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路】歲月碾過的日子(散文)
一
在我的記憶里,故鄉(xiāng)是一個窮得只剩下一盤石碾和一口老井的小屯子。全家人擠在一鋪土炕上,穿著補丁摞補丁的衣服,過著吃了上頓沒下頓的日子,是我童年生活的真實寫照。
屯子?xùn)|頭有口老井,離老井西北十幾米遠(yuǎn)的地方有盤石碾,石碾很大,碾砣有兩尺多粗,碾盤上躺個人都富富有余。這盤石碾的歷史已無人知曉,但是從它斑駁、殘破的碾身來判斷,年代一定很久遠(yuǎn)了。
這盤老石碾與我有著深厚的感情,小時候,我和小伙伴們經(jīng)常到碾子這來玩兒。天暖和的時候在碾盤上摔泥泡、打砣子、尅洋釘,在碾坨上砸“轱轆圈”、磨扎蛤蟆的鐵釬子;冬天大雪飛揚,天寒地凍,我們就在碾盤上砸鐵絲做鳥夾子、“腳滑子”、“爬犁釬子等玩具。那時候屯子里想找根鐵絲都很困難,有時候為了找到一根能做“轱轆圈”的長鐵絲,不惜跑到三四里地外的西場子(侵華日軍坦克訓(xùn)練場遺址)砸水泥板,取里面的鋼筋。做鳥夾子需要細(xì)鋼絲做彈簧,我們就偷偷鉆進生產(chǎn)隊裝破爛的草棚子,將淘汰不能用的舊膠皮車胎割開,把里面的鋼絲抽出來。小時候不懂事,為了玩兒可沒少禍禍人。
聽老輩說,這盤石碾曾經(jīng)在一次剿匪戰(zhàn)斗中為解放軍出過力。當(dāng)年,阿什河一帶鬧胡子,解放軍有一支番號叫“老八團”的部隊來剿匪,胡子被打散,有三十多人逃進了這個屯子,躲在孫家大院負(fù)隅頑抗。孫家大院是當(dāng)?shù)赜忻拇蟮刂鲗O老大家的莊院,一溜二十多間青磚大瓦房,院墻有一米多厚一丈多高,是用草筏子壘砌的,特別結(jié)實子彈都打不透。老八團把孫家大院圍個里三層外三層,打了兩天兩宿才把這股土匪消滅,當(dāng)時機槍就架在這盤老石碾上。
上世紀(jì)五十年代屯子還沒通電,沒有電磨,全村幾十戶人家、兩三百口人的口糧都要靠這盤老碾來慢慢碾壓。從日出到日落,從黃昏到黎明,迎著朝陽,伴著星辰,日子就是在這隆隆的碾磨聲中,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中度過,歲月也在滾滾的石碾下一圈圈地流逝。
那時,我最害怕大人喊我去推碾子,因為一上碾道我就頭暈,不敢睜眼睛,一睜眼睛就天旋地轉(zhuǎn)嘔吐不止。即便這樣,也得咬牙挺著去干。父母身體不好,作為家中長子,也只有我能幫他們干一些力所能及的活。
二
天不濟,趕上個埋汰秋,生產(chǎn)隊分的口糧“紅黏谷”沒干透,父親把炕席卷起來,把谷子倒在炕上烘干,到了晚上,他嫌麻煩沒把谷子收起來,鋪上炕席就在上面睡了。沒想到第二天早晨起來,睡在炕頭的我、弟弟和母親我們娘仨臉上和前胸后背起了一片一片的紅疹子,奇癢無比。鄰居老何太太來串門,她懂點醫(yī)道,說我們得了濕疹,是潮濕所致。她回家熬了一大鍋綠豆湯,讓我們娘仨能喝多少就喝多少,多喝水,多尿尿,排毒。還讓我們用撈小米飯的米湯洗臉,擦洗患處,又到柴禾垛找來一把苞米胡子燒成灰,倒上香油攪拌均勻涂抹在患處。還別說,她這個土法子還真管用,涂上苞米胡子膏身上就不那么刺撓了,大約五六天的功夫疹子就退下去了,只是身上爆了一層皮。
紅黏谷炕干了,娘催促著:趕快把粘米面子拉嘍,別等天冷了伸不出手再拉太遭罪。入秋以后,新糧下來了,碾糧食的多起來,人們早早就去排隊占碾子。
父親一清早就背著糧口袋去了碾棚,我和娘匆匆吃了口飯,拎著笤帚、簸萁、篩子和羅去替換父親回家吃飯??彀挝缌瞬泡喌轿壹?。我跟父親推碾子,娘在后頭掃磨。鄉(xiāng)下人都知道,最難碾磨的就是黏谷,尤其是磨粘米面,不好去殼不說還愛掛碾子,出風(fēng)不凈,谷殼混在面子里就沒法吃了。
我和父親推著碾子,沿著永遠(yuǎn)也走不到頭的碾道,一圈一圈地轉(zhuǎn)著。那時我才七八歲,身高將將超過碾扛。沉重的碾子就像一座大山一樣,難以撼動。由于起得早,早飯只喝了幾口稀粥,體力漸漸不支,感覺碾子越來越沉、越推越吃力。我咬牙堅持,汗水順著臉頰和后背直往下淌,還沒完全好利落的傷處被汗水刺激得又痛又癢。我強忍著眩暈和翻江倒海的嘔吐,始終沒有停下腳步,因為我感覺到,手中的碾扛在顫抖,父親的腳步越來越慢、越來越沉重。
一袋黏谷磨了小半天,收拾完回到家太陽已經(jīng)偏西了。我又累又餓,頭暈?zāi)X脹一句話都不想說,進屋一頭栽倒在炕上昏睡過去。
