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嚴父(散文)
一
提起父母,人們總愛稱之謂嚴父慈母,我在母親去世而父親在世的一年當中,才悟出一個道理:父因母慈而嚴,母因父嚴而慈。失去了慈母,才親身感到父親既嚴又慈。
一九八四年農(nóng)歷正月初一夜,人們沉浸在歡度春節(jié)這個中國傳統(tǒng)節(jié)日的喜慶氣氛里,鄰居的院子張燈結(jié)彩,庭院生輝,大街上還能聽到孩子們嬉戲的說笑聲,天空中不時地有“二踢腳”(一種炮竹)的爆炸聲閃爍著異彩。而我的母親就在這天夜里因病離開了人世,結(jié)束了她六十七年艱辛的人生歷程。
母親的去世是預料之中的事情,而沒有想到她走得這樣急促。人總是要死的,有福的生在大年,沒福的死在大年,這是母親常說的一句話。而她含辛茹苦一輩子,竟這樣巧合選擇歸期。父親說母親久病死了好,話音未落便眼窩發(fā)紅,使我們當子女的悲痛不已。
母親的病逝時間正是我結(jié)婚后的第五天,我和妻子的蜜月是在母親去世的長期悲痛中度過的。轉(zhuǎn)眼間就要開學,我把妻子送回娘家,就要啟程去渾源師范完成最后一個學期的學業(yè)。父親把我們送出大門,久久地站在門口。當我們走出巷口,回首看了一眼父親,他正在撩起襖底襟揉著雙眼,我頓時眼窩發(fā)熱,淚水遮住了視線……
開學的第一個星期,我度日如年,等到星期六放了學,急匆匆地回到宿舍推上自行車,顧不上和同學們打招呼便向回家的路上急駛,那時才真正理解了歸心似箭的含義。到村口時我想,以前回來母親總是拖著帶病的身體在巷口坐著等我,想到以后回來再也看不見母親的身影,我滿懷悲愴。這時我猛一抬頭,大老遠就看見衰老的父親駝著背站在街頭,酸楚的眼淚止不住地涌了出來。
以后,不管天寒地凍,刮風下雨,每個星期六的下午,總能看見站在巷口等著我的駝背父親。每個星期六與妻子一塊兒回家,總能看見和感受到我們住的屋子里窗明幾凈,冬天灶火燒得通紅,家里炕上熱乎乎的。夏天除做飯不需要燒火暖炕,灶里的柴灰掏得干干凈凈,生火柴已經(jīng)截成一段段放進灶里等著我們回來做飯。妻子也不好意思地說:“用不著您操勞,我們回來一陣子就能收拾完。”
父母苦了一輩子,我原打算等師范畢業(yè)掙了工資買好多東西讓父母享樂,母親的突然去世,給我留下了終身遺憾。同時也提醒我,父親年近八旬,再不盡孝機會就不多啦。父親愛抽煙,平日手里拿著旱煙袋,我就從城里一次性買了幾條香煙。父親不愛喝茶,我就買上白糖讓他喝糖水。畢業(yè)后我分配到縣教育局工作,局里分些水果、白菜之類的,就放到父親的屋里。當時我的工資每月四十二元,每一次拿到自己的所得,就十塊八塊的塞進父親的兜里。
父親總是說:“剛成家節(jié)省點吧,不要亂花,我不需要?!庇挚爝^年,我們忙碌著打掃家,拆洗被褥,父親坐在炕上哄著剛過滿月的孫女,不時地流露出痛苦的表情。我問父親是否身體不舒服,他不當回事地指著自己的肝部說這個地方有點疼,我便去醫(yī)院買了一點消炎止痛藥。
過了元宵節(jié),父親疼痛難忍,我們便請醫(yī)生診斷,確診父親患得是肝癌已經(jīng)到了晚期。我只好請假在家侍候父親,盡我的孝心。怕父親知道自己的病情,我們一直瞞哄著父親。其實,父親患病后,早有覺察,怕看病花錢,也一直瞞哄著我們,病魔和疼痛的折磨一個人扛著。
我知道父親和我們一起生活的時間只能以時計算,便不顧一切、不分晝夜地服侍著父親,直到他老人家停止呼吸。后來在處理父親的遺物時,我零碎給父親的錢、給父親買的香煙和白糖都原封不動地放在柜子里。
父親去世了,每逢清明節(jié),我一次不誤地帶著妻子、兒女去掃墓,買些香紙供奉在父母墳前,這只能作為活著的人對父母的一種懺悔和懷念。
正逢農(nóng)歷二月二十七日是父親逝世紀念日,寫此文表達對父親的懷念之情,同時也告誡兒女和活著的人,天下最偉大的是父母,最辛苦的是父母,最疼愛你的也是父母。與其留下終身遺憾,不如拿出父母疼愛你十分之一的養(yǎng)育之情,去孝敬生你養(yǎng)你的父母吧!
