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桔子(小說)
一
桔子騎著電驢子,行駛在前往二馬村的公路上。公路盤山而建,彎曲如蛇,不陡峭,卻崎嶇。路兩邊偶有白楊樹,樹葉已經(jīng)脫去嫩綠,樹上掛著串串楊絮花。風(fēng)吹,花絮紛飛,像片片雪花繞著桔子飛舞。
山上,一眼望不到頭的野生油茶樹,高高低低,層層疊疊,枝枝杈杈,綠意掛在樹梢上。桔子看著充滿生機(jī)的綠,心情不錯,哼著小曲:“甜蜜的生活,甜蜜的生活,無限好嘍喂……”
桔子是縣農(nóng)科所的干部,她今天要去二馬村她的結(jié)對戶家里。她已經(jīng)了解過她的結(jié)對戶了,叫馬富貴,是個高中生,父母雙亡,曾有個哥哥叫大憨,幼年夭折。馬富貴為人憨厚勤快,村里人都叫他二憨。勤快是過去的事了,如今他是二馬村出了名的懶漢,二十六七歲了,也沒對象,每天除了睡覺還是睡覺,好像等死一般。
桔子聽說二憨是高中生,心花怒放。有知識,就好辦,桔子心里早有了計劃。二馬村是個依山傍水的小山村,風(fēng)景秀麗,耕地面積少,村民居住零散。因是山區(qū),教學(xué)條件有限,村里人頂多完成九年義務(wù)教育,就回家種田了,二憨算得上是村里的文化人。
人說靠山吃山,靠海吃海。桔子早就翻看過農(nóng)科所關(guān)于二馬村的土質(zhì)抽樣檔案,這里很適合種植茶樹菇。桔子想,她一定要治好二憨的“懶”病,依靠她的技術(shù),讓二憨盡快富起來。人啊,最怕認(rèn)真,桔子就是個認(rèn)真的人,她認(rèn)準(zhǔn)的理,九頭牛都拉不回來。她相信二憨不是骨子里就懶惰,也相信二憨是個好小伙,因為二憨曾經(jīng)是個勤快人。
桔子來到二馬村,碰見一個在村口老梨樹下打盹的老爺爺,打聽二憨家。老爺爺聽見桔子問二憨家,呲牙一笑,嘆了口氣說:“唉!二憨是徹底不中用了,二憨可是個好孩子啊?!闭f著,指了指二憨家的方向。
桔子邊走邊想老爺爺前后矛盾的話“不中用了”“好孩子”,不中用了,怎么又成了好孩子?桔子想得有些煩躁。
村尾一個斜坡上,就是二憨家了。推開院門,院子里,三間土坯房,靠西頭的一間,屋角裂開了一條大口子,像張著的饑餓大嘴;東頭的羊圈,空空如也;農(nóng)具,東一個西一個;靠著羊圈,堆放著柴草,被風(fēng)吹的滿院亂飄;幾只麻雀,嘰嘰喳喳叫著,在院子里追逐,鳥屎滿院,桔子皺了皺眉頭。心里念了一句:“懶漢,真是名不虛傳。”
桔子看見院子里一棵老槐樹下,兩條長凳支著的破門板上,躺著一個人,頭發(fā)像雞窩炸在頭頂上,身上一件粗布小衫,已經(jīng)看不出顏色了。腿上穿著一條藍(lán)褲子還算齊整,用一根破麻繩系著。桔子猜,這人一定是二憨。
“你就是二憨吧,我是你的結(jié)對干部?!苯圩幼呓?,二憨聽見聲音,迅速將一樣?xùn)|西塞進(jìn)了破棉衣底下。?