三
屯子?xùn)|頭有口老井,這口老井是這個屯子唯一一口供人畜飲用的水井,是小村的生命之源。聽老輩說,這口水井已有一百多年的歷史。當(dāng)年,有孫氏三兄弟從關(guān)里逃荒來到此地,見這里水豐草茂,土地肥沃,便定居在此,挖了這口井。據(jù)說當(dāng)年挖井的時候還請了一個陰陽先生看風(fēng)水。說來也挺神奇,這口井水不僅清冽甘甜,而且冬暖夏涼。夏天,水面與井口有六七丈距離,水深不見底,打上來的水如冰泉一般清涼。冬天,水面與井口不足丈余,井水汩汩冒泡,井口不斷有白霧涌出,打上來的水泛著氣泡,溫度要比常溫高很多。
村里人祖祖輩輩都吃這口井里的水,從不長病長災(zāi)。這口井的四壁原本是一拃多厚的榆木板,六十年代末,村來了工廠援鄉(xiāng)工作隊,說是政府派來幫助搞“兩管五改”的。他們說這口水井不符合衛(wèi)生要求,雨水、灰土都能落到井里,長期飲用會得病。沒過幾天,來了一輛吊車和幾輛裝滿一人來粗水泥管子的大卡車,將榆木板換成水泥管,并且在井口上搭建了遮雨棚。可是打那以后,這口井就不再神奇了,不僅水越來越少,味道也不對,又腥又臭無法飲用。無奈之下,村里在距離老井西南不足百米遠(yuǎn)的地方又打了口新井,盡管這口井也挖了一百多米深,也采用榆木板做井坳,可是打出來的水還是沒有原先那口井水那么清澈甘甜。后來村里安了自來水,兩口土井被坉死了。飲水是衛(wèi)生了,可是祖祖輩輩已經(jīng)喝習(xí)慣了的老井水味道卻沒有了。
四
老井就像一座雕塑,深深根植在我心中。它有很多令人不能忘記的故事,這也是我時常想起它、掛念它的根由所在。
記得有一年冬天,早上我去井沿提水,凍了一宿的轆轤把上掛滿了冰霜,井口也被凍成只有葫蘆瓢大小的一個窟窿。我吃力地?fù)u著轆轤,眼看盛水的柳罐就要到井口了,可是因為井口太小柳罐被卡住怎么也提不上來。那年我才十一二歲,沒多大力氣,搖轆轤都挺費勁。我試圖用一只手按住轆轤把,另一只手去抓井繩,沒想到腳下一滑摔倒了,盛滿水的柳罐斗子極速向井底墜去,失控的轆轤像一匹脫韁的野馬,瘋狂地旋轉(zhuǎn)著,發(fā)出駭人的響聲。幸虧那時我個子不高,身體靈活,在滑倒的一瞬間順勢向旁邊一滾,才僥幸躲過一劫。后街(街gāi)老王家二姑娘就沒那么幸運了,她去打水滑倒了,轆轤把脫手,被打斷了一只胳膊。那時農(nóng)村特別窮,沒有錢去正規(guī)醫(yī)院治療,就在鄰村找了一個會接骨私人大夫,結(jié)果沒接好,受傷的胳膊不能回彎,落下了終身殘疾。
那時候,老人孩子到井沿打水總會讓人提心吊膽,每年冬天,都有老人和孩子到井沿打水被摔傷的事情發(fā)生。不僅這樣,有時候牲畜到井邊喝水,也會發(fā)生被摔傷或掉到井里的事情。記得有一年開春,井沿的冰還沒完全化干凈,一清早,一匹老馬帶著一匹剛出生沒幾天的小馬駒到井沿找水喝,小馬駒不知深淺,在井沿撒歡,不小心掉進了井里。老馬急得圍著井沿團團轉(zhuǎn),不時打著噴噴的響鼻,發(fā)出咴兒——咴兒——傷心的嘶叫聲。事有湊巧,正好那幾天村里來了一隊解放軍,在屯子?xùn)|面的草甸子里埋電纜線,他們的帳篷就扎在離井沿不遠(yuǎn)的生產(chǎn)隊碾棚旁邊。聽到有人喊馬駒掉井里了,從帳篷里跑出四五個解放軍戰(zhàn)士,其中一名戰(zhàn)士抓著井繩下到井底,將小馬駒救了上來。渾身濕漉漉的小馬駒鉆到老馬肚子下面,驚恐地望著眾人。老馬好像懂事兒似的搖頭擺尾,向解放軍戰(zhàn)士致謝。那一刻,我被深深感動,決心長大以后一定要當(dāng)一名解放軍戰(zhàn)士,保家衛(wèi)國,報效祖國。
五
時光如白駒過隙,一晃離開家鄉(xiāng)五十多年了。歲月的流沙,掩埋了許多珍貴的記憶,往事變得越來越模糊、越來越遙遠(yuǎn)。但是那口老井和那盤老石碾?yún)s清晰地印刻在我的腦海里。是家鄉(xiāng)的土壤把我養(yǎng)育成人;是父老鄉(xiāng)親的教誨讓我懂得如何做人。歲月更迭,韶華易度,但海枯石爛也改變不了我對故鄉(xiāng)的熱愛,對家的眷戀。
沿著童年的記憶,去追尋被歲月碾過的日子,企盼把希冀的種子播撒在故鄉(xiāng)的田野上。因為那里是我生命的起源,是我的根脈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