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執(zhí)勤的鄉(xiāng)下人(微小說)
在村莊路口的一棵大槐樹下,村主任胳膊上戴一個“執(zhí)勤”字樣的紅袖章,像一只笨重的大熊貓,穩(wěn)穩(wěn)地坐在大槐樹下喘氣。他抽煙熬夜干咳,還喘氣。他有氣管炎病,像是一位老大爺,不是咳,就是喘。
一抹日光似一根金線,從大槐樹粗壯的枯枝間隙,照射在他憔悴的臉上。他那一張核桃皮皺褶的臉色,已經(jīng)沒有往年吉祥如意。在這一個鼠年,為了抗擊“疫情”,從春節(jié)前夕開始,他就陷入一種無序的忙亂。政府下達(dá)的指令,一個接著一個,一個比一個緊迫,就像是皇帝傳來的一道道圣旨,一個比一個加急,就這樣把老村主任累的喘不過氣。他臉色發(fā)黃,一臉倦容,熬成一個黑眼圈,像是一只大熊的熊貓眼兒。
一只老鴰在大槐樹上筑巢,在日光下竭力叫喚,驚擾的全村人不得安寧。一個紅色小喇叭在車上捆綁著,喇叭聲音響亮,能驚飛楊樹梢頭跳躍的麻雀。喇叭代替村主任沙啞的嗓音,被村里“青年義務(wù)志愿隊”的支援者駕駛著,在村莊游街串巷的聒噪,宣傳抗擊新型冠狀病毒肺炎的嚴(yán)重性。
村莊上空一片日光照耀,卻似一片陰云密布。他愁苦不識字,就會寫自己的名字:大叉。他閑來無事,就練習(xí)寫名字:大叉。最近又增加兩個字:證明。他對著天對著地,對著大槐樹上的老鴰窩發(fā)誓,他一定要學(xué)會寫:證明。他一筆一畫,努力奮斗。理發(fā)師的徒弟,從頭來,一切從頭上來。因為疫情病毒,村里外出打工的幾千口人,他們需要開一個證明。關(guān)于“證明”下面的字,也許來日方長,也許來日不長。他思來想去,就更加生氣,生氣不會寫。他痛恨自己,咬牙切齒,差一點咬斷指頭。
大叉這個名字,是他早年上學(xué)時,因為不好好讀書,老師給他起的名字。那意思就是學(xué)習(xí)太差,因為他作業(yè)本上都是“叉號”。當(dāng)年老師讓他站黑板上答題,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會在“等號”后面畫一個圓圈。老師看著他說:“雞蛋,你吃吧,吃了就不餓啦,吃了啥都會啦!”那時不管老師說啥,他都欣然默認(rèn)。他心想:雞蛋,就是雞蛋,雞蛋就是人吃的。老師說他是一個大叉,大叉就大叉,這一綽號像一頂帽子,適合他戴頭上。
村主任大叉,他倔強(qiáng),牛脾氣,瞪牛眼,村里人又送他一個綽號:大炮。在這些日子,大叉響應(yīng)政府號召,又是封路,又是查詢過往行人,又是在村里灑石灰,噴灑消毒液。他一天到晚,馬不停蹄,奔波來去。他還學(xué)會“苦口婆心”,仿佛歷經(jīng)霜雪千年,在日光里磨去棱角。他是霜打的茄子——蔫了。
大叉氣若游絲,已經(jīng)累的有氣無力。他坐在村口大槐樹下,像是一只溫順的熊貓,一句話不想多言。他像眼前這一棵大槐樹,把樹根深深地扎入泥土。
大叉點燃一根煙抽著,不時抬頭望著樹杈上的老鴰窩,喃喃自語地哀嘆:“人都像老鴰一樣,住到樹上,誰還堵路?!?br />
他望著老鴰窩,像是當(dāng)年看著黑板上數(shù)學(xué)題,癡癡地發(fā)呆,左右為難。這時村里的青年志愿者王二毛,他開著宣傳車朝大槐樹而來。他嬉皮笑臉地從車上下來,慌里慌張地對大叉說:“主任主任,咱村的大炮,該響了?!?br />
王二毛一邊說著,他還搖頭晃腦,他搖頭晃腦時,腦后的猴尾巴小辮子,在日光下熠熠生輝。他還對著主任大叉呲牙咧嘴的憨笑。他咧開嘴笑時,又露出一嘴小白米粒的牙齒。
大叉搖搖頭,像是從嘴里吐出一個恐龍蛋。他有氣無力地說道:“不響,響個蛋?!?br />
村主任綽號是大炮,村里人遇到處理不了的問題,遇到不講道理的人,他就去發(fā)脾氣管事兒。天長日久,大家都不說他管事。村里人有了大事小情,鬧得雞犬不寧,人們都說讓他放炮去。今天他不心情,他累了,身心疲憊。他是一只倦鳥,再也不想響炮,像一只可愛的大熊,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在大槐樹下坐穩(wěn)了,一動也不想動。
王二毛看村主任累趴下了。他朝主任走過去,伸手揪耳朵,拍腦袋說:“主任,再不響個蛋,政府不讓扎堆聚眾,將要追究責(zé)任?!?br />
大叉把王二毛的手掰扯到一邊去。他悠悠地說:“你著(zhuo)熊孩子,不要瞎亂。連續(xù)執(zhí)勤十天半月,將要熬成一個熊貓眼兒,人都快要累死了?!?br />
王二毛說:“主任,政府不叫人們扎堆兒聚眾,那一伙打牌的,狗改不了吃屎?!?br />
大叉有點生氣了,他已經(jīng)通知過幾次,那些打牌的人,就是不聽良言相勸。他有氣無力,他無力對那些打牌的人吹胡子瞪眼睛。他不急不躁地說:“你去看看就誰在聚眾打牌,你把他們的老婆都叫過去。誰不聽老婆話,就讓派出所抓人?!?br />
王二毛說:“中,中中,主任,我去去就回來。”
王二毛開著車走了。那車上的小紅喇叭,“哇哩哇啦”的廣播著防病毒的政策,游街串巷地走遠(yuǎn)了。
過了一個時辰,王二毛駕駛著宣傳車返回來。他像是一只活蹦亂跳的狡兔,從宣傳車上蹦跳下來,嬉皮笑臉地走到大槐樹下,對大熊一樣端坐的大叉說:“主任主任,你說得對,響個蛋,不響,一炮不響?!?br />
王二毛說著說著,就不由自主地把一只野雞似的爪子,順勢抓在主任大叉的頭上。
村主任大叉有氣無力地?fù)u搖頭,他一聲干咳,緩慢地喘口氣,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摸啥蛋,又不是老鴰窩。你趕快說,打牌的人散了?”
王二毛嬉皮笑臉地說:“主任,咱村的大炮,是越來越生銹,這次一炮不響,他們都老老實實地散去?!?br />
村主任大叉,忽而精神抖擻,他哈哈一笑說:“我們好心相勸,他們就是不聽話。我這一個好心,驢肝肺,下酒菜。”
王二毛呲牙咧嘴,嘿嘿一笑說:“主任,咱村的大炮,可以生銹了。他們一個比一個怕老婆,都被老婆日鬧著,揪著耳朵滾蛋走了?!?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