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沉甸甸的往事(散文)
一
往事如煙,但有些事情永遠揮之不去。就像那只鴨子,如鯁在喉,永遠卡在心里。
十七歲初中剛一畢業(yè),就投身于農(nóng)業(yè)學大寨的隊伍里。麥前的時節(jié),正是鄉(xiāng)下人最難度過的“春荒”,人們都是半饑餓狀態(tài),拖著疲憊身軀掙工分。我身小力單,一天六分的半勞力,興修水利,深翻土地,拉車送糞與大人們一樣勞動,從不塌班,一天三次出勤。
東坡土地大平整,寨河溝里挖污泥,東崗脊黃土大深翻,西長堔深翻沙土撿石子。同工同酬是新興起的時髦事物,修地邊毛渠隊長論鐵锨把丈量分工的。一锨把的土方活得兩分,一晌三鐵锨把我能掙六個工分。十分一個勞動日,能值五毛錢,這比干點工強多了。
收了工后是社員們的閑暇時間,人們都會去拾柴草或挖野菜。我鐵锨背籮筐去薅豬草,飯前肩背滿筐野草回到家。
靠南墻的廚房里,媽正在做飯,柴草燃燒的濃煙摻雜著水蒸氣,屋里霧氣騰騰,嗆得人進不到屋里。我彎著腰坐在灶臺前,幫媽燒火,看見媽雙手捏面團貼鍋邊饃,比雞蛋小的紅薯面團,用手拍成巴掌大的薄面片。貼在燒熱的鍋邊上,每人一個。媽不斷調(diào)整面團的大小,全家八口人媽必須按計劃做夠數(shù)。我看在眼中,悲在心中。不怨地不怨天,村里大多數(shù)人家都是這樣生活的。心里真不是滋味。
“媽呀,你叫我們吃這飯咋去干挖土方?還不如我下地燒把燎麥來充饑?!蔽液懿磺樵傅貙寢屨f。
說干就干,我拿了幾根火柴,鐵掀背籮筐離家而去。
“四兒,春荒時候有這飯吃已經(jīng)很不錯了,你哥你姐不是都吃過了嗎?馬上做好了,你干啥去?”媽揉著眼趕出來問我。
“媽,我上地里去,不吃你做的飯了。”坷垃糞土樣的我,有著倔強的脾氣,直愣愣的朝村外走去。
二
我們村是個大村,十六個生產(chǎn)隊,五千多人。人口多,土地面積大。我選擇距下午干活最近,且離村子最遠的地塊兒,叫老墳西,這里地處偏僻。眼前,小麥泛黃正好燒著吃。到了亂墳崗,我把勞動工具放在地上,就在亂墳坡上收拾了一些干柴草,接著就地取材專撿發(fā)黃的麥穗,捋了胳膊粗的兩大把,麥稈一纏扔到了火堆里。只聽到噼噼啪啪一陣響,噴香的燒烤氣味隨風飄散。我找個地方坐了下來,用手搓了搓麥穗,吹去麥穎焦灰,細品著燎麥的野味,真是筋道!平時吃的紅薯面餅,哪有這滋味?!
半個時辰過后,我雙手已是炭黑,嘴臉腮幫也滿是灰……
吃完兩大把燎麥,我便去東邊的渠道里,正準備洗手洗臉,突然看見渠道內(nèi)自北向南游過來六只北京白鴨子。
這條渠道是從上王莊流經(jīng)這里的,四五斤重的鴨子順渠而下。鴨子可能還沒發(fā)現(xiàn)這里有人!我趕緊退下。“眉頭一皺,計上心來”,若打死一只,用火燒烤來吃,那該是真正的美味烤鴨了!可別驚動了渠道內(nèi)的鴨子,到嘴邊的肉豈能放過去。于是,我悄悄地手拎著鐵锨,貓著腰,屏著呼吸,輕腳輕手地走到渠邊。幾只大白鴨悠哉悠哉地順流游了過來。我縮身于渠邊一低洼地,待鴨子游到跟前,出其不意,猛然出擊,用力將鐵锨攢向鴨群。一群鴨子,嘎嘎嘎叫著連游帶飛向北返回逃去。只有一只可憐的大白鴨,鮮血淋淋,撲棱撲棱即時斃命。
我用鐵锨挑著肥嫩的北京鴨子,準備生火燒烤。手拎著大白鴨,沉甸甸的,怕有四五斤重。我又有想法了,剛吃過兩把燎熟的麥穗,怎能再吃得下一只鴨子呢,還不如拿回家去,讓全家人都能嘗嘗北京白鴨子的滋味。于是,我熄滅了已經(jīng)燃著的火,將鴨子放入筐底,薅些野草掩蓋,凱旋而歸地回家去。
家里剛吃過午飯,離上工還有一段時間。我不敢怠慢,悄悄走進灶火屋里,虛掩柴門,挽起雙袖,干摘鴨毛,一切計劃悄然進行。
