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湖心亭筆記(散文)
一
寫下“湖心亭”三字,想到張岱。
明末張岱,在杭州一個夜晚劃動小舟去西湖中心小島上的亭子里看雪,就有了傳世之作《湖心亭看雪》。那夜晚極其寧靜,“湖中人鳥聲俱絕”,兩三粒人的出現(xiàn)和癡情,點染前朝,打動后世讀者。我所書寫的湖心亭,在上海,周圍是城隍廟焚香祈禱的信眾、豫園門前兩棵巨大的香樟樹、得月樓試圖獲得月色的伸向天空的屋檐、老廟黃金店的富麗堂皇、南翔饅頭店前漫長的排隊購買包子吃的游客、九曲橋曲折腰身走過流過的女子、水、紅魚……
顯然,我坐在湖心亭二樓臨近窗口的位置,才有了這樣的視野。當(dāng)然,還要有一杯茶裊裊出清香,才能靜心安坐,把目光散漫投向四周。
與張岱的湖心亭相比,上海這座湖心亭熱鬧、“紅杏枝頭春意鬧”的鬧——湖心亭如紅杏,九曲橋如枝條,而城隍廟、豫園地區(qū)生意人帶來的生機和春意,綿延不息:年糕團、蟹殼黃、酒釀圓子、臭豆腐干、烘山芋、熱白果、沙角菱、梨膏糖、咖啡、牛排……氣息復(fù)雜,在游人嗅覺里徘徊流連。捏面人的、變戲法的、放西洋鏡的、相命的、手機貼膜的、賣花的、倒賣豫園門票的……小生意人,讓人間四季生機勃勃。
二
明代嘉靖年間,四川布政司潘允端,為“豫悅老親”而修造豫園、鳧佚亭。我猜測,潘允端大約有鳧佚失,懷戀不已。一個容易傷感的人,怎么會做不成大生意?傷感者可以動之以情,就能曉之以理、誘之以利。潘允端比我懂。
清乾隆十九年(公元1754年),布業(yè)商人祝韞輝、張輔臣等人集資,在鳧佚亭舊址建湖心亭,作為布業(yè)行當(dāng)商人聚會議事之所,類似于今天的會所與沙龍。清咸豐五年(1855年)起,這里開設(shè)成茶樓,上海最早的茶樓。一代代茶客,不論拖辮子或光腦袋,戴著禮帽或鴨舌帽,茶樓上端坐,四周看看,喝茶復(fù)閑談,下樓,消失,像建設(shè)湖心亭的那些明人清人,像潘允端的那只鳧,一一消失……
豫園、鳧佚亭或者說湖心亭的建立,乃步城隍廟建設(shè)之后塵。永樂年間,上海知縣將位于縣城中心的霍光(鎮(zhèn)守疆土的將軍)行祠,改建為城隍廟?;艄庖琅f坐在前殿,城隍秦裕伯(一個被朱元璋請入朝廷做官的文人)坐在后殿,一文,一武,衛(wèi)護這座城市。再加上商人色彩濃重的潘允端,文、武、商三種元素,雜陳互動于城隍廟兩平方公里左右的區(qū)域,使它始終成為不斷擴張的上海市區(qū)的中心、熱點。
1924年中秋,秦裕伯神像被市民們抬出城隍廟,去巡游并賜福于這座城市。剛上大街,廟內(nèi)火焰沖天,商人失色,一地灰燼。有人很快籌足銀兩,在這片寶地聳起鋼筋水泥的新城隍廟。算盤的力量,勝過上海灘上的筆桿和刀槍?
三
豫園,潘允端家這個白墻青瓦的院墻環(huán)繞起來的園子,對聯(lián)紛紜,抄錄若干:
萬花樓:“春風(fēng)放膽來梳柳,夜雨瞞人去潤花?!薄猴L(fēng)夜雨像才子、浪蕩子,殷勤梳洗柳樹們的長發(fā),其目的:在夜晚悄然潤花。
得月樓:“樓高但任云飛過,池小能將月送來?!薄苡械讱夂挽o氣的一座樓,無視園墻外次第涌現(xiàn)的摩天大廈和破碎天空,執(zhí)著等待云飛月來——小池塘是它蓮花涌動的心懷。
點春堂:“遙望樓臺斜倚夕陽添暮景,閑談風(fēng)月同浮大白乘良辰。”——夕陽暮景,就是大白良辰?適合中年以后加速向暮年過渡的人們在此駐足、深思……
我最喜歡的,還是大戲臺兩側(cè)石柱上銘刻的對聯(lián):“天增歲月人增壽,云想衣裳花想容?!崩デ髱熡嵴耧w字跡,不知是否其集聯(lián)。一俗語,一詩語,結(jié)合巧妙,入世而又脫塵,像智者高人。
在豫園內(nèi)這個戲臺上,俞振飛演過昆曲代表作《李白醉寫》。那一個寫“云想衣裳花想容”的李白,全劇只有一句唱詞,俞振飛依舊把那個微醉、大醉復(fù)沉醉的詩人,演得孤蓬高振、片云獨飛——振飛。
俞振飛喜愛這個有戲臺的明代園林。豫園,是一方愉快之園、一曲愉快之歌。
南方著名園林一般都設(shè)置有戲臺,園林內(nèi),諸般景象逶迤、斷續(xù)、空白,暗暗契合于戲臺上的水袖、身段、曲律。很美好。當(dāng)代園林大師陳從周說:“演《游園》《驚夢》,演員如果腦子中有了園林,一舉一動就不再是無根之木、無源之水。”俞振飛腦子中肯定浮動著園林。陳從周應(yīng)邀去各地建造的園林中,均含有或大或小的戲臺。
