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戀】“大小”和“龍妮兒”(散文)
去年有段時間,一個叫“沈巍”的流浪漢,很意外地走紅了,而且是紅得發(fā)紫。
在未走紅之前,他只是上海的一名普通流浪漢。能夠在短時間內(nèi)迅速火遍各大視頻直播平臺,除了他愛看書和說些頗具文采與思辨性的話語外,最重要的推手則是一干網(wǎng)絡主播與微商的加入。于是,他的人氣陡升,引來越來越多人的圍觀。因其談吐與形象的巨大反差,被人們冠上了“流浪大師”的稱號。與網(wǎng)紅們娛樂至死的想方設法蹭知名度相比,沈巍平靜的流浪生活被一干人徹底打破了,在不堪其擾的情況下,這個被走紅的流浪漢只能選擇出走。
一個只想流浪,甘愿在自己內(nèi)心創(chuàng)造的世界里平靜生活的“大師”就這樣被娛樂逼走了。人們所關心的并不是“大師”本身,而是怎樣盡可能多地從他身上挖掘自己可用的素材,以他作噱頭來增加自己視頻或是文字的點擊量。這樣的結果,是沈巍沒想到的,更不是他想要的。這讓我想起前幾天在公園里遇到的流浪女人。
那天傍晚,我習慣性地去清幽的鳳凰公園散步,行至園內(nèi)一段僻靜小路,依稀見長椅上倚坐著一個女人。這樣的僻靜處,又是傍晚,坐著女人,我也就自然而又好奇地多看了她兩眼。走近了細看,才發(fā)現(xiàn)她是衣衫襤褸,腿上裹著一件油污的臟上衣,身旁還放著一只破舊袋子。我細打量她的同時,她也用警覺的眼神看我。
斷判出她是流浪者后,我擔心她會受不了冬末春初這公園夜晚的寒。出于關心,我便想著詢問她一下,看她是否記得自己來自哪里,我也好幫她報警或是打個救助電話,讓政府有關部門能送她回家??晌覄傄婚_口,她便立馬警覺地拎起自己的東西起來走了,走得快而決絕,不給我反應的時間。等我回過神想起要再找她,想力所能及給她點兒錢讓她買食物吃時,她已經(jīng)走出好遠一段,只留了一個長而孤獨的背影給我。
看著她遠去的背影,我甚至覺得有些自責,也許我不該打擾她給自己所營造的那份寧靜。于我來說,是出于惻隱之心想幫她脫離困境,但習慣了這樣流浪生活的她,卻未必會認為自己所處的就是困境,也或許就是對于俗世生活的一種解脫也未可知。
由她,我想到了家鄉(xiāng)鎮(zhèn)子上的“大小”和“龍妮兒”。
“大小”和“龍妮兒”,一男一女,是那時鎮(zhèn)子上兩個聞名的流浪者。雖未必是他們的本名,卻一直被鎮(zhèn)子里的鄉(xiāng)人這樣叫著,比鎮(zhèn)長的知名度都要高出不知多少數(shù)量級,可謂是家喻戶曉。
“大小”是男的。我見他時,覺摸著他該是約三十歲的光景,一頭長發(fā),氈片一樣胡亂耷拉在腦袋上,一手拿個破碗,一手拉根細木棍,打狗用。
每每在街上見他,他嘴里總是在不停地嘟囔著,說些你聽不懂的話語,間或又大聲“哦啁啁”喊上一嗓,聲音尖而長厲,很是嚇人。久之,他那“哦啁啁”的呼喊聲,就被鄉(xiāng)人轉聽成了“大小”的諧音,便將“大小”作了他的代名。
他臟,街上的狗們也都欺侮他,遇見了便要追著咬。他便披著那一頭氈片樣的亂發(fā),胡亂地拿手中的棍子對著狗打,嘴里更是“哦啁啁”地喊個不停。狗狂吠,他亂打,都如瘋了一樣。
于是,大人便常將他拿來嚇唬小孩兒,誰要是愛哭鬧了,就嚇唬說:“快不要哭了,‘大小’來了!”這一招甚至比大人常說的“再哭鬧天上龍就下來把你抓走”要管用得多。
但我不怕“大小”。我不怕他是有原因的,據(jù)大人們說,這大小原是知識青年,文化極好,之所以瘋掉,是因當年他考上了大學,卻被別人給冒名頂替掉,一氣之下就成了現(xiàn)在的瘋傻模樣。他嘴里的嘟囔細聽起來,倒感覺如是和尚在念經(jīng)的一樣喃喃自語,而那尖鳴的“哦啁啁”聲,則夾在這嘟囔聲中,顯得很是突兀,是內(nèi)心在舒發(fā)他對于生活的不滿和對世道的憤恨。
看了他的樣子,聽著他的嘟囔,我非但沒有害怕,反而覺得他很是可憐,雖然他的叫喊聲是那樣地凄厲嚇人。我總覺得,像他這樣的人該是不會害人的。相反,他才是柔弱的受害者,不然怎么會瘋掉呢?我更討厭街上的那些狗們,“大小”都已經(jīng)可憐成了這個樣子,你們還來欺侮他,給他困頓的人生又平添這無數(shù)的艱難。而他唯一所能做的,便是拿了手中的棍子胡亂地掄著,嘴中發(fā)出“哦啁啁”的凄叫,這該是怎樣的一種殘忍!