“癢處有虱,怕處有鬼?!蔽抑活檽聒喢?,沒注意到伯也不知啥時候站在門外注視我好長時間了。他猛推開門,怒目圓睜瞪著我。此時的我,依然不恐不驚地干著手中的活。伯拂袖而去,我知道,一場道德與謊言的辯論是不可避免的了……
三
三間老東屋的正間里,伯吸著用手搓成的一頭擰煙卷,淡藍色煙霧撲滿大半個房間。我漢子戳禍漢子當,不驚不慌撈把椅子靠門坐下。
“你說吧,那是咋回事,哪來的鴨子?”伯怒氣兇兇,指著我問。
“拾來的,晌午收工去薅豬草,東北河老墳西的亂墳崗里,不知道是狐貍還是其它動物咬死了一只鴨子,被我撿了回來?!蔽页林鴼猓惑@不慌地說。
“恁巧,恁美,恰好讓你遇見,說吧,跟誰一塊兒?誰看見了?有誰能做證你在墳地拾撿來的。”伯好像大法官審訊犯人一樣非要刨根問到底。
“就是那么巧,放工后,別人都回家休息、吃飯,只有我給咱家的豬薅草。我也不想受那份罪,誰也不愿意老天晌午餓著肚去受罪。你再問,就我一個人,還是我一個人?!蔽覞M心委屈極不樂意地回答。
“拴著日頭我也不相信,不怕你嘴硬,事出必有因?!辈娢艺f的死無對證,再也問不出個所以然,怒氣沖沖干他的老業(yè)務“挑茅糞”去了。
我又用火燎去鴨子身上的絨毛,開腸破肚,挖出內(nèi)臟,沖洗干凈放在灶火屋的盆子里。與往常一樣,背锨提筐和隊里人一塊兒上工去。
發(fā)生的事終究會露出馬腳的。下午,伯從各家各戶擔人糞尿送到牛屋院造土糞,中間休息,有一人走到伯伯跟前,遞上一支“白河矯”煙說:“大叔,你在休息啊,向你打聽個事,您見有誰家的孩子,抱回一只鴨子沒有?”那人很有禮貌地問。
“你是……”伯打量了那人一眼。
“我是上王莊的,晌午我家六只北京白鴨子出去,回去五只,另一只可能是……”那人欲言又止。
“想著莊邊渠道流經(jīng)你們隊的地,所以隨便來問問?!蹦侨私又f。
“嗨嗨,巧合,算你問對人了,走,跟我去,讓你看個究竟?!辈芡崆榈恼f。
伯領(lǐng)著那人來到家里,拎出退光洗凈的鴨子,說明中午我與他的對話。
“這鴨子從小到大就在那渠道里游,就沒有差散過群,我想不會是……”那人很感無奈地說,“既然是這樣,就算了。”說罷就要走人。
伯耐心地說:“唉!你別著急走,你說出姓啥名誰,不論是真是假,我會給你一個公道的……”
四
傍晚,生產(chǎn)隊收工回家后,我看到媽正在炒鴨子。她對我說了伯伯與找鴨人的經(jīng)過,最后說:“你娃子就等著挨打吧,我也救不了你。”
晚飯,香噴噴的干蹦鴨肉每人有份,不過每人沒幾塊兒。媽特意給伯多盛幾塊兒,且還是撿些肉多的。伯看著碗里的鴨肉,唉聲嘆氣,最后連碗帶肉隔門扔了出去。我兄妹幾個都屏著呼吸,心有靈犀一點通,預感到晚飯后必有一場家庭批斗會。
“鴨子肉吃了吧,都坐到屋里開個家庭會?!辈粺岵焕涞卣f。
“我這一輩子誠懇做事,老實待人,雖說不上光明磊落,可也問心無愧。在外工作到現(xiàn)今挑茅糞,虧心事沒干過,隊里人還算敬重我。平日里給你們講,做人要有骨氣,餓死不偷人,凍死挺風行。這些道理和寓言故事,你們咋都沒記住呢?今天,四兒你干下這欺鄰害戶傷天害理的事情,偷打鴨子是事實,你還謊言狡辯,你說叫我咋處置你?”伯邊講道理邊數(shù)落我。
心想這一頓打,我是跑躲不掉的了。打就打唄,又不是沒挨過你的打。你那“無理三扁擔,有理扁擔三”的武斷教育法,我早已領(lǐng)教多年了。倆哥和姐姐看著我,暗示叫我趕快跑掉,兩個妹妹含淚替我擔憂著急。前些時日,二哥和我犯了錯事,伯伯不問青紅皂白打了我們一頓。我心里想,那皮肉之苦的疼痛剛剛過去,多一次少一次又有何干系。
“現(xiàn)在你們都長大了,我也不愿再打你們。人心都是肉長的,如果咱家丟失鴨子,你會是啥心情,你是咋想的?小鴨喂成大鴨子不容易,說不定這幾天就下蛋了。地頭搭地頭的,這莊兒那莊兒的,抬頭不見低頭見,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你叫我咋和人家見面。四兒你給我聽清楚,這一次不打你,明天早上你給人家送去五塊錢。告訴你,這件事還不算完,明天晌午我親自去登門拜訪,賠情道歉。順便查清你給沒給人家五塊錢?!辈f著從口袋掏出五塊給了我。
