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韻】過年(散文)
現(xiàn)在的物質極大豐富,平時吃的喝的跟過年也沒啥區(qū)別,顯得年味淡了。尤其到了我這歲數(shù),一個六零后的人,簡直有點兒怕過年了。過完年意味著又長了一歲,又離退休逼近了一年,也就沒有了慌慌的勁頭了。在我小時候的那個年代,平時是吃粗茶淡飯的,偶爾還要吃憶苦思甜的糠窩窩。只有到過年的時候才能吃到葷腥、吃到細糧,才能做件新衣裳,所以是盼著過年的。一進臘月濃濃的年味就蔓延開了。
“臘七臘八凍死雞鴨”。那個年代沒有實現(xiàn)工業(yè)化,幾乎沒有二氧化碳的排放,無法制造出溫室效應。城市的規(guī)模又小,樓房又低,也無法遮擋住從西伯利亞刮過來的凜冽大風,天頭極寒。尤其在農村,散養(yǎng)的雞鴨沒有窩棚,又缺乏足夠的食物,有的體力不支,無法抗拒寒冷,就有活活凍死的。這些個生靈下的蛋是用來換取柴米油鹽醬醋茶等生活的必需品的,是給一家人提供調劑餐桌上的滋味的,所以在平時是不忍殺了吃的。寒氣給了百姓補充營養(yǎng)的機會,尤其在過年的時候終于可以品嘗到美味了。從此刻起,家家也就開始悄悄準備年貨了。養(yǎng)豬的人家要把育肥的豬交到縣里的食品公司去,換回錢來,扯上幾塊布料給孩子們做一件新衣裳,或買一些糖塊、瓜子、豆腐、粉條兒和少許肉食等,當作在過年的當天和正月里招待親戚朋友的高級食材。有的人家養(yǎng)殖的豬營養(yǎng)不良,骨瘦如柴,一看就是個病秧子。這樣的豬交不出去,就只好惋惜地、心酸地自個家里殺了吃。養(yǎng)了一年的豬到頭來交不出去,就換不回衣料和來年一年的生活必需品,這是件很痛苦的事情,是過年時啃著肉骨頭掉眼淚的哀愁的事。
到了臘月二十三這天,要祭灶神,百姓稱作小年兒。這天是灶王爺?shù)纳眨彦佋钕此⒏蓛?,要沾點兒油星刷刷大鍋。有條件的人家要炒個肉菜,或者拿出凍死的雞鴨擺在鍋臺上,上三炷香,念叨念叨。給灶王爺上供,祈求來年日子紅火、衣食無憂。平時這口大鍋是沾不到葷腥的,熬大白菜是不擱油的。每天除了蒸窩頭、煮渣粥外,還在鍋里插豬食,灶王爺有多寡淡?能不嫌棄嗎?所以到了他老人家生日的這天,也要給他改善一下生活,讓他嘗到葷腥,過個小年兒。
臘月二十四這天,大人們開始打掃屋子的各個角落,拆洗被褥和窗簾,用熱水洗頭、擦身子,要把一年的污垢和晦氣全部清洗掉,干干凈凈地迎接新年的到來。
小孩子們都放了寒假,三三兩兩地到城里去看熱鬧。我們最愛看的就是賣鞭炮的攤位,攤主比著賽著看誰放的鞭炮響。這邊挑了一掛五十響的,我們圍過去。那邊就挑了一掛一百響的,我們呼啦一下子又跑到那邊去看熱鬧。放完鞭炮,攤主馬上吆喝著推銷他的鞭炮如何如何響,大家躍躍欲試。那邊那個賣五十響的攤主沒有一百響的,就推著攤位到遠一點的地方又挑了一掛。我們又縮回拿錢的手,呼啦一下子跑到那個地方去圍觀。就這么著,聽了一上午的炮竹響,過足了癮。回來時我們人人還是買了一卦五十響的鞭炮。我們發(fā)現(xiàn)五十響的跟一百響的響聲沒啥區(qū)別,價錢卻相差一半。(那個年代還沒出現(xiàn)一千響乃至一萬響的鞭炮,也沒有打到天空上綻放的煙花)。