所以,偶爾我在街角遇著他的時候,會愿意默默地傍著他走,聽他邊走邊嘟囔。那嘟囔或許是他瘋傻后無意識的言語,也或者就是他在有意識郁解心中的積悶,但我愿意這樣跟著他走,以崇敬和憐惜的心情,陪他走上一小段,去感受他內(nèi)心的那份寂寞與憂傷。
與“大小”愛在街上行走不同,“龍妮兒”則更喜歡在河坡里游蕩。雖同是流浪者,但“龍妮兒”不拿破碗也不拎打狗棒,而是常拿一條編織袋在手里,在瓷鎮(zhèn)的河泊里撿拾東西。我見她做得最多的,就是坐在河灘上,于碎石間撿磨那些石膏或石灰,有時候是往臉上抹,有時是往嘴里放一點點吃掉。
“龍妮兒”看著面老,臉上有不少褶子,讓人看了咋也覺著該是有四五十歲的模樣,不知是常年流浪被折磨得如此滄桑,或是本就歷了歲月的風霜年衰至此??伤吘故桥耍瑫煤拥览飺靵淼募t石子研磨成紅顏料往臉上涂抹,也會弄上點兒石灰往臉上搽,將本就褶皺的臉,涂得一塊兒紅一塊兒白,如臺上的戲子。
與“大小”一樣,“龍妮兒”嘴里也愛嘟囔,不過她的嘟囔確切地說算是絮絮叨叨,也小聲許多,更沒有如“大小”一樣那偶爾的尖厲長嘯。我一直不知該咋樣描述她的模樣,直到多年后在課本上讀到魯迅先生筆下的“祥林嫂”,我才確信“龍妮兒”該是和“祥林嫂”有著一樣的神態(tài)和表情。
“龍妮兒”雖然老而絮叨,臉上也常涂得紅一塊兒白一塊兒,但卻并不嚇人,許是天生就帶著股子母性。當我們?nèi)齼尚『憾字鴩谒皶r,她那皺褶的臉上甚至會透出些愛憐的神情,使你看了斷不會認為她是瘋子。只當我們問她為啥吃石膏或石灰,她回答那是“八五面(鄉(xiāng)人把一百斤麥子磨出八十五斤面粉叫作八五面,這在當時是我們所認為最好的白面。)”時,我們才知她是真的瘋傻掉了。只是我一直驚嘆于她的胃功能怎可以如此強大,竟能把極具蝕灼性的石灰都給吃了消化掉,而且絲毫不影響她的健康。
我一直不知道“龍妮兒”因何瘋傻,也不知“龍妮兒”是否就是她的本名,更不知她如何就能靠了吃河坡里的石膏和石灰生存,但至少從我記事一直到離鄉(xiāng)的十來年里,她是一直活著的,面容也仿佛永遠是那個樣子,永遠那樣地小聲絮叨,還有看見孩童好奇地圍著她時,伊皺褶臉上所泛出那一絲不易被人查覺母性的光。
后來,我遠走他鄉(xiāng),再沒聽過“大小”那“哦啁啁”凄厲的叫,更無有見過“龍妮兒”那涂抹得紅一塊兒白一塊兒皺褶的臉。直到網(wǎng)上不時被人炒作的“流浪大師”沈巍映入我眼瞼,以及在公園里偶遇并被我擾嚇走的女流浪者,才使我憶起小鎮(zhèn)里的“大小”和“龍妮兒”來。
懷著一絲希望,打電話給母親,詢問“大小”和“龍妮兒”,問他們的來歷,也問他們的歸宿。心中是希望他們還在的,在供我憶取的同時,也安慰自己的心和照顧這社會良善的臉面,希望他們能夠被生活和社會溫柔以待。可得到的答案卻是:早死了!
母親問我:“咋忽然會問起他們,是不是又要寫啥東西呢?”我只說:“沒咋,就是忽然想起來了隨便問問。”
我知道,自己的內(nèi)心是失落的,為“龍妮兒”和“大小”。
小鎮(zhèn)的孩子再也不用怕“大小來了!”河坡也早就臟得下不去人,街上也僅剩了小販的叫賣和汽車的喇叭在鳴叫。不過,我慶幸,這些都沒能打擾到“龍妮兒”和“大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