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水樓子(小說)
這是一個七十年代的故事。那是一個以階級斗爭為綱,有成份論的時代。
我和鎖柱不是朋友,只是鄰居。他或許根本不認(rèn)識我,但是我認(rèn)識他,至今還記得他。
太陽快沉沒的時候,我吃完晚飯走出了我家的小院。傍晚的景色真是太美了,太陽射出了更加絢麗的色彩,天空中的色彩快速變幻著,時而紅,時而淡藍中夾雜著紫色;時而又在紅色中有著藍金兩色,太陽徐徐下沉著,天空中的余暉仍未散去。我一邊若有所思地觀察著傍晚的景致,一邊懶散地朝水樓子走去。
水樓子是一個高大的建筑,至少在我幼小的心里它是一個偉大的工程。據(jù)說這個水樓子是日本人在建設(shè)偽滿鐵路時,為給火車加水而建筑的。它幫我實現(xiàn)了登高望遠的想法,也是我兒時攀爬和玩耍的地方。水樓子距我家很近,隔著一條土路和一趟房子。坐在家里就可以清楚地望見它。我遠遠地向水樓子望去,若隱若現(xiàn)地看見水樓子上坐著一個人。我很納悶,這是誰呢?一般總爬水樓子玩的我都認(rèn)識呀,只要是經(jīng)常爬水樓子玩的無論是側(cè)影還是背影,別管他是大胖子曉飛,還是白呼的滿嘴冒沫子大嘴子,或者穿著流光水滑的唐雞屎,我都能一眼就認(rèn)出他們。顯然這個人令人我感到陌生,他是誰呢?
我鉆過水樓子的鐵絲網(wǎng),慢慢地向水樓子的頂峰爬去。水樓子的頂部是一個直徑5米左右的平臺,平臺上有一個水泥砌筑的門,一把鎖把涂了黑漆的鐵門緊緊地鎖死。那個陌生人就坐在水泥門上一動不動地向遠方眺望……。他應(yīng)該知道有人爬上了水樓子,這個人就在他的傍邊,但是他依然是一動不動地向遠方眺望……
我終于看清了他的面目,原來是前院的鎖柱。鎖柱比我大5到6歲吧,大概17或者18歲的樣子。他是很英俊的小伙子,不僅相貌堂堂,聽說學(xué)習(xí)也特別出色。我知道他是誰,但是因為年齡的差距我們沒說過話,我不確定他是否認(rèn)得我,或者他一定不認(rèn)識我。
絢麗的晚霞照在他一身草綠色的軍裝上,令他充滿了迷幻和朦朧的色彩。只見他緩緩地從上衣的兜里掏出一個口琴,用嘴吹了吹口琴上灰塵,旁若無人地吹奏了起來……,我聽出了這是當(dāng)時禁唱的一首老歌《敖包相會》,那悠長而又深沉的蒙古曲調(diào)令人陶醉令人深思。
已是繁星點點,他還在癡狂地吹奏著,我有些困了,百無聊賴地回家了。
第二天晚飯后,我習(xí)慣性地向水樓子張望,一個黃色的點在晃動,我猜想一定是他----鎖柱。
我爬上了水樓子,只見鎖柱在低頭書寫著什么,見我上來微微地皺了一下眉,沒有理會我。他一會奮筆疾書,一會若有所思地向遠處眺望,我順著他目視的方向?qū)ふ?,啊,原來他在眺望櫻花林。櫻花林是小?zhèn)青年男女談情說愛的好去處,經(jīng)常有戀愛中的年輕人徜徉其中。
鎖柱寫好了一封書信,稿紙上寫滿了密密麻麻的文字,他小心翼翼地折疊這張紙,忽然一陣疾風(fēng)將這張紙刮跑了,他大驚失色地驚叫起來,順著紙刮走的方向攆去。紙在高處的風(fēng)中翻飛,而他只能順著水樓子的坡道向下跑,向下追,這一高一矮,定然無法追上。
我被這突如其來的事端搞蒙了,不知所措,但我的眼睛一直沒有離開那張翻飛的紙,只見它飛到道南幾叢矮矮的柳樹上面便下沉下沉,一直到我看不見了。鎖柱卻順著紙相反的方向追了下去……
我鬼使神差地向道南那幾叢矮矮的柳樹走去,我在柳樹的樹根處發(fā)現(xiàn)了那張稿紙,上面寫滿了文字,在微風(fēng)中瑟瑟地抖動著。
雖然我才十幾歲讀小學(xué)四五年級,認(rèn)識的字并不多,磕磕絆絆讀下來后,我還被鎖柱極富文采和飽含深情的文字所打動。這是一封令人動容的情書。它抒發(fā)了一個熱血男兒對一個姑娘深深地愛,一個有志青年對未來無限的憧憬,一個無助的人對現(xiàn)實的萬般無奈……
這是一封隨風(fēng)飄零的書信,一封脫離的書寫者一封無法送達的信函。
第三天、第四天一直到第九晚上,我都沒有在水樓子尋到他的身影。我想把拾到的那封信交給他,又擔(dān)心他因我知道了信的內(nèi)情而生氣。交與不交,讓我異常矛盾。
我以為再也不會見到他了,確切地說我聽說他要當(dāng)兵去了。
我忘記了是我在水樓子見到他的第幾天了,反正是第九天以后的好多好多天后一個晚上我又見到了他。他這一次沒在水樓子上面的平臺上,而是在水樓子下面的一角,他蹲在地上焚燒著什么。我一如既往悄無聲息地走到他的身邊,他沒看我,連眼睛都沒有撩我一下,他將帶來的書籍,語文書、數(shù)學(xué)書、物理書……、等等好多的高中教科書以及課外書籍,一本一本慢慢撕開,投到燃燒的火堆里?;鹈绾龈吆龅腿紵臣t了他的臉龐,他的眼睛是紅紅的,雙眉緊蹙著,面部表情木然。他忽然脫下綠軍裝,把它平鋪在地上,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折疊好放入軍用書包里。他呆呆地看著書包,看了一會又慢慢地小心翼翼打開軍用書包把綠軍裝拿出來打開,在自己是身上比劃了幾下,我想他是有些冷了,想再穿上它。然而他沒穿,手一松,將7-8成新的綠軍裝投入正在熊熊燃燒的火里,火苗突然大了起來,我看到他被火苗映紅的臉上有兩行淚水簌簌地流下來。
幾天后小鎮(zhèn)傳誦著一個驚人的事件,鎖柱臥鐵道自殺了。有好奇的人探究原由是當(dāng)兵政審不合格,沒當(dāng)上。
也有人罵他:一個黑五類地主子弟還想當(dāng)兵,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還有人罵他:憑著學(xué)習(xí)好就想和貧下中農(nóng)的女兒處對象,也不搬塊豆餅照一照。
我又聽說鎖柱沒死,他想臥鐵軌自殺被人拉住了,經(jīng)過勸說,他放棄了自殺的念頭。后來,他跟著拉練的部隊走了,部隊走到那他就跟到那……
鎖柱到底有怎樣人生呢?我真的不知道了,總之在那個燒軍裝的夜晚之后,小鎮(zhèn)的人包括我再也沒有見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