那一掛五十響的鞭炮是用來過年時燃放的。我們舍不得把一掛鞭挑了燃放,我們把編著花的炮芯子解下來,一個一個地燃放。那時候的農村沒有院墻,只有用高粱秸稈和玉秫秸干扎成的寨子,用高粱秸稈頂端的那一節(jié)秸稈點燃鞭炮最合適。我們專門到用高粱秸稈扎寨子的人家去,偷偷折下一截,撕下外面的硬皮,點著里面的瓤子。高粱秸稈的瓤子就像炭火似的,不起火苗,不耐滅火,總是紅著。我們隨時走到人多的地方從褂兜里掏出一個鞭炮點燃,啪的一聲嚇唬他們一下。我們老去那里撅寨子上的秸稈,那戶人家看也看不住,就往上潑灑屎湯子,從此就再沒人撅高粱秸稈去了。我們就拿鞋帶兒當火種。鞋帶兒也不耐滅火,只是不時地得吹一下,把碳灰吹掉,才能保持明亮的炭火。
到了臘月二十五,老師又把我們找回了學校,說臘月二十六要趕“社會主義大集”,我們要自己動手糊小紅旗和小綠旗。還說集市上啥都有,可以隨便以物易物。那天我偷偷裝了一只雞蛋,準備換點好玩的東西。
“社會主義大集”好生熱鬧,村村都組織了鑼鼓隊。生產隊長舉著一桿寫有該村代表隊的大紅旗和敲鑼打鼓的大人走在前面;小學生手里舉著自己扎的小紅旗、小綠旗,喊著口號走在隊伍的中央;村里的民兵和骨干社員們走在最后,浩浩蕩蕩來到集市上。各村的代表隊鑼鼓喧天地一列列魚貫而入。街道兩旁確實有稀稀拉拉蹲在地上售貨的人員,但我們無法停下腳步進行交易。我的那個雞蛋也被碰碎,弄了一褂兜子,黏糊渣渣地不知咋好。跟著隊伍走到盡頭就又原路返回來,仍是敲鑼打鼓喊著口號?,F(xiàn)在想起來,簡直就是個笑話。
到了臘月二十七這天,陽光燦爛,多日來的寒風也收住了扇動的翅膀,一派祥和的景象,人們歡歡喜喜地準備過新年了。突然公社的兩名干部來到村里傳達上級指示,要求全體社員過一個革命化的年,要做到:“早起四點半,中午帶頓飯,晚上看不見,外加連軸轉。”好家伙,年的氣氛立刻走了樣兒。大人們馬上抄起家什到河渠里破開冰層,挖出河底的淤泥進行積肥。小孩子們也要回到學校排練節(jié)目。我們并沒有感到不滿,相反人人都處在大干社會主義的亢奮之中。
大地冰封以后,河溝里不再有流動的水,僅有的那些水凍成了厚厚的溜冰,有的地方塌陷下去,周邊裂開了長長的縫隙,社員們就用撬棍撬,用冰镩镩,用洋鎬刨。把冰塊掀翻,冰塊的下面幾乎沒有水了,黢黑的泥巴有兩個挖鍬的深厚,還是柔軟的,挖上來甩到河岸上,一會兒就凍成黑色的土塊。
河床上的黑滓泥是水垢和雜草的混合物,經過多年的腐爛、沉積,才形成的,是極好的田間肥料。據專家們考證,世界上共有三大塊黑土地,一塊是美國的密西西比河流域,總面積為120萬平方公里;第二塊是烏克蘭的第聶伯河畔,總面積為190萬平方公里;第三塊是我國東北地區(qū)的松遼流域和三江草原,總面積為102萬平方公里。黑土的有機質含量高、土壤肥沃、土質酥松,最適合農耕生產,有“世界糧倉”之贊譽。據說,形成一厘米厚的黑土地需要四百年的演化過程,可見其珍貴。河床上的淤泥正是黑土地的原料,人們把它們挖出來,摻和到貧瘠的田野里,能夠改善土地的成分,對提高糧食產量大有益處。