“哦!是政府爸爸派你給我送吃的來了?這個爸爸行,知道疼孩子。”二憨嬉笑著說,一只胳膊支著腦袋,瞇著惺忪的眼睛。
“什么政府爸爸,政府媽媽的,好好說話,我是縣農(nóng)科所的桔子,是你的結(jié)對干部,帶你脫貧致富的?!苯圩涌粗茸约盒〔涣藥讱q的那張年輕的臉上,掛著的無賴相,有些惱火。
二
農(nóng)科所其他干部的結(jié)對戶,已經(jīng)動起來了,有的貸款計劃整個“農(nóng)家樂”、有的已經(jīng)動手挖魚塘了、有的在養(yǎng)殖業(yè)上做文章、有的已經(jīng)外出務(wù)工了。她因前段時間,到省城參加研討會,晚了幾日。“一年之計在于春”,再不抓緊時間,一年就抓瞎了,桔子有些著急。
“人家說了,縣委是俺媽,政府是俺爸,我們農(nóng)民就是縣委和政府的孩子,哪有爸媽讓孩子餓肚子的,我沒說錯吧。”二憨一本正經(jīng)地說著,一雙黑黢黢藏污納垢的光腳,上下揉搓了幾下,幾只蒼蠅“嗡嗡”,飛起又落下。
桔子無言以對,瞪了二憨一眼說:“都快中午了還睡覺,你這態(tài)度,怎么脫貧致富?!?
二憨嘿嘿笑了笑說:“你又不是我媳婦,管的寬,管天管地,管不著我睡覺放屁?!?br />
桔子氣的臉通紅,罵了聲:“流氓,你就是個懶漢,無賴,我找你們村主任去?!?br />
二憨看著桔子,譏諷地“嗤嗤”一笑,仰頭望著老槐樹,枕在交叉的雙手上,慢悠悠,語調(diào)拖著長音說:“你找天王老子——我也不怕,我就是爛命一條——沒人疼,沒人愛——死了——倒也清凈。”說著,他打了兩個哈欠,倒在破棉衣上,背對著桔子,不一會兒打起鼾來。
桔子雖然一直和二憨在打嘴仗,二憨眼里一閃而過的傷感,沒有逃過她的眼睛,她站在槐樹下發(fā)愣,默默地看著二憨。心里恨著,氣著,無奈著,又覺得二憨很可憐。她以為二憨裝睡,叫了兩聲,二憨動也沒動,發(fā)出了均勻的鼾聲。
桔子嘆了口氣,自言自語:“難怪領(lǐng)導(dǎo)說,和二憨結(jié)對,要考慮清楚,二憨是出了名的難搞定。”桔子暗暗下定決心,一定要讓二憨脫貧,不拖政府的后腿??墒怯衷撛趺锤愣ㄋ孔屗苤鲃幼哌M(jìn)致富的前列呢?桔子突然想起二憨塞進(jìn)破棉衣底下的東西。
她躡手躡腳地走近破門板,手伸進(jìn)破棉衣底下,摸出來一張照片,那是二憨和一個女孩子的合影。照片里的女孩子很漂亮,明眸皓齒,兩個麻花辮,耷拉在胸前;照片里的二憨很陽光,也很帥氣,幸福地笑著,摟著那個女孩子。
正在他仔細(xì)端詳照片時,二憨一把搶過去,狠狠地瞪著桔子說:“誰讓你偷看我的東西,你這是偷窺,是犯法?!?br />
桔子看著二憨怒氣沖沖的樣子,笑著說:“看你那熊樣,一定是被姑娘甩了,人家姑娘那么漂亮,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就你這窩囊廢,哪個姑娘肯跟著你過苦日子?”
二憨從門板上跳下來,像頭發(fā)怒的公牛,指著院門,怒吼著:“我就是窩囊廢,要你管,你給我滾出去……”
桔子看著二憨氣急敗壞的樣子,她“噗嗤”樂了。她想,二憨知道發(fā)怒就好辦,說明他還是個有血性的漢子。桔子突然想到一句話“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桔子眼珠子一轉(zhuǎn),她看了看二憨的樣子,又笑了。
