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風(fēng)】弱水悠悠(小說)
一
“這曲子,我記得。”木庚還記得,那年秋,水珠從楊村轉(zhuǎn)到公社中學(xué)讀初中,學(xué)校組織歌詠會,看臺上,她的手,絞弄著搭在胸前那條又黑又粗的馬尾辮,烏黑的眸珠子緊張得不知該往哪兒端。當(dāng)她含羞帶澀唱完歌,掌聲哄笑聲成一片,老師和高年級同學(xué)悟性好,聽出一款軟綿綿的情歌來。時間久,木庚印象中只有調(diào):“歌詞也唱出來嘛?!?br />
“人嚇人,嚇?biāo)廊??!彼橹活櫤咔?,也不知木庚啥時來,甩甩散落的發(fā)絲,嗔怨道:“記不得,記不得,你腦瓜子,只撿無趣事來裝?!?br />
水珠那時哪懂什么叫情歌,歌是小時候媽媽教會的,她喜歡,上了臺,就溜出口。聽木庚提起舊事,紅潤臉龐鬧得更紅了。她記得,后來,調(diào)皮男生給她起個綽號“情妹子”。
“我拿心裝的。”木庚臉皮越來越厚了,耍貧嘴,一語雙關(guān)道。
水珠把長發(fā)撩一旁,遮住半邊臉,不再應(yīng)他話。心里說:“死木庚,說話越來越放肆,還好沒有旁人聽?!?br />
木庚習(xí)慣了,不計較,操起石階上一根系著網(wǎng)兜的竹竿,隔著弱水河,面對側(cè)著身子的水珠。
弱水河幾十里水路,不像河,不像溪,更像渠,抬起腳,一躍就過去。只是穿過楊村這一段,幾百米水道,被拓寬,鋪上青石板,若拿魯班尺子量,五十來公分寬,三米多長,規(guī)規(guī)則則的,長寬厚度和乾坤陰陽都有講究。
弱水河在村頭、村尾各筑一口大水塘,兩邊砌著的石階,沒到水底,若從天上往下望,像個特寫的“呂”字。
天剛矇曚亮,村頭大榕樹下這口水塘,開始喧鬧了,村子人,提的提,挑的挑,那水桶,大的大,小的小,把家里一天要用的飲用水,往廚房大水缸倒。挑水的時辰過去后,石階上蹲滿姑娘、小媳婦,撿拾著從菜園子摘來的根根莖莖和葉葉,肆意地嬉鬧,吵架不紅臉,斗嘴不傷人。
這個時辰再過去,村子人大多上山下田去做活,村頭水塘平靜了。這時候,村尾那口水塘邊,才見有婦人端著盛滿家人換下的衣裳,或是挑著澆完菜的空尿桶,三三兩兩在洗刷。
木庚探出手,翻著網(wǎng)兜打撈那些擁擠在木欄柵旁的白菜幫子,還有一些從榕樹上落下的枯枝和枯葉。水塘打下這道木欄柵,用處可大了,可防水面飄浮的雜物堵塞了青石板下的水道,也防村子人家喂的鵝和鴨,躲進里頭喚不出,時間久,都變成野鵝和野鴨。更防那些年幼的小孩,乘大人看不見的功夫,下到塘里頭嬉耍,一但被水流沖到青石板下,待到從村尾漂出來,十有八九準(zhǔn)出事。
塘里水,也不急也不緩,柔柔地流動,清清澈澈的,一眼就見天;塘底鋪著的石條,也鋪了一層毛茸茸的青苔,柔柔的,綢緞似蠕動;石條縫里長岀的水草,墨綠色,冒岀油,柔柔地搖曵,在水面劃出優(yōu)美的弧線;魚兒扭著頭,貼在青苔上,依在水草旁,擺動小尾巴,掀起柔柔的漣漪來,像一朵朵開不敗的水中花。但這一切,都在柔柔緊韌地運動,跟人們一樣度過春夏和秋冬。
“水珠,我不是客,也不挑食。”木庚打撈干凈浮在水面的雜物,擱下竹竿,蕩著腳,鵝掌似,在水面劃。
木庚是茶葉站技術(shù)員,村子茶山有幾百畝,眼下正是做茶的季節(jié),他被派到楊村來蹲點,指導(dǎo)做茶的技術(shù)。以前來,都是大隊通信員兼帶著煮飯,自從村子包產(chǎn)到戶后,通訊員看不上死工分,不干了,公社單位有人下鄉(xiāng)來,大隊只好挨家挨戶地派飯。