昆曲常用曲牌有二百多個,如“點絳唇”“步步嬌”“皂羅袍”“好姐姐”“懶畫眉”等等。如果把豫園比喻成一張臉,這戲臺,就是點染絳紅的嘴唇。
陳從周、俞振飛皆已離世,像戲臺上的人物,退場、卸裝、入睡,不復(fù)再登臺。
四
1853年,小刀會盤踞上??h城長達近兩年。進入豫園,充滿激情和亢奮。豫園內(nèi)“點春堂”,就是小刀會起義軍指揮部。目前,堂內(nèi)依然陳列小刀會的武器、自鑄的錢幣、發(fā)布的文告等物品。那些試圖改朝換代的小刀會會員,大多是失業(yè)水手——在上海某條弄堂內(nèi)游蕩時忽然被人用麻袋套住身體扔上黃浦江中的輪船進入大海,若干年后又被扔回岸上。他們充滿改天換地的豪情。
處于上海歷史關(guān)鍵章節(jié)的湖心亭,做不到“湖中人鳥聲俱絕”。工商時代里的我,做不了文人張岱。心跳聲仿佛算盤珠子撥動的聲音,盤算著種種糾纏和糾葛。
試圖在上海看雪,只有去某體育場內(nèi)看人工制造的冰雪。一座近代以來在政治經(jīng)濟學(xué)中非常熱鬧的城市,冬天基本無雪。只能在湖心亭里看人。我坐在九曲橋這一“枝條”盡頭熱鬧開放出的一朵湖心亭,看人,就有蜜蜂采蜜的感覺,眼神含糖量很高,少了在市場上看競爭對手的冷漠和怯懦。
我喝茶,看老人、青年、少年,重點是少女,祖國各地、世界各地的少女。少女們讓人間明媚干凈。我在衰老,看待世界的眼光漸漸悠然,少了急切和灼熱,像陶淵明從蒙霜的菊花上抬頭見南山。
身份不明的人們在湖心亭下閃過,或者在湖對面的城隍廟、豫園掠過,不知自己正被一個人凝視并猜測來歷和去向。
五
撒切爾夫人也曾來了、坐了、喝了、看了,照片高懸于湖心亭內(nèi)。她的姿態(tài)肯定沒有我舒服。政治家在鏡頭下生活,像演員,湖心亭也是一方舞臺。
在湖心亭喝茶的普通人,像身處暗室的偷窺者,透窗而望周遭風(fēng)煙,如同攝影記者把眼睛貼近鏡頭,一種隔岸觀火的安全感、愉悅感、優(yōu)越感,隱秘滋生,如同春風(fēng)中泛起波紋的池塘。其實,每個人都是演員,登臺、表演、謝幕。上世紀七十年代,安東尼奧尼來上海拍《中國》,曾指導(dǎo)攝影師抓拍湖心亭里的閑人。他不知道周圍那些矜持、莊重、衣衫整潔的茶客,多是精心選擇來的群眾演員。
現(xiàn)在,我,也是演員,以自己為主人公的冗長大戲中的一個演員,躲進湖心亭里走神,不知道明天的臺詞與配角、后天的沖突與高潮——湖邊那兩棵大香樟樹上的鳥,坐在樹枝雅座上、花朵包廂里,觀看我,猜測我?
湖面上隨風(fēng)泛起波紋,像老虎眼睛處的紋理或曰文理。幾只頭部暗綠的鴨子,自在蕩漾。這一切,仿佛在注釋劉禹錫的詩句:“汴水東流虎眼文,清淮曉色鴨頭春。君看渡口淘沙處,渡卻人間多少人?!蔽业墓枢l(xiāng)恰恰在汴水清淮。我的故鄉(xiāng)只能在劉禹錫的句子里追尋。我怎么出現(xiàn)在了這里?
湖心亭也是一種渡口,渡無數(shù)人,讓他們出現(xiàn)然后消失于光陰的激流。
虎眼文與鴨頭春永駐,安慰憂傷的潘允端、我、你、他……
六
張岱去杭州湖心亭看雪,遇到另外兩個看雪的癡人“鋪氈對坐,一童子燒酒,爐正沸”。癡人見張岱,大喜:“湖中焉得更有此人!”可見,與自己精神相似的人,是比雪還好的風(fēng)景——看雪也是看人,有人的雪景才有生趣。
中國山水畫家,畫山水,焦點卻在于山水中的人,不管那人獨坐或騎驢,雖只豆大的一點、一痕,卻讓山水頓然擁有動情的能力。
在上海,在湖心亭,我瞇起眼睛,將近處的湖水和對面豫園的白墻放大得寬遠一些,將周遭人群減法處理,方能使人與景色的比例協(xié)調(diào)。甚至可以將人潮直接混同于湖水,只留下最引人注目的二三女子或孩子,作為畫中人或池塘中的荷花,足矣。
人在江湖,每個人都是這江湖中的亭子,會走動的湖心亭。把自己的周圍處理成一片好風(fēng)景,讓一顆心透過兩扇眼睛之窗來聯(lián)通世界,有難度。從張岱的晚明杭州,到我的今日上海,一概如此。
張岱是生活藝術(shù)家,是一座能夠把周圍景色都盡力美化優(yōu)化的“湖心亭”。在《自為墓志銘》中,張岱敘述自己的廣泛愛好:琴棋書畫,佳人美食,“兼以茶淫桔虐,書蠹詩魔”。他掌握了勺法、掐法、挪法、撒法、扇法、炒法、焙法、藏法等制茶技巧,創(chuàng)制并命名新品種“蘭雪茶”——在茶水中能保存起來容易消逝的蘭香雪意。
碰巧,在上海湖心亭,我所喝的就是蘭雪茶。以裊裊上升的茶氣為浮橋,我與張岱以及杭州城里的一場夜雪,建立起微弱的聯(lián)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