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風】感恩的心(散文)
光陰荏苒,歲月如流,不知不覺中,我竟到了惶恐的中年。盡管我緊拽住時間,猶如捏緊手中的鈔票一樣緊省著花,一年還是過去了。此刻,遙遠的祖國正值隆冬,我的家鄉(xiāng)銀裝素裹,色彩單一,與驕陽似火,花團錦簇,瓜(木瓜)果飄香的大西洋畔正好相反。
家鄉(xiāng)有一句老話:金旮旯銀旮旯不如自己的窮旮旯。大西洋畔固然妖嬈,卻難鎖思鄉(xiāng)情愫。離開塞北有很多年了,經(jīng)歷過的事情總是忘不了。置身他鄉(xiāng)異地,每每想家,總要把經(jīng)歷過的事情在腦海中播放一遍,有喜有悲,有苦有樂,有愛有恨。
小時候,村子西邊是沙漠,鄉(xiāng)人稱作西沙窩。翻過西沙窩,是一眼望不到邊際的戈壁灘。灘上寸草不生,有一座廟像一位弱不禁風的老人,孤零零地杵在那里。這座廟叫寶圪岱廟,喇嘛叫金巴。金巴靠化布施為生,平時也給人們算卦,誰家牛馬丟了,朝那個方向走的,根據(jù)閨女小伙子的屬相、生辰八字掐算婚配,預(yù)測孕婦生男生女。金巴算得準不準不要緊,關(guān)鍵看你信不信,因為最終的解釋權(quán)還是在金巴。
戈壁以廟為中心,方圓幾公里四季如冬,灰黃、蒼涼、寂寥,似乎是亙古不變的色調(diào)。廟是兩間土坯房,沒有圍墻,坐北向南。經(jīng)過風雨摧殘,外墻的泥皮薄的像紙一樣,能把墻上土坯數(shù)的清清楚楚。
西沙窩是去廟里拜佛燒香的必經(jīng)之路,再調(diào)皮的小孩,沒有大人陪著,私自不敢去廟里。因為西沙窩是死人的歸宿,晚上,常有“燈勒兒鬼”出現(xiàn)。
男人們倒不怕,撿柴、放羊的時候,都想進廟里坐坐,喝口水,抽袋煙,冬天取暖避風,夏天喝水納涼。佛門是清凈之地,金巴不喜歡扯閑淡的人去抽煙,更不喜歡小孩去吵鬧。他經(jīng)常以化布施為由躲著村里人,有時候躺在家里,把門反鎖著。
金巴不討厭我和父親,他愛逗我,愛抱我,因為金巴是我的保爹。
我小時候得了一場大病,差點要了命。父親讓金巴算算,看有命沒?金巴說:扎一針,看造化吧。一根銀針扎進去,我活了。當?shù)赜幸环N說法,愛生病的小孩寄養(yǎng)給外姓人能長命百歲。父親怕我再生病,就把我寄養(yǎng)給金巴。金巴給我栓了長命鎖,并且抱著我在佛前念了經(jīng)上了香許了愿。父親每年給他一些貢品,給到我十二歲生日開了鎖為止。
平時我們?nèi)チ藦R里,遇到保爹不在,我們就在廟的墻角下坐一會,冷天曬曬太陽,熱天涼一會。保爹要在,我就鬧著要喝水。
那時候人都窮,保爹更窮。廟里邊靠后墻有一尊佛,佛是泥塑的,佛前有個放貢品、放香爐的泥臺,臺子下面是蒲草編的墊子??荒_在東墻邊,炕頭挨著窗戶,灶火通炕,所以灶臺挨著炕頭稍微比炕矮一點??簧嫌幸粡埐菹?,草席上有一卷鋪蓋。門后有一個能盛一擔水的水甕,水甕多半時間是干的,偶爾有水,也得把甕傾斜一下,用水瓢慢慢地撇,撇出來的水再沉淀一下才能喝。
保爹的水甕里還養(yǎng)過泥鰍。泥鰍是從井里吊上來的。廟離村子遠,挑水費勁,保爹不殺生,他怕把泥鰍渴死,讓父親帶走。父親說:你放生吧,哪來哪去。保爹又把泥鰍放到井里。
村里人常譏笑保爹。說他餓得撐不住才去拾柴,嗓子干得冒煙才去挑水,院子里唯一家當就是裸在墻腳的夜壺,除此之外再連一根草根都看不到。