“去年秋問你,記不記得你讀初一時,我在高中部畢業(yè)班,學(xué)期末,一起上臺領(lǐng)過獎?!蹦靖娝椴淮罾硭灶欁缘赜行﹤械溃骸暗诙觊_春,我爸死后,退了學(xué),接他班,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br />
“記不得。我們農(nóng)民子女,只接父母親手里的鋤頭和鐮刀,哪敢把你們工作人員子弟放心里?!彼閭?cè)身蹲在石階上,留一半背影給木庚。她低著頭,在水中搓洗一小條臘肉,聽到劃水聲,見一圈圈水紋,在她眼皮子底下俏皮蕩過來,嗔怪道:“喂,喂,喂,這是拿來中午下飯的?!?br />
這條臘肉,過完年,一直掛在煙囪旁,小元宵、大元宵、二月二過節(jié)時,奶奶都舍不得取下來,留著清明節(jié)好上山拜祖墳,聽說大隊今天派人到家里來吃飯,發(fā)話了:“珠,難得有公家人來做客,拿去添盤菜?!?br />
木庚不好意思了,提起腳,自討沒趣說:“那我回去把鍋里蒸桶的飯熱一熱。”
“不用你,奶奶在家呢。做了一宿茶,眼珠子兔子似,你去大隊部歇一會,吃飯時辰我吼你。”水珠依舊不抬頭。
木庚聽水珠說他眼睛紅得像兔子,她還是留心了,心頭熱,哪還困,穿好鞋,走上石階。腳底下的青石板不知躺了多少年,鐵板似,生出圖案般的銹跡,憑人去猜想。青石板兩旁整整齊齊碼著鵝卵石,跟木匠拿墨斗彈出線似,橫豎交叉如織出一張網(wǎng)。那些鵝卵石,被行人磨久了,滑溜溜,錚錚亮,像鏡片,都能映岀光。鵝卵石間隙里的野草,雖然長不高,卻在人們眼皮子底下,跟人們一樣度過春夏和秋冬。
青石板路,筆直的。從村頭,一眼望穿村尾那輪烏黑發(fā)亮的水車,在轉(zhuǎn)動,“吱呀呀”,唱著古老的歌謠;從村尾,一眼望穿村頭那顆有幾百年樹齡的大榕樹,茂密的枝葉,伴著風(fēng),“呼拉拉”,粗獷地呼吸。
二
弱水河在村尾攔腰筑起一道小石壩,旁邊開了口,水闡一拉起,塘里水,急湍往下沖,帶動下方水車轉(zhuǎn),水落下后,流到地里頭,滋潤了莊稼,撫育著一代一代楊村人。
水車旁,一間石塊壘起立柱的舂米房,沒砌墻,四面八方敞開著。屋頂椽條上,覆蓋著青瓦,風(fēng)吹雨打日曬下,顏色更深了。瓦溝里長出了纖纖的雜草,微風(fēng)細雨下,無聲地搖擺。
舂米房里,整齊排著的石臼,正對上方的舂杵。舂杵馬頭似,被粗粗的棕繩套住了。村子人來舂米,才把舂杵從棕繩里解了套。這時候,嵌著舂杵圓木的另一端,連接著活動的木制大翻斗,正好沖著水車水斗車下的河水。大翻斗接滿水,往下墜,把這頭的舂杵高高地抬起。翻斗墜到一定的位置,傾斜了,水傾空,舂杵沒有了壓力,重重往石臼撞,一邊起,一邊落,兩頭像踏著蹺蹺板。沒多久,石臼里的谷子脫了皮,撥弄到米篩,揚飛粗皮,篩下細糠,竹篩只留下白花花的大米。
“做不了茶,你也不撿空回家瞅瞅你媽去?村子里有啥好耍。”水珠見木庚搶著學(xué)篩米,很不安,烏黑眼珠子四處望,捏捏扭扭道。
“去年做秋茶,我就跟你講,茶葉站把公社所有茶山劃了片,執(zhí)行責(zé)任承包制,我負責(zé)楊村的茶場,好耍不好耍,這一輩子只能呆楊村了?!蹦靖撕Y手法還不熟,谷糠揚到了頭發(fā)、眉梢上,他回道:“再說,雨也該歇了,跑來跑去誤事呢。”
清明時節(jié)沒有雨,節(jié)后雨水卻像數(shù)不盡的針線,上上下下地穿棱,這種天,茶葉采下山,葉片沾滿了雨水,涼青、做青幾道工序都不好去掌控,水份走不透,做出茶葉有苦澀味,口感差,送到茶廠評不上好等級,白白糟蹋了茶青。
“哦,我忙得過,不要你幫?!彼榭此b糊涂,故意聽不懂話中話,一邊往石臼倒谷子,一邊瞅著村子那條石板路,下了逐客令。
“這天氣,塘邊誰來洗衣裳?”木庚嘻皮笑臉道:“要沒事,你把那首歌唱給我聽聽,歌詞我忘了?!?br />
