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客艙里響起日語廣播：“上海即將到達，上海即將到達?！卑悺す骱徒憬愫愖呱霞装?，呼吸長江入?？谔幭绦鹊目諝?。崇明島像一個巨大鯨魚浮出海面。
　　 一艘來自日本的“秩父九號”客輪，緩緩駛進吳淞口。上海的輪廓漸漸明晰、放大。黃浦江邊標識淺灘的紅色浮標，像艾米麗·哈恩動蕩不定的心。
　　 一九三五年二月的這一個下午，美國《紐約客》專欄作家艾米麗·哈恩，從東京來到上海。兩座亞洲大城，是姐姐海倫選擇的兩枚藥品，為艾米麗·哈恩治療情傷。服了第一枚，無效，妹妹依舊郁郁不樂。不知道第二枚的藥效、上海的藥效，怎么樣。
　　 春寒與失意很洽和。姐姐故作開心，逗妹妹看江面上低飛的水鳥：“它們算是海鷗還是江鷗？”妹妹含糊嘟囔：“反正都是鷗啊?！睂τ谝粓鰫矍?、一個情人的喪失，這個已經(jīng)三十歲的女子有著毫不含糊的創(chuàng)痛——一陣陣襲來，像客輪上一聲聲的汽笛。
　　 艾米麗·哈恩出生于密西西比河與密蘇里河兩條大河的融匯處。少女時代，想研讀化學，后來又謀劃當?shù)袼芗?。只因威斯康辛大學“礦冶工程系從來不招女生”這一規(guī)矩讓她憤怒，就賭氣，執(zhí)意考取這一男性化的專業(yè)。“從荒涼群山里勘探、冶煉出火焰與金屬”，的確像對這女子一生的總結(jié)，無論愛情還是寫作。不過，她此時還沒有洞悉這一專業(yè)與未來之間的隱秘關(guān)聯(lián)。
　　 大學畢業(yè)，艾米麗·哈恩在一家礦冶公司工作一段時間，就厭倦了。一九二七年，美國飛行員駕駛單翼飛機橫跨太平洋的消息，驀然喚醒了她。辭職，像單翼飛機一樣橫跨非洲，她在剛果叢林部落中生活兩年?；貒?，把非洲的壯麗傳奇，轉(zhuǎn)化為《紐約客》上的一篇篇文章。從此成為這一著名雜志的專欄作家。在大學講授寫作課。當演員、作廣告代理商、兼職導游。愛上有婦之夫、好萊塢某劇作家，無果，受挫感強烈。遂有了姐姐操持的這一次東方之行，計劃半個月之后回到美國。
　　 其實，轉(zhuǎn)道香港回到美國，已經(jīng)是九年之后一九四三年的事情。那時，她已經(jīng)是名滿天下的著名作家項美麗——上海治愈她、成就她，用一個名為邵洵美的作家、出版人、花花公子、文化抗戰(zhàn)者、中國丈夫，作為中藥藥引。
　　 項美麗
　　 秩父九號緩緩接近十六鋪碼頭。
　　 猶太富翁維克多·沙遜所建的華懋飯店，金色尖頂閃爍光輝。英文刊物《字林西報》所在的大樓，一行行一個個窗口面朝江水，像英文打字機上排列有序的字母，暗含了上海故事的一切可能性。再稍微遠一點，位于江西路上圣三一教堂的尖頂，依稀有鴿群飛起……
　　 所有這一切都像是舞臺，虛位以待，靜候一個美國女子登臺、敘事、抒情。
　　 此時，艾米麗·哈恩或者說項美麗，還不知道誰來演對手戲，臺詞、懸念與高潮是什么。
　　 二
　　 江西路是一條與外灘、四川路相平行的馬路，南至延安東路，北到蘇州河，三公里左右的長度。
　　 我在江西路來回走了一下午，尋找艾米麗·哈恩被邵洵美改名為項美麗后租居的公寓。無法認定眼前哪座建筑，收留過一個美國女子的愛與孤獨。新一代男女居住其中，創(chuàng)作出新一代的孤獨與愛。
　　 在回憶錄中，項美麗對江西路公寓的表述，僅有如下文字：