罷!罷!罷!免我一頓打,叫伯舍去五塊錢,我心里非常慚愧。
按當時豬肉價八毛錢一斤啊,這五塊錢可買六斤豬肉啊。唉,吃這只不光彩的鴨子可真的不劃算。
第二天一早我去上王莊送錢,那人恰好是我們本家族的人,見到那個大叔我就紅了臉。大叔說啥也不要這五塊錢,反復推讓幾次才勉強收下,還挽留我在他家吃早飯呢!我那狼狽相別提了,丟下錢匆匆忙忙往家趕。
伯晌午又去道了歉,鴨子事件才算完。
五
世上的事情總是有因果聯(lián)系的。因這只不光彩的鴨子事件,給我們兩家建立了深情厚誼。
事情從當年的秋天說起。那時節(jié),鄉(xiāng)下人家?guī)缀醵家诡^豬養(yǎng)只羊,最糟的人家也會養(yǎng)幾只雞鴨,為的是年底換幾個過年錢。我家在大椿樹下栓養(yǎng)一頭肉豬,這頭豬自春上買來就一直栓養(yǎng)著,打豬草的活我干的最多。豬長得很快,有一百多斤重,一家人盼望著春節(jié)能賣個好價錢。
秋天的連陰雨多,一下就是十天半個月。一天晚上,這頭豬掙脫繩索,跑不見了,一家人分頭去找走失的豬。村子里都找遍了,就是不見豬的蹤影。這可急壞了家里人,伯伯吩咐我弟兄三個去村外找。我們?nèi)齻€人在沿路的棉花田、玉米地、寨河溝等地方,不斷擴大尋找范圍,并一路詢問。得知有人看見一頭豬朝東北河(地名)方向跑去,哪里是上王莊和英莊兩莊地頭搭地頭的地方。不敢怠慢,三人趕緊去那里,真不湊巧,豬早已被上王莊的人趕走了。
上王莊不大,東西分兩個生產(chǎn)隊。我們來在西隊的牛屋院里,見一群人正在圍著豬指手劃腳議論紛紛,有人說:這頭豬嚼了咱隊的棉花,拱了隊里都紅薯,干脆殺了它,把肉分給社員吃。也有人建議,先把豬圈起來,等主人拿錢來贖;若兩天沒人來找,再殺不遲。我看見,人群中那個隊長,正是去我家找鴨子的那個大叔。
我哥上前跟大家打招呼:“王莊的老少爺兒們,對不住了!我弟兄三個是英莊的,我家這頭豬一直是栓養(yǎng)著的,昨晚它掙脫繩索,跑到你們地里吃了棉花桃,拱了紅薯,請老少爺兒們估量個價,我們會賠賞的?!备绺绻笆窒虼蠹艺f明了來意。
那個大叔早已看出了我,走到我跟前問了情況后,對社員們說:“大家都不要說了,誰家沒養(yǎng)過豬,畜生跑到莊稼地里是常見的事。英莊和王莊是地鄰,李家是同族,這件事,看在我面子上,讓他弟兄們把豬趕回去。等秋后分紅薯時,從我家扣除一百斤,大家說咋樣?”
農(nóng)村人都淳樸厚道,社員們一看隊長發(fā)話了,都無啥可說,就散開回家了。我哥向大叔表示了謝意,我弟兄三個趕著豬回到家里。
從那以后,哥哥磨豆腐養(yǎng)家,每每賣豆腐到上王莊,他總是會送大叔幾塊豆腐。時間久了,大叔逢年過節(jié)也來家里和伯拉家長,敘敘舊,談說家族往事,這種家族情意一直延續(xù)到現(xiàn)在。
這件事已經(jīng)過去幾十年了,每每想到那只鴨子,心里就像壓著一塊石頭,讓我感到心痛,也警醒著我如何做事做人。雖說,心里總是有點缺憾,但鄉(xiāng)鄰之間又有滿滿的溫情……
云彩老師,您辛苦了!
云彩老師,您辛苦了!
謝老師留評。
“常懷敬畏之心,廣釋仁愛薄舉,不謀回報之圖,愿我坦然之意”。
為人處事以大局為重,雖做不到面面俱到,要力爭問心無愧。
謝謝賢妹老師百忙中賞閱留品!
謝謝你賞閱留墨。這篇文章寫的不很成功,感謝云彩老師提出修改性建議并。在這里真誠感謝老師們的鼓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