沒多久,墻角的夜壺換成了瓦盆……
我上了學(xué)之后,再沒去過廟里,倒是保爹來過幾次。十二歲開鎖的時候,保爹已經(jīng)去世。于是那座小廟隨即頹廢,融化于蒼茫之中。
按理說,保爹去世,我的長命鎖應(yīng)該找他的家人代開,可保爹是喇嘛,眾所周知,喇嘛是沒有后人的。
有人說,保爹有后,某某家的兒子和保爹長得一模一樣,可父親不敢貿(mào)然上門挨罵。到了開鎖那天,母親一直嘟噥,嫌父親不去找保爹的家人。母親在家上了香,擺了貢品,父親給我開了鎖,我和父親母親都磕了頭。過后,母親還疑惑了很多年。
正如母親所憂,我前半生際遇慘淡,命運多舛,母親一直懷疑長命鎖鎖沒開。為此,她多次去廟里求神卜算。就在我三十六歲那年,母親又打電話讓我回去開鎖。母親說:喇嘛算過了,你的災(zāi)難花三五百塊錢就免除了。
我說我的鎖不是爸給開了嗎?
母親說你爸是個凡人,他不會念經(jīng)不會算命,怎么能開鎖呢?
我反駁道,喇嘛是神?喇嘛要會算命,保爹怎么沒算出自己的壽命?
母親啞然無語。
那時候,災(zāi)難總是接連不斷,不管我怎么努力都躲不過逃不脫,因此,心情特別糟糕,沖母親煞氣是常有的事。
我忍讓那些給我痛苦的人,那些人逼我退步,我退一步,他們進十步,我無底線的退,他們無止境的逼。我整夜整夜睡不著,黑暗中,無數(shù)次吶喊:啥時候到頭?
我選擇逃,2016年是最難過的一年,我記得很清楚,年底,我搭老鄉(xiāng)的順車從重慶逃回蒙古高原。母親上了年紀,不幸事情沒必要告訴她,可外表的落魄和內(nèi)心的無助是無法掩飾的。
母親又責怪我犟。
我心想,與長命鎖有啥關(guān)系,當初保的是長命百歲,我現(xiàn)在活得好好的,身體沒病,人家沒保錯么!可是,這樣活著有啥意思?還不如早點結(jié)束。
寶圪岱廟在原址上重建快二十年了。母親說:現(xiàn)在的政策真好,喇嘛有政府支助富得流油呢。想想你保爹那會沒吃沒喝,真是可憐?,F(xiàn)在廟里上香的人可多呢,每年還舉辦廟會、那達慕大會,喇嘛是從五臺山來的。
一連幾天,母親都在為我難過,她不說話,目光呆呆的,盯著一個地方半天不動。我能猜透母親的心事,她在自責,在糾結(jié)。
臘月二十七那天,吃過早飯,我懷著一種難以形容的心情,跟母親說:我去廟里。
我穿上大衣,戴上口罩帽子,揣了五百元錢。母親的眼睛瞬間閃出希望之光,她趕緊撂下抹布,轉(zhuǎn)身開了柜子,取出八百元錢說:你多布施,功德無量,這錢一定要花。我給你二舅打電話,讓他陪著你。
我趕緊我有錢,別給我二舅打電話,我自己去。
母親送我出門,還在叮嚀:虔誠點磕頭,靜心聽經(jīng)。
我沿著村里的柏油馬路一直向西,西沙窩里已是一片參天的白楊林,廟周圍的戈壁灘全是秋收過的玉米、葵花茬子。沙漠的遺址沒有了,戈壁的痕跡消失了,廟也不是原來的廟。
廟有了圍墻,并排著還有一處院子。我進了院,一位身著喇嘛服裝的人正在喂羊羔。院子里滿滿當當?shù)模写罂ㄜ?、四輪車、脫粒機,金燦燦的玉米棒子像一道山嶺地橫亙在院子中間。我繞過玉米堆走到門口,大紅公雞耷拉著膀子像狗一樣咕咕咕地往我身上撲。一個女人從屋里出來,掄起門口立著的羊鞭照大公雞抽。大白鵝一副幸災(zāi)樂禍的模樣,曲動著脖子沖著公雞嘎嘎叫,似乎在說:活該,誰讓你多管閑事。狗很有禮貌地汪了幾聲,意思是:嗨!朋友,我在這兒,歡迎您!
