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人世間】新港西路93號(隨筆)
只有一個月了。
再過一個月,她就可以離開這個地方。
除了自由,這里什么都有;除了自由,這里什么都沒有。
是夜,窗外車水馬龍,店里書客來來往往,絡(luò)繹不絕。同事拿著團購訂單來找書,見她愛答不理,只無奈地搖搖頭,自己找完走人。
她想著,隨它吧。也許,最后這個月里來過的上帝們會因為她的態(tài)度不夠諂媚,而對書店的印象給予差評。也許,在諂媚過剩的地方,她作不作為都無濟于事。
這里的故事太多了,可沒有一個屬于她。
大多時候,她只充當(dāng)個看客。
有手機沒電的大學(xué)教授,挑了一堆書,找她借iphone充電器充電寶。跑遍了書店和隔壁的咖啡廳,上下兩層樓,四千多平方,她們都說,太窮啦,用不起iphone。于是,那位教授借她手機打電話,告知對方自己在書店,但手機沒電了。對方在吃飯,他留下一堆待買單的書,在深夜里離去。
有自故鄉(xiāng)而來的客人,一面說自己多么愛書,一面對書無比挑剔。她始終認為,那些對書籍挑剔的人,就是在挑剔自己。
在很小的時候,連教輔費都是全班最后一個繳納的時候,她只希望有人送自己一本作文書。這樣的希望盼了很多年,直到升入中學(xué),可以用伙食費買書看的時候,才得以實現(xiàn)。
那個客人說了很多贊美的話——是對這家書店,甚至希望見到書店的主人,訴衷情懷,并對自己家鄉(xiāng)的文化氛圍貶低得一文不值。
她很失望,盡管故鄉(xiāng)已然陌生到在她腦海里只留下一個隱約模糊的輪廓。亦或許,從來都是陌生的。
當(dāng)?shù)谝粓鰹?zāi)難來臨時,便會有無數(shù)場災(zāi)難紛至沓來。巧合亦如是。
來自故鄉(xiāng)省作協(xié)的主席新出了本散文集,要來店里開講座。她一向兩耳不聞窗外事,只瞅了幾眼散文集,三流的出版社,又薄又粗糙的紙張,段與段間還無故空一行。在書店待久了就是這般挑剔,仿佛上帝的挑剔是強人所難,而她的挑剔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于是,她對同事開啟了無盡的吐槽,關(guān)于這本散文集。
來參加講座的讀者并不少,實是意料之外。主持人是隔壁學(xué)院的教授,言語間聽來似乎與作者是多年同行及老友。
她們稱作者為李老師。李老師來時,她正抬起頭,仿佛與之對視了零點零零零……壹秒,其實也不過是漫不經(jīng)心的一瞥而已。
主持人寒暄數(shù)語,點明李老師的光輝過往,所得成就與獎項,便將問題拋給了李老師。言語間,真真是學(xué)院派的標準作風(fēng)。
李老師謙虛一二,便開始講起了作品的起源,背景,夾雜一些不堪回首的過往……她手握一本潘天壽的《中國繪畫史》,隨意翻閱,卻仿佛在某些瞬間能夠感覺到一個創(chuàng)作者的辛酸無奈與毅然決然。這般感受是真實的,她深有共鳴,只是這樣的感受從他人之口傳達出來,仿佛自己的心事也被人所洞穿。
沒有什么要緊。在李老師發(fā)言即將結(jié)束時,主持人又請臺下另一位知名作家發(fā)言,也是他們的老友,但言語間盡是對創(chuàng)作者處境的剖析,抑或說是對自身經(jīng)歷的闡述。她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聽得意猶未盡,這些年離群索居,閉門自省,以致于愈發(fā)孤傲的她,其實早已沒了耐心去傾聽旁人的悲與歡。
“人類的悲歡并不相通,我只覺得他們吵鬧?!薄巧钣写烁械?。
講座終結(jié)于一位壓軸教授的傾情講演,立于文學(xué)史的臂膀上指點江山,縱橫捭闔,唾沫橫飛,言語間直是意猶未盡。——這吵鬧讓她想立刻離去了,可散文集只售出了幾本。
故事總有講完的一天。人,總會有離去的那一天。
店內(nèi)安靜如斯,鋼琴曲奏了一迭又一迭,作為商品陳列于架上的書籍搖搖晃晃,被人拾起、又放下。這飄忽不定的命運啊,假如運好,則被人帶回家,自此小心珍藏;若不好,則被無數(shù)次拾起、又放下,直到殘破不堪,最終恢復(fù)出廠設(shè)置。
眾生之命,想來相差無幾。遑論今日昨日,是是非非,生生死死,來來去去……只信佛曰:色不異空,空不異色。
(編注:原創(chuàng)首發(fā))
本想以小說的形式,講述書店店小二的日常見聞,然挑挑揀揀,可言者無幾,遂胡語一二。謹為個人愚見,不表行業(yè)全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