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楓】溝口(散文)
一
專業(yè)從事寫作已有十多年,這期間很少外出,以至于出版社要我前去簽訂“出版合同”也以創(chuàng)作為由懇請對方采用郵寄的方式隔空處理,更別說各種聚會、應酬。
深埋生活深處,讓靈魂破土而出,發(fā)芽成長,期許開花結果,這是我為自己立下的一條戒律。憑借這條戒律,在四千多個日夜里,我寫出六部長篇小說,共計五百多萬字。這些作品多半得以出版,余下的兩百多萬字仍然存活在思想的泥土中,這其中就有歷經(jīng)十八年創(chuàng)作,重寫七遍的長篇小說《西子》。
救活一部作品比救活一個危重病人還要難。
年初,在重寫第七遍的時候,我默然發(fā)誓,“假如你不能活過來,我將結束寫作生涯,重出江湖!”
開篇很順,寫到了中部偶然也會遇到溝坎,寫到下半部時人物開始與我鬧別扭,最終鬧到了“相對無語”的地步。連續(xù)半個月,竟然寫不出一個字,這對我來不亞于大難臨頭。
難道真的到了要與寫作分手的時候了?
有始就有終??!這是大自然定下的無情規(guī)律,我能怎么辦?可是,另一個聲音在告誡,離開了寫作等于舍棄了信仰,離開了信仰的江湖還會有意義嗎?
那,我能怎么辦!
這個念頭猶如一雙無形的手推開精神殿堂的大門,我站在門前心如刀絞。一旦走出去,我將成為一個沒有精神家園的流浪漢,就算能在商場行走,終究找不到遠方的歸宿?
管他!權當自己是行走商場上的一個游子,能走多遠就走多遠吧。
擁有信仰不難,難的是舍棄!既然決定舍棄,總得要有一個儀式,盡管我討厭儀式。深夜,我在河邊靜坐,尋找著信仰誕生的地方。
這一想,思緒一下回到四十五年前的一個冬季。
那一年,我剛滿十五歲,因父親的職務影響,應征入伍。初冬,中原還不算寒冷,踏上一列開往北方的列車,經(jīng)過一天一夜奔馳,抵達河北省邯鄲市,再改乘卡車,來到武安縣境內(nèi)一個偏僻小村——招賢。
武安縣地處太行山余脈地帶,地勢復雜,溝裂環(huán)生,有的溝裂寬不足十米,卻深達百米,溝壁峭立,如刀劈斧砍一般。有的溝裂寬千米之上,且溝中有溝。招賢村就坐落在一段寬深溝內(nèi)的二道溝坎上,站在溝口望去,猶如一處塌陷的村落。
與別處不同的是,招賢村內(nèi)的溝由西向東在中間拐了一個z型的彎,在z兩端屬于營區(qū),右邊屬于村民,進出只有一個溝口,屬軍民共有。我們新兵連的駐地在z上端,一排在溝壁上開鑿的窯洞營房。房前坎臺不足十米,只能站下三排隊列。集合時,隊列面對深壑,值班干部面對戰(zhàn)士,背朝深壑,腳跟幾乎與溝沿平齊。若是全連活動,各班列單隊沿著z型中間的溝坎跑步到溝口前一片能容納數(shù)百人的早場上集中。
我的兵營生活就這樣開始了。
二
“軍營是一個熔爐,然而,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煉成鋼。你們踏進軍營的每一個人都需要考慮,是要煉成一塊對國家有用的好鋼,還是煉成廢渣?”這是新兵連一班長在第一次班務會上說的第一句話,至今語音猶存??杀氖牵驮谛卤B即將結束的時候,指導員在全連隊列前也說了同樣的話,讓我窒息的是,他把我的班長說成“廢渣!”
我對班長是有深厚感情的,這種感情至高無上。因為他,我成為一名合格的軍人,也因為他,我才找到了人生的目標,更是因為他,一個不滿十五歲的小兵擁有了信仰!
