倒海！柳青青苦得淚流俊臉，彎腰嘔吐。
　　 趙乙哈哈大笑走開。
　　
　　 三
　　 回憶起吃丁香葉這個場景，柳青青的嘴里還是滿滿的苦味。她的手機響起。學校她已經(jīng)請過假了。是司徒成吧。她瞄了一眼手機，果然是他。她按斷了。
　　 柳青青、趙乙和司徒成都是初中的語文教師，他們在一個組。上個世紀末，那個時候?qū)W校還有很多項目的收費。書本費、取暖費、各種書刊費、勤工儉學費、保險費等等。雜七雜八的收費幾乎成了學校的中心工作。收費有點像割韭菜，這茬剛完，下一茬又長出來了。
　　 司徒成非常重視學校的收費工作。每次收費他的班級都是第一個完成，每次都會受到校長的表揚。有時校長還會讓司徒成做收費經(jīng)驗介紹。司徒成就會添油加醋地說上一通。什么做學生的思想工作，什么家訪，爭取家長的理解支持等等。
　　 每當校長大肆表揚司徒成時，趙乙就坐不住凳子，因為他的班級收費總拖后腿，校長不點名地批評就讓他很是受不了。有時，趙乙會透過那八百度的近視鏡，瞪起突兀的眼球：“什么做工作，要錢就是要錢。要是沒錢做工作就能做來錢？不硬逼家長，不往回硬攆學生，能收來錢？收費的項目太多了，面對學生，我張不開嘴！”
　　 “上面的這些收費，都是按照學生數(shù)要，你們收不上來，我咋交攤？哪項收費是咱們自己定的？”每到這時，校長就會一肚子的委屈。
　　 柳青青發(fā)現(xiàn)，趙乙在領(lǐng)導的心目中沒啥好印象。
　　 她發(fā)現(xiàn)趙乙是個正直的人。
　　 趙乙走進柳青青的生活，是一個雙休日。
　　 那時，他們幾個遠道的都吃住在學校。到了周五放晚學，才能回一次家。
　　 那個雙休日頭兩天，下了一場大雨，往下的土路通不了車，柳青青和趙乙都回不了家了。
　　 周末，偌大的校園靜靜的。夏日的紫丁香生長得正旺盛。趙乙拿本書在丁香樹下看書。
　　 柳青青也來到丁香樹下，巧遇趙乙。
　　 他們席地而坐，柳青青才有機會了解趙乙。
　　 趙乙比柳青青早一年上班。高考本來考了好成績，因為他周圍安排了幾個特殊關(guān)照的學生。其中有個學生原封不動地抄了他兩道數(shù)學題。出現(xiàn)了雷同卷。他被取消了成績，并且三年不準報考。熬過了這三年，他參加了高考，被省師范大學錄取，畢業(yè)就到了這里。
　　 他的父母體弱多病，大哥三十多了還沒成家，家庭條件很不好。
　　 “一個月這二百多元錢，家里也改變不了什么。”他扶了扶架在鼻梁上的近視鏡，漠然地望著前方。
　　 柳青青發(fā)現(xiàn)了趙乙的直率，對人的真誠。她看著眼前的丁香葉，不自覺地笑出了聲。
　　 “你笑什么？”趙乙一臉地不解。
　　 “我不是笑你，我是看到了丁香葉子?！彼€能感覺那惡苦的味道。
　　 “這苦，很有味道。”趙乙隨便扯下一片丁香葉子，放在嘴里嚼了起來。
　　 柳青青捂起了嘴……
　　
　　 四
　　 柳青青好像是從一場夢中醒來，只是這夢做得時間太長了。這中間司徒成又打來了電話，她還是沒有接。就這樣倚靠在沙發(fā)上，微閉著雙目，眼前總是那張真誠而執(zhí)著的臉，腦海里滿是趙乙的影子。
　　 他們互相打招呼了。
　　 柳青青有教學上的難題向趙乙求教了。
　　 柳青青才發(fā)覺趙乙的教學能力是一流的！
　　 新學期開學，語文教學參考書沒來，司徒成等幾位都沒有講課。參考書是老師授課的拐棍，尤其語文學科更是如此。而趙乙不用這拐棍，在課本上圈圈點點備課，然后上課。
　　 柳青青非常驚訝。
　　 柳青青一有空節(jié)，就去聽趙乙的語文課。她往后面一坐，和學生一起聽趙乙講課。趙乙呢，就像沒這么個人似的，從從容容地講課。學生們對他的語文課都著了迷，靜悄悄的課堂，趙乙那激昂的聲音，感染著底下那一張張稚嫩的臉。
　　 這樣的語文課柳青青頭一次聽到，她被眼前的教師折服了。
　　 這以后，柳青青和趙乙的話多了起來，她一有空總往趙乙的班級跑。惹得老師們紛紛交頭接耳：“莫非這么標志的美女看好了那個瞎子？”
　　 司徒成暗暗地來氣，他也是單身。他試圖接近柳青青，誰知她卻和那個瞎子打得火熱。一般情況下，學校單身的老師，都會優(yōu)先考慮本校的，在一個單位談論婚嫁是最理想的了。