桔子學(xué)著二憨的樣子,無賴地笑著說:“走就走,不過我還會來的?!?br />
二憨怒聲說:“誰要你來,無賴?!?br />
桔子依然笑著說:“我無賴也沒你無賴?!彼D(zhuǎn)身走出小院。
春風(fēng),吹動著小院里的槐樹葉子,發(fā)出嘩啦啦的聲音,桔子聽著這春天的聲音,神秘一笑,有了主意。她邊走嘴里邊哼唱著:“甜蜜的工作,甜蜜的工作無限無嘍喂,甜蜜的歌兒,甜蜜的歌兒飛滿天嘍喂,工業(yè)農(nóng)業(yè)手挽手齊向前嘍喂,我們的明天,我們的明天比呀比蜜甜……”
三
桔子第二次來到二憨家,已經(jīng)距離第一次有一個多月時間了。她走進(jìn)二憨家院門,老槐樹上盛開著槐花,發(fā)出撲鼻的清香氣,老槐樹下的破門板還在,睡在門板上的二憨卻沒影子。
院門是敞開的。二憨家里,實在沒什么東西值得小偷惦記,他家比小偷還窮,除了滿地的鳥屎,和羊圈里不知道積攢了多少年的羊糞外,就是生了銹的鐮刀和鋤頭。桔子站在院子里,喊了幾聲“二憨”,沒人應(yīng)答,她又對著屋里喊了兩聲,確定二憨不在,桔子坐在老槐樹下的破門板上,掏出一本書,靜靜地翻看著,等二憨。
二憨靸著鞋走進(jìn)了小院,看見桔子就往外趕:“出去,出去,我不是不讓你來了嗎?我不需要你這樣的結(jié)對干部?!?br />
桔子站起來,嘻嘻笑著,在院子轉(zhuǎn)了一圈,用腳將地上的幾灘鳥屎埋上,又露出無賴相:“好啊,我現(xiàn)在就走,反正你這個貧困戶,我結(jié)定了,而且已經(jīng)建檔立卡了,錄入系統(tǒng)了,不能更改了?!苯又帧翱瓤取睅茁曊f,“我說,小弟呀,你快被鳥屎埋了,臭嗎?”
桔子笑著走出了院門后,她的眼睛里有奇怪的神色,自語:“二憨,你等著著我的道兒吧!”
桔子走了,她的那本《茶樹菇栽培技術(shù)》留在了老槐樹下的破門板上。三天后,桔子又來到二憨家,二憨正在打掃院子。
桔子看了看清掃干凈的院子,笑著說:“二憨,我上次落下的書呢?所里正在研究你們這里的土質(zhì),有一些內(nèi)容,我還沒研究透?!?br />
二憨撓了撓頭皮,尷尬地從屋里拿出書,遞給桔子,囁嚅地說:“那個……書里的信……”
桔子接過書嘿嘿一笑,眨眨眼說:“什么書里的信?書里有信嗎?”
二憨臉紅了,說:“沒,沒有……”
桔子笑著走到院門口,回頭對著二憨“嘻嘻”一笑。二憨正看著桔子的背影,他看見桔子猛然回頭,對著他笑,他紅著臉低下頭假裝掃地。
桔子再來二憨家時,又一次落下了書。三天后,桔子又來取書,說要考察后山的油茶樹,看能不能種植茶樹菇。
二憨撓了撓頭,紅著臉說:“桔子姐,我能跟你去看看嗎?”此時的二憨,頭發(fā)已經(jīng)清洗干凈了,看不出顏色的小衫已經(jīng)換成了干凈的白布小褂子,整個人清爽精神了許多。
桔子笑著打量二憨說:“喲,知道叫姐了,有改變,走吧!看樹去。”
桔子和二憨來到后山,二憨興奮起來:“桔子姐,我看過了,我們后山多為酸性紅壤,氣候溫暖濕潤,土壤肥沃,四季云霧繚繞,有利于油茶樹枯干腐朽,極宜于茶樹菇菌絲的生長發(fā)育和優(yōu)質(zhì)菇的形成。如果我們充分利用這些得天獨厚的條件,種植大量茶樹菇,只要打開銷路,二馬村脫貧指日可待。”
桔子嘿嘿笑著,眨眨眼睛說:“書起作用了?還是……思想轉(zhuǎn)變挺快呀!