四十五年過去了,我不得不把信仰還給班長。
去吧,去信仰初生的地方——新兵連駐地,在那里放下所有。
看了車次,不想乘坐高鐵,盡管快捷。因為我實在不忍心快刀斬亂麻似地與信仰說再見。最好乘坐一列最慢的車,有足夠的時間最后想一次班長。
當兵前,我是一個“壞孩子”,壞就壞在喜歡打架。就在接到“入伍通知”的當天,竟然還與外校的學生打架,沒想到,這一次的架打大了,大到我的腳踝下部被捅了一刀。同學把我送到醫(yī)院,醫(yī)生說,“你至少三個月不能下床?!?br />
“那怎么可以,我明天就要換軍裝?!蔽艺f。
“傷口對任何人都是平等的。”醫(yī)生從頭到腳審視著,眼里炸開對“走后門”行為的蔑視,臉上游弋著揶揄、幸災樂禍的冷笑。
我受不了她的眼神,心里說,不一定!
醫(yī)生剛離開,我極快地穿上鞋襪,傷腳剛一挨地,一陣鉆心的疼電一般地遍布全身。我的一位同學說,“還是給家長說一下吧,看是否能等傷好了再去部隊?!?br />
意識在燃燒,劇痛在獰笑。幾秒之后,我決然地跺了一下受傷的腳,一瘸一拐地走出門診室。
第二天換上軍裝,我們學校其他幾位新兵都歡天喜地與老師同學歡聚,告別,唯有我一人躲在所有人都找不到的樹林中忍受傷痛,想著如何在未來的兵營生活中隱瞞打架留下的證據(jù)。
列車停靠在商丘站,帶隊干部通知新兵下車吃飯,我在下車時,因腳不聽使喚,一下從車門摔了下來,隊伍亂了。
我心里劃過一道黑暗,完啦!
“摔壞了沒有?”指導員上前問。
“沒事的,我能走?!闭f著,一絲兒喜悅從濃重的憂慮中冒了出來,這下好了,這一跤摔出一個理由,我可以不用再強忍劇痛地裝好人了。
三
到達軍營后,指導員讓我去衛(wèi)生隊檢查。我的心一下懸了起來,這才意識到,任何利己的行為都夾帶著更大的風險。滿心不想去,可又不能拒絕。
到了衛(wèi)生隊,軍醫(yī)問我傷情,我把好腳伸出來。他摸、按了幾下,說,“沒什么毛病。這么小,怎么混進來的?部隊這么苦,我看,你干脆回家算了?!?br />
我用目光回應,你回,我都不回!
“呵,毛還沒長吧,眼光這么兇。”這話,引起在場幾位軍醫(yī)的哄笑。
從這一刻起,必須把傷口忘了。走在路上,我對天發(fā)誓。
精神上的強迫,對現(xiàn)實毫無作用。訓練開始,雖說只是立正、稍息、向左向右看齊,這對其他的新兵不算回事,而對我腳踝骨下方的傷口來說是致命的,每一個動作都是撕裂。一天的訓練下來,我鞋殼里溢滿鮮血。
一個晚上過后,血把襪子凝固了,貼在傷口上,真的是寸步難行。沒辦法,我只好換一雙襪子。
軍隊是集體生活,沒有半點屬于個人的空間,這給洗凝血的襪子造成極大的障礙。但是,不洗,麻煩更大,我只好做賊一般偷著洗。
北方的冬季干冷,一雙潮濕的襪子在外晾了一天,晚上伸手一模,如同一片冰冷的樹皮,涼意直透心靈。
這可怎么辦?。∥已鐾箍臻L嘆。
低頭一想,有什么呢,穿濕的就是了。我沒有被傷打倒,一雙濕襪子又能奈我何?
