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寒香幾許(散文)
十多年,都沒回去看老家的后山了,不知那里的樹和草都長成了什么樣?妻的話仿若一塊石頭,在我的平靜的心湖上,立時激起一圈圈漣漪。
人生有幾個十年??!這匆匆十年里,我又有幾次要想起那個漸行漸遠的老家。
十年,我們一直都在忙忙碌碌間奔走。為工作,為生計,為兒女,為油鹽醬醋……很少有時間能停得下來,敢停下來。只有年節(jié),才忽然想起要閑一會,想起那個塵封在記憶里的老家?;匾淮渭?,就像出門做一次客,只匆匆地去來。每一次,路上的風景,都來不及看,何況要留一日去看山。難怪,有時父母很生氣。急急急,忙忙忙,回來板凳還沒焐熱就要走,若是忙,下一年就不要再回來了。母親的話,聽在心里,其實一樣地痛在心里。每到年節(jié),幾天前心里就打鼓,更多是不安。
很多時候,就覺有太多虧欠了父母,有太多虧欠了這一片生我養(yǎng)我的山山水水。
二十年多前,妻還是個大姑娘。二十年后,竟變成一個小老太婆。時光真是一把刀啊,匆忙間,連年輪都能忍心刻出一圈圈皺紋來。
小時候,在山邊長大。山之于我,太多的過往,用一生的時間去回味都不夠。上學堂,放牛羊,采藥草,撿地皮,運石塊……山上的每一塊石頭,似乎都有自己踏過的印痕。
今天怎么想起去看山?我笑問。再不看,這一年又要過去了。妻說的是啊,再不看,這輩子怕都快要過去了。
周末,放下一切,只回家看山。
清晨,早早起。沿著325省道,我們往一個叫家的方向前行。早起的人間,原本這樣清爽且嘹亮:空氣好,陽光好,落葉好,鳥鳴好……就連觸手可及的清寒,也有另一種香涼涼的韻致。車窗外的清晨,似乎每一處都好得無法去計算。
一路上,我們看山看水看日出。妻子很是興奮,從沒見過的一種興奮。時不時走下車,撩撩花草,摸摸小樹,讓我給她拍拍小照。結(jié)婚這么多年,感覺她還是第一次這樣地瘋癲過??吹贸觯邢牖氐侥晟俚囊馑?,更多是沖動。然而,我們已經(jīng)回不去。
到家,母親有些兒詫異:今天怎么有時間回?妻子說,店不開了。母親說,早就不該開了,你看你一家子忙成啥樣了。忙忙忙,掙多少錢是多,過日子,差不多就行,過得去就好。十年前,母還總是板著臉教導我們:人一輩子就是要奮斗,年輕時不奮斗,要年輕干什么?今天,不一樣的時間里,遇著不一樣的想法。其實我們都懂的。
開飯了,母親把好吃的,一股腦兒都端了出來。大蔥豆腐、鹽豆雞蛋、香菇老鵝……那香味兒,順著寒涼,氤氳了半個村莊。
吃完午飯,我們便去看山。這一次看它,別有一番韻致。天雖有些冷,許多樹木都落完了葉子。可我們?nèi)阅苡X著溫暖,覺著親切。
山下,是一坡坡紅草。紅草兒,半個人兒高,軟軟地鋪過來就像一塊塊紅地毯。小時候,村里人家的房舍,都是用它來修苫的。我喜歡聞這種紅紅的草香,有一種甜味兒,更有一種暖。小時候,最喜歡在紅地里撿地皮,每一次都能撿得渾身嘹亮。走進草叢,攬一抱入懷,滿心窩都蕩漾著一種親切。紅草地里,是一排排杏樹。杏樹,好多枝條上都開著花。開始,我們詫異,原以為看走了眼。跑過去,一枝枝走近了細視,果真是朵朵杏花。這些花,想必她的夢還留在春天里;也想必,因為我們是遠客,更是親人,才這般忘了四季和晨昏。許是,這一回她就想使勁開給我們看。
葦子,野生的,開著狗尾巴樣的花。還有荻。她們披散著發(fā),在風里舞蹈著。一群,或幾朵,偎著一汪泉。陽光里,浣著窈窕的影。仔細傾聽,似有一縷寒香,滑過一片粼粼柔波。站在泉邊,看著自己的倒影,心差點跳到嗓子眼。時不時,還能見幾株月季?;?,只一兩朵,紅得耀眼,拼著命向陽光開。我們踏著花香走,心里陣陣愜意。鳥鳴嚶嚶,一個個撲撲楞楞,跳躍在枝頭。你往前走,它們順著你的方向飛。這群生命的律動,為這個原本安靜的冬天增添了一抹溫暖的感動。
山坡上的草,都開在米黃里。是陽光的那種黃。踏在上面,軟綿綿的。風吹過來,就像當年風吹過麥浪,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激動。感覺好多年沒這樣認真地看過山,特別是這冬天的山。山真的很美的,青翠與鵝黃,蒼綠與赭紅,灰白與瓦藍,斑斕成幸福狀。這種美,仿佛是歷練之后的。它并不像春天來時,一味地綠,嚴嚴實實得讓人喘不過氣。也不像夏天來時,滿山紅艷艷的熱烈,有魅惑之氣。就這樣端正好,仿佛天公隨心所欲潑出的一幅幅油畫,更像是一場場精心的設(shè)計。每一段,剛好熨帖著你的心。
原先這山,光禿禿的,只有石頭,沒有路。那時候,許是習慣了,在這犬牙差互的亂石間,我們依然能歡快地奔跑出一條條路來。現(xiàn)在有了路,還有了路燈,每隔一段還專門蓋了一兩間供人歇息的亭子。亭子,是仿古建筑,立在那兒就像展翅欲飛的蝴蝶。上山的路,一梯一梯,全是大理石板鋪設(shè)的,兩邊有圍欄。石梯子的寬度和高度,也正好,并不顯得多陡峭。走累了,可以拽著路邊黝黑粗大的鐵索逶迤而行。
路兩旁,是結(jié)滿枝頭的紅果子。不知道叫啥名字,一大片一大片,層層疊疊。飄忽著一絲不經(jīng)意的冷艷與性感。在陽光里,抵擋不住。細視,朱唇輕點。在風里仿佛泠泠作響。妻子說,這些鮮艷著的,可能是沙棘子樹。反正,我是認不得的。取一粒淺嘗,一絲清香入喉。不問芳名,只要它們歡喜地長在那,就好。
拾級而上,直奔宗禪山寺。兩個和尚,正倚著門檻曬太陽??次覀?nèi)?。邊走過來,邊笑嘻嘻的祝禱,阿彌陀佛,阿彌托福。上一炷香,我們靜聽木魚虔誠的回聲。有香霧裊裊來,我們的心也隨之有幾分安然。見我們?nèi)ィ景察o的寺院,一下子有了生氣。時有香客至,整座山都不嫌寂寞。
站在山巔,遠眺。心便澄明壯闊,仿佛一眼就能看到天外。田園和阡陌,鋪在腳下。行人,車輛,往來熙熙。點點,又點點。多美的山啊!我在心底吶喊。
山下,老家如一枚經(jīng)年的郵票,安詳?shù)貜堎N在斑斕的暮色里。此時,仿佛大悟,原來還有那么多的美好,遠在紅塵之外。細想來,也是。身邊這么好的一處景,偏要等我們十年、二十年。
下山的時候,天色向晚。
回眸,忽有鐘聲,舞娛而來。更有一陣陣寒香,追著風。此刻,心已不再遙遠,只為聆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