二憨不好意思地笑起來:“桔子姐,我……”
如此一來二去,桔子的書不知道落下了多少回,二憨也不知是不是被桔子施了魔法,人不但不懶惰了,還帶動村民,進(jìn)山種菇。轉(zhuǎn)眼到了第二年秋天,二憨種植的茶樹菇大豐收,二憨正在組織村民采摘時,桔子領(lǐng)著一個姑娘站在二憨面前。
“小鳳……”二憨愣在原地。
四
小鳳就是照片中的女孩。二憨和小鳳原本是中學(xué)同學(xué),日久天長,兩人情感就如山上的油茶樹,葳蕤茂盛。那時,二憨家在十里八鄉(xiāng)算是富戶,小鳳父母巴不得攀上這門富親戚,兩人高中還沒畢業(yè),就催著二憨家把婚訂了。后來,二憨的父母先后生病,花光了家里的錢,也沒保住命。
二憨父母死后,二憨輟學(xué)回家,再去小鳳家,小鳳父母冷眼相待,還說,要娶小鳳可以,拿十萬塊錢彩禮來。二憨窮得叮當(dāng)響,從哪里找十萬塊錢的彩禮啊!他只有眼巴巴地看著小鳳的父母,將小鳳許給了養(yǎng)豬的屠戶朱大廠。
朱大廠原本和小鳳同村,小學(xué)畢業(yè)后跟隨父親,走街串戶,干起替人殺豬的買賣。后來,自己開了養(yǎng)豬場,生意越做越大?!柏攭褢Z人膽”,朱大廠有了錢,吃喝嫖賭樣樣精通,更是嗜酒如命。他早就對小鳳的美色,垂涎三尺,無奈小鳳對他如南極的冰川,冷得讓他發(fā)抖,他只能流著口水遠(yuǎn)遠(yuǎn)看著小鳳。朱大廠聽小鳳爹媽說,誰能拿十萬塊錢彩禮,就把小鳳嫁給誰,樂得睡夢里都是笑。他提著十萬塊錢,扛著半扇豬肉,放在小鳳爹媽面前。小鳳爹媽哪里見過這么多錢,盯著堆在炕桌上小山一樣的紅票子,黑眼珠子差點變成白眼仁,當(dāng)即做主將小鳳嫁給朱大廠。
小鳳不愿意這門親事,被爹娘關(guān)進(jìn)屋子,幾次逃跑,想找二憨,還沒翻過家門口的大山,就被抓回家。朱大廠每天跑三趟,來看小鳳,說著貼己的話,哄著小鳳。小鳳看爹媽鐵了心要把自己嫁給朱大廠,朱大廠對她溫柔,對家人和善,也只好哭過鬧過后,負(fù)了二憨,嫁給了朱大廠。
小鳳出嫁當(dāng)天,二憨跪坐在村頭的河灘上,一夜沒睡,他覺得自己沒本事,他覺得自己就是個熊包,他狠命地捶打著河灘上的鵝卵石,拳頭上鮮血淋漓。他恨自己沒用,從此自暴自棄,活成了行尸走肉。
小鳳和朱大廠結(jié)婚不到一年,朱大廠就露出本性,說小鳳是他買來的,歸他私有,每次賭輸了錢,喝些酒,就對小鳳拳打腳踢。有一次,他下手太重,打斷了小鳳的鼻梁,小鳳哭著跑回娘家。朱大廠緊跟著來到小鳳家,拿出幾千塊錢塞給了丈母娘。
小鳳媽笑得五官擠在一處,勸小鳳說:“天上下雨地上流,小兩口吵架不記仇。嫁漢嫁漢,穿衣吃飯,他有錢,你就少計較些?!庇职研▲P送回了家。
有了小鳳母親的“倚仗”,朱大廠越發(fā)放肆起來,他說女人是衣裳,衣裳舊了就得脫,他經(jīng)常領(lǐng)著女人開房,小鳳忍無可忍。有一天,她偷偷跟蹤朱大廠到一家酒店,買通了服務(wù)員,打開了房門,用手機(jī)錄下了朱大廠開房的證據(jù),逼迫他離婚。朱大廠雖不愿意離婚,無奈小鳳手中有證據(jù),還威脅他說,不答應(yīng)離婚就告他嫖娼。朱大廠只得簽字畫押,辦理了離婚手續(xù)。
離婚后,小鳳去了南方打工。她聽妹妹說,二憨過得并不好,小鳳很愧疚,覺得對不起二憨,又不好意思聯(lián)系他,可心里一直裝著二憨。桔子看了小鳳的照片,找到了村主任,了解情況后,走了三十多里山路,找到小鳳家,從小鳳妹妹那里找來了小鳳的手機(jī)號,與小鳳通了電話,還加了微信。
桔子故意落下書,是因為書里夾著小鳳給二憨的信。是小鳳的信,給了二憨力量,也是小鳳的信,讓二憨振作起來。
“我把你的小鳳找回來了。”桔子笑著,把小鳳的手放在二憨手心。
“二憨哥……是我對不起你!”小鳳眼含熱淚,深情地望著二憨。二憨緊緊地握住了小鳳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