接著,屋里竄出兩個小孩,一個喊爺爺,一個喊姥姥。這分明是農(nóng)家小院,哪有廟的樣子?喇嘛脫掉外衣不就是個普通人嗎?女人問:你是哪的?
我指指東邊的廟。喇嘛立即問:上香嗎?
看他倆一副俗不可耐的樣子,我對拜佛的熱情早就云消霧散。于是回答道:不,去我二舅家路過看看。我指指二舅家的方向。
奧,白音德力格爾是你二舅?我們倆是好朋友,你回家坐,我給他打電話,讓他來喝酒。喇嘛切換蒙語說。
喇嘛正要撥電話,女人手搭在額角指著遠處的人影說:那是白音德力格爾吧?
遠處的人影趕著一群羊正往這邊走。
是他。喇嘛拿操起門口的羊鞭,疾步走到羊圈打開圈門,羊像決了堤的水,呼啦一下涌出來。喇嘛回頭吩咐女人:豬肉勾雞哇,早點溫兩瓶酒……
重新修建的廟非常漂亮,我轉(zhuǎn)了一圈,由衷的感嘆,新時代農(nóng)牧民的生活真幸福,家家糧滿倉,戶戶畜滿圈,喇嘛還用化布施嘛?可惜保爹沒趕上好時代。我從廟的門縫往里瞄了一眼,似乎看到了以前那尊佛??杀5跁r的香爐、缽盂都不在了。我想保爹的死因不是窮困潦倒、饑寒交迫,就是懶惰,孤獨,無助。
女人燉了肉,溫了酒。
羊群撒落在曠野上,喇嘛和二舅一前一后進了門,二舅到爐子邊烤了烤手,對我說:在我這過年吧,我跟你媽說好了。
喇嘛開了兩瓶酒,放在飯桌上,說:吃了飯給你念經(jīng)。女人接過話茬:趕陽婆(太陽)落就念完了。
我心里呵呵,酒肉乃是佛門大忌,保爹一生不喝酒不吃肉不貪戀女色,他恪守規(guī)矩,一心向佛,還沒修成正果。眼前的喇嘛明明是個凡夫俗子,還要裝作自己是普度眾生脫離轉(zhuǎn)世之苦的佛陀。誰信?
我忽然想起保爹墻角的瓦盆,也想起有人說保爹有后代,難道保爹也是平頭百姓?
不管怎樣,保爹的困頓不會重演,百姓奔小康夢想已經(jīng)實現(xiàn),佛門弟子的生活與普通百姓沒啥區(qū)別,可以勤勞致富、喝酒吃肉、兒孫繞膝。
我二舅說:念經(jīng)不要錢,都是朋友。
我心想,那就更不用念了。再說兩瓶酒喝下去,念的還是經(jīng)嗎?我還不如回去母親聽嘮叨呢。
趁陽婆還高,我執(zhí)意要回。到家,我給母親說,喇嘛掐算過了,說我從明年起,運勢極好,到老都是“福星”和“華蓋”相伴終身,財旺人旺,仕途平順,步步高升。母親笑了,她胸口堵懸著的石頭似乎落了地,沒想到我的信口胡言卻變?yōu)楝F(xiàn)實。
以前,一直認為自己沒有足夠的生存能力,不打破固化思維,不努力盡其所能,就永遠不知道自己有多優(yōu)秀。年后,回到西安,在政府幫扶下開始了新的生活。
我做夢都沒有想過我能出國工作,2019年春天,我被中鐵二十局海外項目聘用,只身來到大西洋畔,在這里登上了人生的巔峰,實現(xiàn)了自身價值。年底,我包攬了集團公司媒體宣傳的所有獎項。
步入2020年,我最想說的一句話是:感謝,萬分感謝,感謝項目領(lǐng)導(dǎo),感謝同事們,你們才是我平安幸福的保護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