河床的最底部,有的地方還有少許的冷水,一些個魚兒都貓在里面,掙扎著想越過寒冬,或能僥幸熬到來年的開春兒,等到冰雪融化時,它們就得救了。這個季節(jié)的魚兒們都自然地生長了厚厚的脂肪,孕育了滿肚子的魚子,營養(yǎng)豐富,口味極佳。勞作的社員們會拿鐵鍬把這些魚兒鏟出來,分而食之,是過年的上好佳肴。有的社員分到了魚,不舍得自家吃就串家兜售。那時花錢買魚吃的人家不多,有一個來我家售魚的,我父親想買。因為我不吃肉,沒有魚吃,似乎作為他的老兒子就等于沒有過年。但魚價較高,一共也就是一盤子小瓜子魚就要一塊錢,父親躊躇著在屋子里來回踱步。那個賣魚的人也站在屋子里靦腆地紅著臉看著他,我也拿期盼的眼神盯著他,心里祈禱著把魚買下來。最后,父親吃了大虧似的,嘬嘬牙花子,一狠心買下了魚。
我們在學校排練的節(jié)目有小合唱《大海航行靠舵手》、《我愛北京天安門》、《社會主義好》等歌曲,還有舞蹈《亞克西》。在大年三十那天,我們分幾組挨著家慰問演出,從中午一直演到晚上煮了餃子。那時農村的平房比現(xiàn)在的城里的樓房還要窄許多,人口又多,一大家子忙著包、煮餃子,我們這些個孩子們進去就把屋里擠滿了,還有一些進不了里屋,就站在外間屋里。不管三七二十一,上去就演我們排練好的節(jié)目。社員們還一個勁的夸我們唱得好?,F(xiàn)在想起來,虛假極了,心里不定咋膈應我們呢。
年三十的晚上,剛吃完餃子,上邊就來了通知,要組織社員往地里送肥料。要把白天從冰窟下挖出來的黑淤泥運送到白地里邊去。黑淤泥已經凍成了冰坨坨,用洋鎬一刨就能分成塊狀,可以像搬石頭那樣搬上牛車。可笑的是,上邊的指示竟然不讓牛、馬這些牲畜拉車,要人拉車。壯勞力們輪換著駕轅,后面一群人推著車走。社員們也納悶不知何意,拉了一宿,人困馬乏。
古人根據天地運行的規(guī)律確定了四季,年就成了一年四季的時間總稱。年三十既是一年的歲尾,又是第二年的起始之日,夜間的十二點鐘正是兩個年的交合之時,人們要守歲,守到這個時辰就到外面燃放鞭炮,以示辭舊迎新。
民國時期,政府把新年的第一天定為了春節(jié)。這一天人們要互相拜年,小的給長輩們磕頭,長輩們給小的壓歲錢,然后就挨家挨戶地互相拜年。這一天過后就是走親戚拜年了,要拜到出正月為止,叫作“青草埋驢眼,拜年也不晚。”
由于要過革命化的春節(jié),那一年這些個陳規(guī)舊習就被清掃掉了。那時候家家都安上了小喇叭,早上四點半準時廣播,不起床睡懶覺是絕對不可能的。大人們只好在冰凍的農田里在月光下見了面張著哇哈互相拱手拜年。我們這些個小孩子們揉著惺忪的眼睛,要背起糞筐給生產隊拾糞去。那個年代我們沒有見過汽車,各村都養(yǎng)牛、馬、驢和騾子。用牛和驢拉耠子耕地;用馬和騾子拉車運輸。所以,到公路上去,到通往田野的鄉(xiāng)間小道兒上去,準能發(fā)現(xiàn)一堆堆或一溜溜的牲口的糞便。那時我們聽著家里的小喇叭廣播,聽著村里大喇叭播放的激昂的歌曲,熱血沸騰,我們是熱愛集體、熱愛勞動、熱愛生活的,年的味道也是革命化的濃濃的味道。
當然,對于年來說,每個時代都有不同的過法,我們那個年代過的也是挺有意思的,在我們那代人的心里留下了深深的印跡。相信歷史也會記錄下濃墨重彩的一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