孝敬父母不需要眼淚。
二
父親是全家的大梁,這個比喻再合適不過了。一九六○年,在我們兄弟姐妹五人中,最大的十五歲,最小的二歲。全家的生活全憑父母早出晚歸地勞動維持著。父親已到知天命的歲數(shù),他的家庭擔子最重,一日三餐每頓吃不了半肚子,但每天要干一個強壯勞力的活計。身心交瘁的父親,一直勉強、竭力地支撐著這個家庭。
一天早晨,父親趕著牛犋向田野走去。塞北的春天氣候變化莫測,下地勞動的人們早晨還穿著棉衣,到了中午卻熱得渾身冒汗。父親趕著牛犋耕地,看著日頭已近中午,口干舌渴,腰酸腿困,左手扶著犁把,右手握著皮鞭,因饑餓加上穿著棉褲的雙腿滲出汗水和棉褲摩擦著像里面灌上了熱鐵砂沉重難受。但父親看著未耕的地所剩無幾,不值得趕著牲口再來,便決定索性忍耐著一氣耕完再收工。
太陽已偏西,父親才趕著牲口回村,在隊里食堂吃了幾個油糕還不解饑,回到家里狼吞虎咽地又吃了一氣糠饃饃。
過了幾天,父親一直沒有大便,母親就找了幾個曬干的白菜根子熬上湯讓父親喝。據(jù)說這是個偏方,專治大便不通,對父親卻沒有作用。父親病倒了,飯不想吃,起坐無力,呼吸困難,肚脹如牛,讓村里醫(yī)生看病也診斷不清。
全家著了急,母親讓年齡最大的奶哥用手推車把父親推到相距五華里的西坊城衛(wèi)生院診斷、治療。醫(yī)生看到父親憋得眼珠子快要迸出來了,就用肥皂水洗肛門,洗了半天沒有效果,覺得沒見過這種病,就診斷為不治之癥,隨便配點藥讓回家療養(yǎng),這意味著沒救、等死。
母親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著:“丟下這些沒成人的孩子們,讓我以后咋辦呀?”我們弟兄姊妹你看我,我看你,一時傻了眼沒了主意。全家人只好按病因不明為父親安排后事。我年幼無知,怎么也不相信大便不通會憋死人。
奶哥把父親推回家,看見父親活不了多久,顧不上去鐵匠師傅那里學藝,一直守候在父親身旁。他看見父親難受、母親痛哭、全家悲傷,心里頓生一個大膽的念頭:“憋著是個死,等著是個死,我看不如從奶爹屁股掏一掏看通不通,說不定還有希望?!贝蠹以僖蚕氩怀龈玫霓k法,只好按奶哥說的去準備。
奶哥找了一根鐵絲,彎成雙股并排著,把彎回的一頭又扭了一個垂直的鉤子狀,然后把鐵鉤裹上白麻,為的是不傷著父親的肛門。那時沒有手套,奶哥也不嫌臟,十分謹慎地把鐵鉤塞入父親的肛門里,慢慢地一點一點地往出挖糞。直到一個砂盆快放不下時,一股稀水從父親肛門噴出,掏出的一盆糞都是谷糠。
大便已通,父親覺得好受,慢慢地身體得到了恢復。只是父親后來在世的二十多年中,因肛門受損失禁,只要身體有了火氣,就不由地便在褲子上。父親因饑餓遭此厄運,幸虧奶哥在生死關(guān)頭想出了辦法,救了父親一條命。
父親是家庭中的一根大梁。如果大梁斷了,母親和我們五個未成人的孩子,在那個年月絕少希望能生存下來。那年我才六歲,但已經(jīng)懂得了父親對于一個家庭的重要,并理解了“父親”一詞在家庭里是一種擔當。
三
過了元宵節(jié),我準備回縣城上班。沒想到父親肝部疼得難以忍受,吃了老中醫(yī)開的一些止痛藥仍不見效。我只好留下來忙著找醫(yī)生。
過去,我們家里人有個感冒咳嗽,看病的一直是老中醫(yī)郝尚仁。盡管我們家里窮,他幾乎成了我們的家庭醫(yī)生。因為他不但醫(yī)術(shù)高,號脈、診斷、治療有其獨到之處,在方圓二、三十里的鄰村頗有名氣,而且醫(yī)德好,遇到急診病人,哪怕深更半夜、坡陡路險也隨叫隨到,從不嫌貧愛富,從不怠慢刁難,從不乘人之危。開藥、打針時,一元錢能治的病絕不用兩元。用人們的話說,他是窮人的醫(yī)生。他和我們住的又是房前院后,看病自然方便。父母經(jīng)常教導我們說,做人就應該像郝尚仁醫(yī)生那樣。
看到父親病情突然加重,我們當子女的沒了主意,是否需要進城住院、診斷、治療?當我出去準備找郝醫(yī)生商量時,在街上碰見了公社醫(yī)院的常世榮醫(yī)生。他是妻子的表叔,和我們也是同村,只知道他是科班出身。我邀他為父親看病。表叔隨著來到我家,按照父親指點的部位,用手上下揣摸一番,說沒有什么問題,讓父親好好養(yǎng)病。表叔走的時候示意我出去,兄長姐妹也跟著送出了大門。