　　 “公寓位于中式河岸建筑中的一樓，窗戶對著擁擠擾攘的大街。河對面有日本人虎視眈眈?！?br />　　 “房間漆成綠色。前房客在床上大約堆了六十個抱枕，外皮是五顏六色的鮮艷緞布。床頭旁是一座塞滿書的書架。”
　　 “其余家具，木頭燈座、椅子、小桌子，全部漆成綠色和銀色。天花板也貼滿點點星斗，甚至繪出一彎新月。”
　　 顯然，我無法根據(jù)這些表達，確認項美麗所租公寓的位置。就像無法根據(jù)上海天空上那一彎真實的新月，判斷人間處于秋夜還是春宵。
　　 盯著江西路邊一座座歷史保護建筑上的銅制銘牌，一路讀下去，像打開了一系列名人小傳。項美麗應該反復走過它們。從她的公寓，步行到外灘的《字林西報》社上班，或者去華懋飯店參加沙遜的宴會、沙龍，或者與友人去跑馬場看馬聊天，時間都不會超過二十分鐘。
　　 我想象她走在江西路上的樣子——短發(fā)，長裙，掠過一座座銀行、錢莊、咖啡館、酒店……在紅磚尖頂?shù)氖ト唤烫们?，停下腳步。教堂內(nèi)傳來盛大管風琴聲與合唱，大概就是胡蝶與潘有聲在舉行婚禮。周邊擠滿看客。項美麗笑了。繼續(xù)走自己的路，想象自己的婚禮？她也的確在被路人觀看。她不知道自己美得自然而然。
　　 如果開著沙遜贈送的那輛淺藍色雪佛蘭跑車掠過街頭，她更像一場旋風，卷起周圍枯葉般衰敗的目光，引發(fā)各種艷羨、非議、傳言。比如，為攝影愛好者、擁有上海第一臺祿來福來照相機的沙遜當裸體模特，等等。她是當時上海灘各類小報關(guān)注的話題之一。寫上海，就必然被上海書寫。
　　 幾十年后，當我看舊照片中的這個女子，目光也像枯葉，用衰敗向青蔥春日致敬。她有一雙坦率無邪的大眼，肩膀上蹲著一個名為“密爾斯先生”的獼猴。項美麗的這一獨特寵物，往往蹲在她的大衣口袋里、背包里、衣架上、茶幾下、副駕駛位置上，突然竄出，就可能破壞了一個覬覦、一場試探、一次挑逗。也讓一個女子的中國之夜，緩解、緩釋了一些恐懼和寂寞。
　　 這只獼猴，是項美麗上海生活的一個觀察者、一個角度，比我乃至比邵洵美，都更深刻地了解一個美國女子的處境與心境。
　　 江西路南端與福州路交界處，位于十字街頭的四座建筑，各自向后凹出一個圓弧形輪廓，相互呼應，組成一個著名的圓形廣場。它們分別是：一九二二年落成的工部局大樓，一九三三年落成的漢彌爾登大樓，一九三四年落成的都城飯店，一九三六年落成的建設(shè)大樓。其中，漢彌爾登大樓、都城飯店的所有者，都是沙遜。
　　 項美麗在一九三五年出現(xiàn)于上海，恰到好處——都城飯店剛剛啟用。一切都是嶄新的：床榻，街景，高處的風聲與鳥叫。她與邵洵美在這里開始同居、進入新生活，很合適。黃浦江上的流水與帆影，像愛情詩集里的插圖，很動人。站在窗口，俯瞰街道上的行人和那個圓形廣場，邵洵美解釋了漢語中兩個古老的詞組：“相思”“花好月圓”。項美麗笑了：“真美！比英文中的‘愛’復雜動人?。　?br />　　 不久，他們就租居于江西路上的無名公寓。與酒店里的華麗、冷艷相比，公寓散亂、喧囂，更能讓一對情人體會一種日常性和永恒感。酒店，總是提醒一個居住者：你是過客，你處在酒醉后的幻覺里如夢幻泡影。
　　 都城飯店外十字街頭的圓形廣場，是一個關(guān)于滿月的幻象？被江西路、福州路垂直交叉，分裂為四瓣、四彎新月？
　　 三
　　 從抑郁的、游客身份的艾米麗·哈恩，轉(zhuǎn)身為歡樂的著名作家項美麗，緣于一九三五年四月十二日，邵洵美出現(xiàn)了。
　　 邵洵美