他知道,水珠有顧忌,村子人瞎侃時,都說他兩處對象,木庚要的就是這效應(yīng),讓盯著她的小伙子們乘早死了那份心。他記得,成語里有有這樣的句子,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但水珠心事太重了,她對他,總防著,猜不透,木庚幾番想把心事挑明,不敢,怕過火,想做熟人都處不攏。但他還是耍了心計,私下找大隊書記說,這派飯,東家西家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太麻煩,干脆就定點在水珠家。大隊書記是過來人,哪能不知道他心里打著小九九,上天有好生之德,君子有成人之美,如果能把他留下來,村子就有了做茶的師傅,何樂而不為,二話不說就應(yīng)允了他。
大隊書記還跟水珠媽開玩笑:“你家房間多,干脆讓他搬到你家東廂住,省得他一天不見水珠就猴急?!?br />
方園幾百里人都知道,楊村幾百前年出過太師爺,太子年幼登了基,他又輔佐皇帝打理著朝政。皇帝長大親政了,開始防備太師為他網(wǎng)織的勢力。太師是個精明人,深知伴君如伴虎,于是奏了折,告老還鄉(xiāng)了。水珠家的老宅子,就是祖宗傳下的家業(yè),進門見天井,那梁和木柱撐起好幾架,有前堂、后堂、正廳和后廳,順著大門進去兩側(cè)排著偏房、廂房和正房,水珠就住西廂房。
水珠媽可不把大隊書記話當(dāng)玩笑,正色道:“上頭派庚子到村子做工作,照顧他生活是理該的,搭個伙食咱不反對,添飯不添菜。書記你不是不知道,咱家三口都是女人家,孤母、孤女、孤孫的,住到家里來,就算村子人沒閑話,我們方便么?!?br />
水珠不傻,自從去年木庚來村子做秋茶,認出她,沒事有事的都找機會往她身邊粘,瞅她的眼神都燙熱了她的臉。她當(dāng)然明白他肚子里爬著毛毛蟲,每天見他來吃飯,偏不上桌,吃飯時,要么躲在西廂房半天不岀來,要么打好一碗飯,挾上幾筷菜,坐在灶前矮板凳,背著他。
“記不得了,那首歌有那么要緊嗎,讓你天天惦念著?!倍畾q的姑娘,哪能不開懷。水珠知道只要把這歌唱岀來,木庚更有話題說。不是她不想聽木庚把心事說岀來,聽到的跟心里猜到的感受不一樣。她怕,萬一他真開口,不知該怎么去面對,那心比現(xiàn)在還更亂。在公社中學(xué)讀書時,同學(xué)相處久,她明白農(nóng)業(yè)人口和非農(nóng)業(yè)人口的區(qū)別,那條溝,比弱水河還要寬,這道坎,不好邁。
杵好最后一臼谷子,水珠把舂杵攬到繩套里,戴上大竹笠,說:“你不走,我走,篩好米,糠裝到布袋里,挑回家喂豬?!?br />
“嗯,嗯,嗯?!蹦靖犓檫@般吩咐他,這話養(yǎng)耳朵,心里比吃下一砣冰糖還要甜,應(yīng)允道。
水珠看他欣喜的模樣,悟過來,他又不是她什么人,不該這樣對他講,臉一紅,揚起柳葉眉,睜圓丹鳳眼,白了他一眼,甩甩一肩烏黑發(fā)亮的發(fā)絲,走出舂米房,那張隋圓形的鵝蛋臉,有些尷尬,也顯露岀無奈。
三
“奶奶,我回了?!蹦靖小澳棠獭保人楹暗眠€要親,水珠坐在灶前翻書看,聽入耳朵卻磨牙,癢癢的,乜他一眼,想嘲諷他幾句,又不好說出口。
木庚到楊村蹲點都快三個月,做完明前茶接著做春茶,到了五月間,兩茬茶葉都做好了,幾百擔(dān)茶葉裝入麻布袋,雇了大型拖拉機,送到縣城茶廠去。品茶師們審評后,揚起大拇指,夸楊村今年茶葉做得好。
木庚從口袋摸出個鐵盒盒,遞給奶奶:“給你挑付老花鏡,奶奶戴著試試瞧。”
奶奶戴上老花鏡,顛著三寸金蓮足,一腳高一腳矮,低頭瞧,抬頭望,就像村子鬧元宵時走旱船,臉上笑出核桃樣,眼睛樂得瞇出一條線,又是夸他,又是責(zé)備他:“戴上它,亮敞了,穿針引線眼睛再不疼。你這孩子,上趟縣城還要為奶奶破費去。”