表叔說父親患得應該是肝癌,可能已到晚期。我問還能活多長時間,他說最多活一個月。我們聽后如晴天霹靂,頓時控制不住感情。只是怕父親知道病情,對著父親強忍著悲痛,背著父親不由得擦眼淚。我不敢相信,又找郝醫(yī)生問父親患得什么病,平時不愛多說話的郝醫(yī)生說是不治之癥,當時只能靠吃點止痛藥緩解、維持。
父親和我們在一起的日子已屈指可數(shù)了。母親的突然去世,就給我的心靈深處留下了難以愈合的創(chuàng)傷。父親臨終,再不盡孝就沒有了機會。我回到縣城,向單位請了假,順便去縣醫(yī)院找到我的同學買了十多盒強痛定注射液,為日后減輕父親的病痛作準備,于當日返回家里。
弟兄分家時,我分了一間東上窯和靠邊的一間東耳窯。如果我結(jié)了婚,沒有堂地的東耳窯不是我們住就是父母住。按講究,父母應該住正房。結(jié)婚前,我曾征求和說服未婚妻,這兩間土窯洞,還是我們作晚輩的應該住偏房。未婚妻說因為我家窮結(jié)婚遇到各方面的阻力,婚后生孩子丈母娘前來伺候月子,親戚們前來要是看見結(jié)婚洞房既沒擺設又住著光線很暗的單間窯洞很沒面子。父母也怕親家說三道四,一再反對我們住耳窯,說他們已經(jīng)上了年紀,有個宿處不受凍就行。
母親住在耳窯不到一周去世,我已經(jīng)后悔不迭。父親也將很快離開人世,我不顧女兒出生還沒過“百歲”(出生一百天)不敢著風露頭、耳窯人們開門出進時寒風撲面的困難,征得妻子的同意,讓父親住在了我們的結(jié)婚用房。
為了在屈指可數(shù)的日子里多陪一陪父親,我不僅白天一直守候在父親的身邊,就是晚上也考慮不來妻子在耳窯里因害怕難以入眠和女兒要吃奶、換尿布熬夜的辛苦。我一直陪伴、服伺著父親??诳柿?,為父親遞水;尿緊了,為父親接尿;病痛忍受不下去了,為父親喂藥;……
長時間的熬夜,我實在疲憊而又怕睡過了頭,便找了一條帶子,一頭拴在我的手腕上,另一頭放在父親的身邊,父親需要時拽幾下帶子就能把我拽醒。這樣堅持了二十多天,兄長們怕我誤事,晚上就輪流著和我一起陪侍著父親。
父親臥床不起,兄長、姐妹們騰出時間經(jīng)常前來看望,但端屎接尿這些臟活兒,我盡量不讓他們干。尤其父親病情惡化后,經(jīng)常不知不覺地便在褲子上。我給翻身時,就能看見沾在屁股、褲襠的糞便已經(jīng)發(fā)干,便用布蘸上水把父親的身子擦洗干凈,把父親的褲子脫下來放在洗衣盆里泡上一陣再洗。搓洗時,不要說滿盆散發(fā)著臭味,就是邊洗邊看見半盆發(fā)黃的臟水,在沒有過這種經(jīng)歷時是很難做到的。但想到對母親的內(nèi)疚、愧欠和遺憾,想到父親一輩子為我們呵護、操勞和付出,我還有什么顧忌不去孝敬他老人家呢?
在能夠忍受的情況下,父親是一般不外露、不煩人的。一天,他對我說,吃的藥不止痛,不如洋煙(大煙土)頂事。看來父親病咬得難以堅持,不然不會給我出難題。為了父親,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些父親所要的煙土。父親要了幾次看我不全給,才道出真話:“不如讓我全吃進去一死了事,我實在受不了啦?!?br />
我沒有一點辦法,眼巴巴地看著父親在床上受煎熬,受折磨,心里陣陣作痛。但我們作兒女的,只能從死神手里爭奪父親,絕不能把父親推向死神的懷抱。經(jīng)過解釋,父親也理解我的難處,后來再難受也不吱聲。我痛恨自己的萬般無奈,痛恨自己的束手無策,痛恨自己的無能為力,為無法減輕他老人家的痛苦而痛苦著……
父親還是永遠地走了。在父親臨終前的日子里,我是在忙碌、乏困、悲傷中度過的,可有父親在我心里踏實。忙完了喪禮,等到父親入土為安、走進天堂的那一刻,我的心里因父親的遠去而感到前所未有的空落和無主。
祝福您闔家幸福!
讀好散文《嚴父》,想起我的父母親。在伺候父母病重期間,我們沒你做的好,慚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