　　 自二月末登陸上海，艾米麗·哈恩與姐姐海倫，就在朋友、交際明星弗里茨夫人引領(lǐng)下，以旁觀者、記者的眼光，審視周遭罌粟花般盛放的上海：
　　 ——參與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而受傷、跛腳的沙遜，從棉花到大煙、炮彈、房地產(chǎn)、娛樂等等領(lǐng)域無不涉足的上海灘第一富翁，在華懋飯店頂樓江景臥室內(nèi)，陷入一群又一群艷麗女子的包圍。他用一瓶紐約香水、一打巴黎絲襪，就能贏得芳心?！榜R與獵犬”酒吧內(nèi)，有爵士樂隊駐場演奏、名揚遠東，其名稱透露出了沙遜對于女人之外的其他愛好：馬與獵犬?！跋挛绮琛眰鹘y(tǒng)，也是由沙遜引入并蔓延上海灘。飯店大堂內(nèi)，金融家、政客、掮客、大使、藝術(shù)家、黑社會白相人，來來往往。
　　 ——萬國藝術(shù)劇院內(nèi)的音樂會、講座、辯論會、晚宴，西服與長衫同在，香水與狐臭并存。
　　 ——乘黃包車在弄堂游蕩，耳邊是陣雨般的麻將聲、滬劇聲腔、叫賣聲，侵入呼吸系統(tǒng)的是杏仁甜湯和飛利托殺蟲劑的氣味，時時瞥見弄堂或街頭的倒斃者。
　　 ——法租界逸園內(nèi)的跑狗場、酒會，興奮的狗與酒意。
　　 ——酒吧內(nèi)的英美醉水手，薩克斯抽泣聲，擁舞在一起耳鬢廝磨的尋歡者。
　　 ——花園里的陶瓷圓形凳子，寓意天人合一，但卻“讓臀部回憶起那股冰冷、不適的觸感”。椅子靠背過矮，也讓高大者的頭頸找不到依賴?！鞍櫚桶偷呐f報紙在熱風中發(fā)出窸窸窣窣的刮擦聲?！?br />　　 ——中餐館里冗長的聚會。菜都涼了，聊天的人意猶未盡。
　　 ——弗里茨夫人別墅內(nèi)進進出出的各色人物：領(lǐng)事、三面間諜、孫中山保鏢、名媛、詩人、明星……
　　 艾米麗·哈恩對這一切都厭倦了。上海，缺乏非洲達姆鼓聲一般的激越、浪漫。姐姐海倫已經(jīng)回國。盡管在《字林西報》謀得職位，采訪商業(yè)大亨，報道一家通過四周懸掛裝有東南亞樹獺的籠子吸引客人的藥店，在上海灘新聞界初有聲名，艾米麗·哈恩仍提不起興致。失眠。數(shù)次提起行李去十六鋪碼頭，準備一走了之。又轉(zhuǎn)身，回到華懋飯店——總該發(fā)生一些新驚喜、新創(chuàng)痛再離開吧，否則，如何回憶上海？
　　 具有分水嶺、里程碑意義的四月十二日，終于到來。
　　 弗里茨夫人愛好京劇，投資組建了一個梅蘭芳、邵洵美參與運作的京劇團。四月十二日晚上，京劇團在蘭心大戲院演出《王寶釧》。觀眾席上，艾米麗·哈恩懵懵懂懂。中國的“寒窯”意味著什么？她只覺得王寶釧的水袖和扮相很驚艷。
　　 演出結(jié)束，京劇團成員歡聚共飲，艾米麗·哈恩終于看見自己一生的對手戲扮演者，內(nèi)心顫抖。若干年以后，她出版了自傳體長篇小說《我的中國丈夫》，這樣描寫第一眼看到的邵洵美：“他的頭發(fā)柔滑如絲，黑油油的，跟其他男人那一頭硬毛刷不可同日而語。當他不笑不語，那張象牙色面孔是近乎完美的橢圓形。當你看到那雙眼睛，就會覺得是真正的完美，顧盼之中，光彩照人。他的面色近乎蒼白，在那雙飛翅似的眉毛之下……”
　　 邵洵美也在這個女子身上，重逢一九二四年、一九二五年留學倫敦與巴黎時的異國風致。一種異樣的美，吸引他在這個女子面前充分展現(xiàn)才華與魅力。他們用英語互相贊賞、探尋，酒杯輕輕相碰，像兩具迅速升溫的身體——紅酒，的確有著火焰的本色與使命，去燃燒，或者去毀滅。