　　 趙乙徹底得罪校長和司徒成是一節(jié)教改課。
　　 教育局中教部把中學語文素質(zhì)教育的示范課定在了這個學校。學校一研究，決定司徒成承擔這項任務。一個月的時間，然后全縣的初中語文教師來觀摩聽課。
　　 為了創(chuàng)出新路子，先讓司徒成準備一節(jié)課，然后大家聽課，集思廣益，確保這次示范課在全縣打炮。
　　 司徒成選了一節(jié)作文課。
　　 經(jīng)過幾天的準備，司徒成試講了一節(jié)。
　　 交換意見時，老師們都肯定了這節(jié)課，只是在細枝末節(jié)上提出了整改意見。
　　 評議接近了尾聲，校長眼看就要作總結(jié)了，趙乙發(fā)聲了。
　　 “我說說不同的看法吧。”他習慣地用手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近視鏡，“我認為教師不該這么講課，作為全縣的作文示范課就更不應該這么做了?！?br />　　 辦公室一下靜了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趙乙。
　　 校長適時地開口了：“趙乙老師說說，這么講怎么了，違背什么原則了？”
　　 “對，趙老師，別保留！”司徒成明顯帶著火藥味。
　　 “我不認為你這節(jié)課學生學到了什么，我倒認為是在演戲。”
　　 老師們哄堂大笑。
　　 “你的學生發(fā)言都是事先準備好的，你提的問題，學生站起來就回答，一點思考的時間都沒有。有的沒背下來下面還有小紙條。還有一個同學弄錯回答的順序了，站起來又坐下了，很是尷尬。老師是導演，學生成了演員，在演戲！”
　　 老師們又是哈哈一笑。
　　 事后，柳青青埋怨趙乙：“那個場合怎么能那么發(fā)言？知道會給你造成什么后果？”
　　 “我沒考慮那么多，只是看到這么講課，純屬誤人子弟！”趙乙一臉的認真。
　　 司徒成經(jīng)過一個月的彩排，示范課順利地過了關(guān)。期末，他被評為全區(qū)教改先進個人，全縣先進教師。
　　
　　 五
　　 柳青青坐起來，走進洗手間洗漱一番，時間幾近正午，她一點胃口都沒有。
　　 她打開衣柜，從里面掏出了一個筆記本，打開里面，有一張已經(jīng)發(fā)了皺的紙，她把它展開，鋪在寫字桌上，大大的、灑脫的字體映入了眼簾：
　　 “青青，我不配再做人民教師，盡管我不是故意的。我自己不能原諒自己。當初我放棄別的，考了師范大學，就是憧憬著做一位教師?？雌饋砦业倪@個愿望破滅了?！?br />　　 落款是趙乙。
　　 這是趙乙寫給柳青青的，就壓在她班級的講桌上。
　　 柳青青手撫在這張保存了二十年的信紙上，淚水簌簌地流下來，濺在紙上。
　　 柳青青和趙乙經(jīng)常在一起。他指導她備課，給她講示范課。每周末回家，她都會給他帶來好吃的。她洗衣服的時候，會把他的衣服一起洗了。放學后的街道上，常常會看到他們結(jié)伴而行的影子。
　　 后來，出現(xiàn)了那一幕，趙乙不辭而別。
　　 趙乙有了那個舉動，老師們才清醒過來。
　　 趙乙原來是個道貌岸然的家伙！有年齡大的教師更是晃著頭：“有才無德??！”
　　 柳青青接受不了這個現(xiàn)實，她徹底懵了。她像走進了充滿濃霧的森林。但殘酷的現(xiàn)實又是如此的真真切切！
　　 司徒成很快就被提拔了學校的副校長。
　　 在司徒成強大的攻勢下，在校長和老師們極力的撮合下，柳青青權(quán)衡再三，還是嫁給了司徒成。
　　
　　 六
　　 第二天，柳青青就從教育局辦下來了回原學校的調(diào)令。
　　 她毅然決然！
　　 司徒成勸阻：“那里已物是人非，有什么可留戀的？”
　　 柳青青答道：“校園的那些丁香樹還在！”
　　 趙乙走后，曾經(jīng)傳說他北上去了一個煤礦干活，還傳言他在一個偏遠的小縣城做了劇團的編劇。
　　 柳青青沒有別的期望了，只是希望有一天能親口把真相告訴趙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