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楓涇，與楓樹有關(guān)的一道流水？我在楓涇鎮(zhèn)上游蕩，見流水曲折，未見楓樹。
　　 這流水和一座深刻“吳根越角”四字的石碑，將歷史上的江南一分為二：北岸是以姑蘇為核心的吳地、吳歌，南岸是以山陰為靈魂的越鄉(xiāng)、越劇。
　　 屈原是“江南”一詞的發(fā)明者?！毒耪隆吩唬骸澳繕O千里兮傷春心，魂兮歸來哀江南?！碑斎?，屈原的江南，指的是長江以南的廣大地域。漢樂府中的詠唱表明，“江南”一詞在地理上不斷凝練、濃縮。從唐代的江南道，到明清時期由“八府（蘇州、松江、常州、鎮(zhèn)江、杭州、嘉興、湖州、江寧）一州（太倉）”構(gòu)成的“小江南”，大致上可以等同于吳越。
　　 紛爭與戰(zhàn)事，奇跡與逸聞，往往發(fā)生在邊界、跨界處。春秋時代，吳王長槍越王劍，在楓涇一帶的吳越過渡之地，屢屢生發(fā)狼煙烽火、愛恨情仇，也屢屢創(chuàng)造成語以傳世勵人，例如“十年生聚，十年教訓”“臥薪嘗膽”……
　　 唐代詩人杜荀鶴吟罷“君到姑蘇見，人家盡枕河”，大約路過楓涇去紹興，就有了以下感嘆：“去越從吳過，吳疆與越連。夜市橋邊火，春風寺外船?！?br />　　 與江南其他小鎮(zhèn)對比，楓涇鎮(zhèn)的夜市、燈火、石橋、古寺、小船、春風，沒有大不同。鎮(zhèn)長和百姓，一概思度如何發(fā)展旅游業(yè)，讓游客錢包里的薪水匯入當?shù)氐默F(xiàn)金流、流水，越澎湃無際越好，像附近的淀山湖、太湖……
　　
　　 二
　　 在楓涇鎮(zhèn)才知道，此地是漫畫家丁聰（小?。┑墓枢l(xiāng)。鎮(zhèn)上有丁聰漫畫陳列館。丁聰書屋，按其北京舊居原格局復制。當然，這庭院里只有香樟樹而不是白楊了。在故鄉(xiāng)復制異鄉(xiāng)，像在異鄉(xiāng)復制故鄉(xiāng)，都是困難的事情。
　　 丁聰喜歡上海味道，親人捎去的各種點心，嘗嘗，總感覺還是回江南吃才原汁原味。每次來上海，他都與夫人沈峻住靜安賓館，去上海博物館餐廳吃扎肉：用細竹捆扎起來的紅燒肉，全上海只有此處烹調(diào)得最酥、最香，是需要提前預約的一道招牌菜。
　　 三聯(lián)出版社上世紀七十年代末創(chuàng)辦的月刊《讀書》雜志，在知識界影響甚大。其中，封二，每期都因丁聰畫筆而惹人發(fā)笑、深思。那夸張、諧謔的一幅幅漫畫，與陳四益的一篇篇雜文交相應答，直指世相怪狀，像哈哈鏡，讓讀者在這變形的表達里發(fā)現(xiàn)隱蔽的、無意識中的自我。漫畫一角，都署名“小丁”。丁聰解釋：相對于已經(jīng)去世的、民國時期上海著名漫畫家父親丁悚，他是小??；相對于大人物，他是小丁、小人物。
　　 其實，小丁不小，在上海根深葉茂，祖上系楓涇望族。其父丁悚回憶：早年家中曾經(jīng)建有雙桂軒、牡丹宅、仙人洞、玉蘭坡、紫薇叢等等景觀，院落闊大，繁復幽曲，經(jīng)太平天國運動而敗落，到民國，僅剩下兩三間瓦舍，后湮滅無痕。
　　 所言“在上海根深葉茂”，緣自夏衍孫女沈蕓回憶錄中的話：“我們家在上海是根深葉茂的?！毕募以诒本┩瑯又u花顫。夏衍的客廳，是中國文藝界一流人物云集的“二流堂”——陳荒煤、錢鐘書、楊絳、章含之、黃苗子、郁風、吳祖光、新鳳霞、唐瑜、福芝芳、梅葆玥、葉向真、馮亦代、黃宗英、葉淺予、戴愛蓮、諶容……當然，還有丁聰及其夫人沈峻。其二人結(jié)合，由作為當時文化部長的夏衍擺酒席、證婚，可見關(guān)系之親近非凡。
　　 夏衍自嘲自命名的“二流堂”，曾門可羅雀。堂前燕子，自古以來一概追逐燈影暖意而飛動。
　　 丁聰也曾以右派分子身份，被遣送北大荒勞動數(shù)年。我看過一張當時的照片：一群破衣爛衫、面容憂戚的知識分子中間，只有丁聰張嘴大笑、門牙閃爍。
　　
　　 三
　　 楓涇鎮(zhèn)旅游公司擬復建丁聰祖居，遇難題：是以太平天國前的家族盛景為藍本，還是以民國時代的衰容為依歸？請教同濟大學阮儀三教授。這位建筑學大師曾經(jīng)主持周莊、同里等江南水鄉(xiāng)風貌規(guī)劃。沉思一番，他回答：盛與衰，同時呈現(xiàn)。像連環(huán)畫，把一個家族的歷史在同一時空系統(tǒng)陳示，別出心裁。
　　 目前，“盛”與“衰”這兩個院落，正在施工中。我只看到建筑公司的腳手架和輪廓，像一個連環(huán)畫家的鉛筆和草稿。