　　 “邵先生給我起個中文名字好嗎？”艾米麗·哈恩撒嬌。邵洵美笑了：“這不難的——艾米麗，上海話的讀音就是‘項美麗’??！”艾米麗·哈恩驚嘆：“哇！上帝！這么好的名字，這么中國！——我是項美麗了，從今天開始！”她轉(zhuǎn)身向周圍朋友宣布，掌聲、碰杯聲、贊同聲響了起來。
　　 “我再給你起一個小名——中國女子都有小名——你是‘蜜姬’，甜蜜女子?！鄙垆牢罩椕利惢蛘哒f蜜姬的手，在紙上一筆一畫，寫下這兩組漢字。
　　 一對貌相極端搭配的男女，熱切互動。周圍的人，預感到某種故事的發(fā)生。上海這座城市從來不缺乏這種故事，尤其是詩人作為主人公的這種故事，從徐志摩到郁達夫。言情小說家周瘦鵑引領(lǐng)的“鴛鴦蝴蝶派”，只能產(chǎn)生于這劇變的城市、劇變的時代——文學與生活相互模仿，事實與虛構(gòu)有著抹去邊界的巨大勢能。據(jù)學者考證，“明星”一詞，就出自周瘦鵑的靈機一動。
　　 弗里茨夫人旁觀邵洵美、項美麗，臉色暗淡下來，后悔自己成為某種故事的動因。她暗戀邵洵美已經(jīng)多年。
　　 四月是美好的、殘酷的。一切細枝末節(jié)，迅速成長為粗枝大葉，結(jié)出果實——甜蜜或者苦澀。
　　 四
　　 “他躺到左邊的小床上，面對一個盤子，點燃了那盞燈。他的朋友，一位名叫華清的小個子男人也面對盤子，躺到另一邊。他們各自把小杯子放在某種竹器的一端，又將自己的嘴唇湊近竹器的另一端，將竹器懸放在燈火上以后，深深吸一口。一道藍煙從口中呼出，空氣中突然彌漫著一股氣味，那正是我在上海街頭曾經(jīng)聞到過的異味?！?br />　　 在一部自傳體長篇小說里，項美麗寫了這樣一個中午的場景，發(fā)生在邵洵美家。她好奇、入神地看著。剛剛認識數(shù)天的這一個中國詩人告訴她，這叫“吸大煙”，吸過后就感覺內(nèi)心寬大了?！氨任┣延幸馑级嗔?，來，嘗嘗，親愛的。”
　　 項美麗從這個被藍色大煙渲染出頹廢之美的男子手中，接過那一個陌生竹器——煙槍，深深吸一口。神志漸漸模糊。躺在他的身邊。似乎回到故鄉(xiāng)兩條大河的交匯處，又像來到蘇州河、黃浦江約會碰頭的外白渡橋……
　　 緩緩蘇醒過來。聽邵洵美說已經(jīng)半夜了，她吃一驚，以為只是迷糊一會兒?！按鬅煹牧α窟@樣大！”邵洵美告訴她：“多抽幾次，力量就弱了——有些像戀愛？”兩個人都笑了，互相看了對方一眼。
　　 四月下旬，在邵洵美的邀請和陪伴下，項美麗去南京游玩了一次。兩個人都明白，某種對手戲已經(jīng)開演，勢不可擋。在南京中山陵，他們第一次合影。后背依靠著玄武湖邊的古城墻，邵洵美告訴項美麗，他在一九二七年曾經(jīng)從政，參與南京城市建設(shè)。拆遷城墻，是他最為痛苦、痛心的工作，就憤然辭職回到上海，“從此萬事不關(guān)心，過自己的日子——我原名云龍，云中龍，自由自在才好啊?！?br />　　 項美麗問他：“你是國民黨員嗎？”邵洵美說：“曾經(jīng)是。我相信過這一個黨?，F(xiàn)在，我厭倦了它，厭倦政治。我只想著寫作、翻譯，把手中幾本雜志辦好，把我的時代印刷廠辦好，給作家們出版好書——我……現(xiàn)在……又只想著你了……”聲音突然顫抖起來，像一個高燒者的夢囈，附近雞鳴寺的鐘聲和雞鳴也不會喚醒的夢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