“餓了吧?!蹦棠棠檬謸蹞勰靖律焉系膲m埃,轉(zhuǎn)頭沖著水珠道:“珠,庚子來也沒瞅見,還不扒開灶火,架上柴?!?br />
木庚似笑非笑盯著水珠順口道:“早上只抓兩個饅頭吃,急著趕路,真餓了?!?br />
水珠坐在灶前看著書,聽奶奶吩咐她,拿起火鉗正要往灶里伸,聽到木庚的話扭過頭,這才想起來,他打進門就沒正眼瞧自已,只顧著去討好奶奶,來氣了,放下火鉗,站起身:“奶奶,我忘了,我媽在菜地里給豆角搭竹架,我這就去給她搭搭手?!?br />
“這閨女,越大越不懂事,分不出輕重?!蹦棠虛u搖頭,小孩似,滿臉訕笑道:“庚子,我去起火,你先到后堂抹把臉?!?br />
“奶奶,我來吧。”木庚搶著蹲到了灶前,撥開灰,露岀紅通通的碳火,塞入了劈柴。
奶奶也不阻攔,顛著小腳到鍋臺前,把熱在頭鍋的飯蒸桶挪到邊鍋里,頭鍋和邊鍋通火道,頭鍋灶里頭柴燒著,火苗會往邊鍋灶里舔。
奶奶切好葫蘆瓜,見鍋底還沒熱,抬頭看,木庚漲紅臉,鼓起腮幫子,拿著竹筒使勁吹,被倒岀的煙熏得快要淌眼淚,笑了,到底是吃公家飯人家的孩子,從小不做家務(wù)活。
奶奶轉(zhuǎn)到灶前,擠在木庚身邊,見灶里頭劈柴塞得滿滿的,抽出了幾根,撿起地下的火鉗,把碳火攤了攤,整著劈柴說:“燒火,跟你做茶一樣講學(xué)問,柴要搭架,火要空心。”
木庚不好意思“嘿嘿”傻笑道:“奶奶,懂了?!?br />
奶奶邊炒葫蘆瓜,邊和木庚說著話:“庚子,這年齡,該說媳婦了?!?br />
木庚有些窘迫,心里想,奶奶不可能看不岀我心事,她是故意的,厚起臉皮說:“我看上人家,人家看不上我?!?br />
“誰說的,你有文化、有技術(shù),嘴甜,又乖巧,奶奶就喜歡。”說罷,奶奶有意無意道:“若你不是吃口糧的,奶奶還真想把珠許給你,可惜了,種田的農(nóng)民,跟你們工作人員對不上門戶?!?br />
“什么吃口糧、種田的,人跟人還不是一樣的么?!蹦靖睦镱^就盼奶奶說這句話,慌忙辯解道。
奶奶“哎”一聲,嘆口氣:“人跟人哪能都一樣,奶奶若不嫁到村子來,現(xiàn)在……”
奶奶把話打住了,她記得這故事已經(jīng)跟木庚講過好幾回。
木庚知道奶奶又想起了從前。從前奶奶是城里大戶人家的千金,當(dāng)時楊家在楊村可是富甲一方的財主,名下記有數(shù)不清的山林和田產(chǎn),現(xiàn)在村子幾百畝的茶山,就是楊家先祖開岀的茶園。奶奶娘家做的就是木材和茶葉的生意,兩家這才聯(lián)了緣。
(2)切記,小說創(chuàng)作盡量不要用敘事,而是要用描述,敘事只是講了個精彩的故事,描述可以我們的小說戲劇場景化,讓人文環(huán)境和自然環(huán)境真實在現(xiàn)(盡管有虛構(gòu)成分),讓我們的人物形象從外到內(nèi)細膩地體現(xiàn)岀來。
(3)要善于在小說情節(jié)中制造矛盾,矛盾沖突,是小說寫作的真諦。我這篇小說追求的是鄉(xiāng)間那種恬靜而淡泊的生活,所以截取了在那個年代薦在的生活觀點矛盾,即農(nóng)業(yè)人口與非農(nóng)業(yè)人口的矛盾產(chǎn)生的沖突,雖然反映不夠深刻,但一切都是圍繞著它展開。
江山是個創(chuàng)作的好園地,文友眾多,我們聚在這里就是為了互相學(xué)習(xí),取長補短,君子之交淡如水,談學(xué)習(xí),不傷和氣,不到之處還望兄長多多賜教。遠握,祝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