熄燈前,我偷著把襪子洗了,把另一雙冰凍的襪子壓在身下捂著。誰知,起床號一響,身下的襪子不但沒有干,還在床上留下一片潮濕,乍一看,尿跡一般。
“混蛋!”我對著墻打了自己一個耳光。
好在我睡上鋪。好在當日沒有檢查衛(wèi)生。否則,我“尿床”的丑名注定會傳遍整個連隊。更好在,濕襪子不折磨傷口。
這就不錯了!
晚上,把血襪子洗好,收襪子的時候,我懵了,襪子竟然是干的!
這怎么可能?一定是誰拿錯了??晌抑赖?,這條鐵絲繩的使用權屬于我們一班,還知道,昨夜除了我沒人洗襪子。
拿著柔軟的襪子,想著該怎么辦?想了好一會,覺得無論如何,我不能拿別人的干凈襪子。我把襪子涼在原處,班長過來說,“磨蹭什么,熄燈號馬上響了。”
我剛轉(zhuǎn)身,班長說,“曬干了的襪子為何不收?”
“班長,這不是我的?!?br />
班長伸手扯過襪子,一聲不吭地回宿舍,進了門,嚴肅問:“這是誰的?”
全班十二名戰(zhàn)士,異口同聲說出我的名字。
“莫名其妙!”班長虎著臉,把襪子放在我的枕邊。這時,熄燈號響了。睡下后,我滿心疑竇,因一天的訓練太疲乏,諸多猜疑全部分解在夢境中。
從這以后,我每天都能穿上干透的襪子。
有些明知道不可能的事,因為反復重現(xiàn),疑云也會逐漸消散。
一雙雙干凈的襪子呀,每天呵護我流血的傷口,陪我度過一百多天緊張艱苦的訓練,讓我從一個頑皮的壞孩子,鍛造成一名合格的戰(zhàn)士。
四
我的班長犯錯了,他與招賢村一位姑娘相愛,這是軍紀不能容忍的。
對班長的處理決定是,“開除軍紀,遣返原籍。”
班長與姑娘相愛的過程我們一班的戰(zhàn)士都不知道,但是,我們都舍不得他離開。
戰(zhàn)士的心愿對與軍紀來說,莫過于高溝壑下面的輕風,再怎么吹也無法撼動高山。
班長離開的那天,寒冷的天空突降大雪,鵝毛雪花鋪天蓋地,半天的功夫大雪把營房門前的二道溝填平,整個營區(qū)銀裝素裹,只有高高的旗桿上飄揚的鮮艷的軍旗。
時近中午,一陣嘹亮的軍號聲從茫茫的雪花中傳來,在溝口外面的操場上練投彈的新兵連戰(zhàn)士開始集結返回。走著,值班排長喊了幾聲一二一,起頭唱歌。隨著他的口令,全連的戰(zhàn)士跟著唱起:“軍旗在陽光下放光輝,我們是無產(chǎn)階級革命軍隊,槍林彈雨跟著黨前進,萬里征程無堅不摧——”
歌聲中傳來一聲呵斥,“停!停下來,立定!”
指導員跑到前面,嚴厲的目光從我們一班每一位戰(zhàn)士臉上掠過,質(zhì)問,“你們?yōu)槭裁床怀???br />
一班的戰(zhàn)士低下頭。
指導員點我的名字,命令:“出列,回答!”