　　 在當下復制過往，像一個人在暮年復制青春，是一種藝術(shù)。每個人都是無師自通的藝術(shù)家——在回憶中，在一瞬間，讓溫情與哀涼涌上心頭，獨自動容，無人喝彩。
　　 未來，丁聰祖居，將為游客們憶江南、寫“憶江南”這一詞牌，提供新線索、新靈感、新契機。如此而已。丁聰、沈峻在這世界上先后消失，與這嶄新的祖居無關(guān)了。
　　
　　 四
　　 沈峻比丁聰更加根深葉茂——曾祖父為兩江總督兼南洋大臣沈葆楨，曾祖母為林則徐女兒。沈峻父親沈劭增為國民政府交通部次長。沈峻原名沈崇，因“沈崇事件”而被毛澤東寫進文章。1946年，北京大學學生沈崇去看電影途經(jīng)東單，遭美國軍人欺凌，引發(fā)全國范圍的抗議浪潮，加速蔣家王朝的覆滅。
　　 沈氏祖居位于福州三坊七巷中，完整存在，氣象森嚴，無需猜度與虛構(gòu)。我曾經(jīng)在那里匆匆一掠，并沒有意識到周圍院落與某個江南小鎮(zhèn)存在隱秘關(guān)聯(lián)。
　　 在楓涇鎮(zhèn)丁聰書屋，讀到沈峻寫給丁聰?shù)囊环馇闀骸靶《±项^，我推了你一輩子，也算盡到我的職責了。現(xiàn)在我不能再往前推你了，只能靠你自己了，希望你一路走好。我給你帶上兩個孫子給你的畫和一支毛筆、幾張紙，我想你會喜歡的。另外，我準備了一袋花生，幾塊巧克力和咖啡，供你路上慢慢享用。巧克力和咖啡都是真糖的，現(xiàn)在你已不必顧慮什么糖尿病了，放開膽子吃吧。這朵小花是我獻給你的。有首流行歌曲叫《月亮代表我的心》，這朵小花則代表我的魂。你不會寂寞的，那邊已有很多好朋友在等著你呢。我也不會寂寞的，因為這里也有很多你的好朋友和熱愛你的讀者在陪伴著我。再說，我們也會很快見面的，請一定等著我。永遠永遠惦記著你的兇老伴兒。沈峻?！?br />　　 一封最后的情書，寫于丁聰去世的2009年5月26日。復制件。
　　 那一天，丁聰穿著他平日喜歡的夾克，口袋內(nèi)裝著這封情書的原件。盡管“兇”老伴兒已經(jīng)解除真糖的禁令，他也靜躺著，沒有露出一口著名的、漫畫般的大牙齒歡笑。越過火焰，化為塵埃。沈峻獨自目送，淚流滿面，手握剪下來的一縷丁聰?shù)念^發(fā)。按照丁聰遺囑，沒有遺體告別儀式，沒有靈堂和哀樂。一生足夠驚心動魄，結(jié)尾處得享寂靜，也是幸福的吧。
　　 丁聰墓在楓涇鎮(zhèn)郊外。沈峻來看他，只帶著咖啡壺、兩個杯子、方糖，坐下來，與一個虛空中的愛人，靜靜分享苦澀中的甜蜜。
　　
　　 五
　　 丁聰去世后，沈峻常常獨自出游。途中，屢屢看見一只、兩三只白蝴蝶，出現(xiàn)在火車車窗、旅行車反光鏡、旅館天花板。在不宜于蝴蝶生息的季節(jié)和地帶，屢屢出現(xiàn)這些蝴蝶，讓沈峻心驚：這是丁聰在追隨吧？不放心她一個人出行？某日，在上海接受宴請，走進包房，沈峻看到自己座椅后面恰好懸掛著上世紀三十年代影星蝴蝶的美人照，照片一角，是一只用白紙剪成的蝴蝶。
　　 相信萬事萬物間存在隱秘的轉(zhuǎn)化和呼應，一個人就能克服孤單和絕望。
　　 在丁聰書屋看到那個輪椅，很舊了。沈峻推著丁聰前行很久了。晚年丁聰時時陷入失憶狀態(tài)，面對自己的漫畫頻頻贊美：“誰畫的？真好！”
　　 輪椅空了，像一個模型，勾勒出一個人的形狀：脊梁、臀、雙腳。推輪椅的人也空了，進入無邊的空氣和光線里——2014年，沈峻去世。
　　
　　 六
　　 在楓涇鎮(zhèn)的一個畫廊，買了兩張金山農(nóng)民畫：明月高懸于暗藍色大海之上，船娘搖槳越過楓涇流水。色彩大膽，造型夸張，似有丁聰畫風。
　　 金山農(nóng)民畫有數(shù)十年歷史，本地農(nóng)民在種稻、捕魚、養(yǎng)蠶、導游、繡花之余，拿起畫筆，在紙上表達愛意與溫存。杭州灣、東海、田野人煙，都作為題材融入顏料、走向世界。許多作品被國內(nèi)外各大美術(shù)館收藏。鎮(zhèn)上的畫廊、美術(shù)學校很多。背著畫板的婦人走過石橋與深巷，腰肢柔軟如楊柳，或許與搖槳的動作、揮動畫筆的習慣，都有關(guān)吧。
　　 坐在一葉小船上，看水邊戲臺正在表演的越劇《梁?！贰Ｄ且荒幸慌?，戲服絢爛，步履越來越輕盈，為最終化為蝴蝶的合理性，進行充分鋪墊。
　　 沈峻、丁聰大概已經(jīng)化為兩只蝴蝶，雙雙加入南方的景色與風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