“這首歌是我們班長教的,我唱不出。”我不想再看這個斷送我們班長的家伙,扭過頭,看著不遠處的溝口。
“豈有此理!你,很嚴重知道嗎?歸隊!全連都有了!”指導員的聲音被卡住了,喉結蠕動了幾下,說:“軍隊的一切不是屬于個人,而是整個軍隊!他教的這首歌,那他還教你投彈,你為何——你這思想很成問題,那我告訴你,你們的班長是我兩年前帶來的新兵,這首歌是我教的。你這問題很嚴重。一班,出列!都站在這里反思,想清楚了才可以回營!二班長,你留下監(jiān)督?!?br />
連隊繼續(xù)前行,伴隨著嘹亮的歌聲。
“給你們十分鐘考慮。”二班長說完,一個人在厚厚的積雪上溜達。
看著雪花中漸行漸遠的隊伍,聽著熟悉的歌聲,一瞬間,和聲變成班長一個人的獨唱,只聽了幾句,心碎成片片帶血的雪花,在悲涼的心空飄落。
我正在發(fā)呆,手被身邊的戰(zhàn)友碰了一下,側過臉來,心頓然緊縮,呼吸驟停。紛紛揚揚的大雪中,班長背著背包,身后跟著兩個身影向我們走來。
我的身體晃了晃,這才吐出一口氣里,淚水從心坎直沖上來,身體入魔般地跑出隊伍。
二班長喊著什么,我毫不顧忌。
跑著,快到班長近前時,班長先我佇立,兩位陌生的干部警覺地欲言又止。
“班長?!钡搅私?,透過厚厚的淚水,看見班長全身沾滿一層雪,唯有胸前的衣服上露出被淚水穿透的痕跡。
我把頭重重垂下,幾乎抵在他胸前。
“啊,我以為你是一個流血也不流淚的小子,原來不是啊!”班長聲音哽咽,幾乎聽不清。
一名干部喊著班長的名字,命令不得停留。
班長伸出雙手,捧起我的臉,“聽著?!彼氖直确e雪下面的石頭還涼,眼睛紅腫,縮成窄窄狹縫,原本充滿陽剛朝氣的清癯臉龐,變成了木雕,唯有從嘴唇上感覺到他整個內(nèi)臟都在顫抖。
“你說,你說,你說??!”我見他閉上眼睛,生怕他把想說的話咽下。
“小子,你是我見到過的最有發(fā)展的戰(zhàn)士!我離開了,什么都放得下,什么都舍得,就是舍不得你。”
“走吧!”兩位干部異口同聲。
班長剛要動身,忽然想起似的,解開胸前衣扣,掏出一雙襪子,接著再掏。
早已被遺忘的疑竇真相大白,原來,我每天換下的是襪子,不是太陽曬干的,而是班長揣在懷里用他的心暖干的。
接過襪子,一雙是干透的,另一雙半干。就是說,一雙襪子需要在班長胸前悟上兩天才能干。
我睜大眼睛,淚水一滴一滴的凝結成飽滿的情感種子,一粒一粒地落在被分別的梨刀開墾的心田上。
人說大恩不言謝,我說,深情無表白。
班長走了,淚水擋住我的視線,在彌漫的大雪中,留下一個影影綽綽的身影。
二班長不知道何時站在我一側,他看著我手里的襪子,苦澀的聲音:“小子,從你入營的第一天,你的班長就發(fā)現(xiàn)了你腳上的傷。不但他一個人知道,指導員也知道。”
“別提這個混蛋,我非得揍他一頓!”
二班長一把扯過我,用力抓住我的雙肩,想說什么一時說不出,嘴巴不由自主地歪了歪,露出不能發(fā)泄的氣惱,緊接著,用力擁抱著我,仿佛離開的不是班長而是我:“他是我的同學,要恨指導員也輪不到你呀!他這事,你以為指導員不難受嗎?剛才,就在剛才,罰你們一班在這里反思,那是為了讓你們一班的戰(zhàn)士與班長話別。”
我推開二班長,望著不遠處簇成一團場面。
“小子,別為他擔心,他說,部隊不要了,文學不會舍棄他。回家后,種地、讀書、寫作。你還不知道,你的班長是一位文學愛好者,我那里有他前幾天剛寫出的一篇小說,回頭,我給你看看。若是想他的時候,就看看吧?!?br />
“想他的時候就看看吧?!豹q如一劑止痛良藥,敷在我流血的心靈上,讓我安分地度過最后一周的新兵連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