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年近在眼前，一放寒假，我就張羅著回老家給公婆掃房子，早干完早安心，也省得他們著急。
　　 換上舊衣服，戴上帽子、口罩，把自己全副武裝。掀起東屋的炕被，一層又一層，全部抱到院子里晾到繩上，最后露出一領殘缺不全的炕席，中間一個大圓窟窿，裸露著抹平的泥土，周邊像被什么啃過一樣，那份滄桑感很有“古董”的味道。我申請扔掉，公婆不讓，想必這老物件承載著他們難忘的歲月，或者它背后藏著有溫度的故事。挪動時我只有加倍小心，生怕一不注意，席子就會稀里嘩啦。土炕，土炕，炕席下面少不了浮土，我拿笤帚壓著灰塵掃，還是看見微塵在射入屋里的一束陽光里快樂地飛舞。
　　 陽光真好，溫暖，明亮，照著白布、花布做成的炕被，也照著地上的殘雪。黃狗窩在墻根瞇縫著眼曬太陽，花貓在棗樹下玩耍，不知什么時候躥上樹，縮在枝椏間綴上一朵毛茸茸的花。
　　 他搬起橫臥在棗樹邊的梯子，進西屋豎起，爬上去擦拭吊扇，積在扇葉上的灰塵簌簌落下，如霧，如沙。我將抹布洗凈遞給他，三葉吊扇便光潔一新。順著墻壁爬的電線，托著一層絮樣的灰塵，用濕抹布一點點捋開去，才露出電線粉紅的本色，眼前生出一道光鮮。
　　 擦拭，洗涮，搬動，歸位，忙忙活活一上午。午飯隨便吃點，繼續(xù)“戰(zhàn)斗”。
　　 廚房難收拾，廚房里最難收拾的是抽油煙機。煙可以順著風道走掉，油卻黏在上面。卸下儲油盒倒置，黃色的粘稠的廢油如黃絲線般沒入水里，扎個猛子立馬翻上來，散成片片油花。這東西，夠難刷。又卸下喇叭狀的濾網，拿在手里才看清每一個網孔都被油污糊得嚴嚴實實，我都懷疑它還起不起作用。摸起來滑膩膩的東西，突然間感覺很扎手，眉間不由自主地擰了個疙瘩。我的油煙機比這干凈得多，花了120塊叫人洗的，這個人家來了還不得加倍?先聯(lián)系一下再說。結果，貴賤人家不來。好在離過年還有十來天，跟公婆商量村里來洗油煙機的讓人家洗，錢我出。婆婆沒搭話，公公說村里從來沒見過洗油煙機的。
　　 我不再作聲，拎起暖壺倒上滿滿一盆滾燙的開水，滴入適當比例的洗潔精，把濾網浸泡其中，想著待會提起來油污會自行脫落。事實證明，我很天真。拿起清潔球玩命擦，卻發(fā)現(xiàn)網眼堵得更嚴實，改用牙簽捅，網眼通了油污卻死死粘在周邊。這才想起“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后悔沒有帶“威猛先生”來。重新?lián)Q一盆開水，抓一把堿面撒進去，情況似乎好一些。再換盆水，改用洗衣粉。三番五次，五次三番，濾網終于洗干凈了，漆卻脫落了幾塊，也只能這樣了。再清洗油煙機的外殼和爐具就相對簡單多了。整個下午的時光就被一個臟得很徹底的油煙機掠走了。
　　 踱到院子里，抬頭望望天空，頭頂是一方干凈的藍，西邊是一片耀眼的紅，天就要黑了。捶一捶發(fā)板的后腰，好像就要斷成兩截。將一雙手舉到眼前，皮膚泛白，凹凸褶皺，細碎的紋路里還嵌著黑乎乎的油污，橫看豎看正看反看左看右看怎么看都不像我的。
　　 回到自己的小窩，把自己往床上一扔再也不想動彈，只想閉著眼，心里無法言說的累。早搏又來騷擾我的小心臟，胳膊、腿沒地兒放，好想一覺睡去，不管能不能醒來?？墒?，翻來覆去，輾轉難眠，各種奇妙的感覺交替出現(xiàn)。一會在遼闊的天空中飛，身旁是觸手可及的朵朵白云；一會躺進一葉扁舟，漫無目的地在海上漂泊；一會來到綠色的草原，俯在馬背上奔跑；一會在綴滿繁星的夜幕上行走，腳下軟乎乎，輕飄飄。數羊，數牛，數駱駝，數到一百，數到一千，數亂了，數累了，迷迷糊糊中被微信鈴聲叫醒。這才想起，要去村里買豬肉。
　　 今年肉價瘋長，是去年的三四倍，但該吃還得吃，而且要多吃、吃好。我特意聯(lián)系了縣城附近村散養(yǎng)豬的老板，買了一千多塊錢的豬肉，外加一掛下水。過年就要大大方方，讓老人痛快，讓孩子歡喜。
　　 本來兄弟姐妹就多，公婆年紀大了，客人也多，過年待客是重頭戲，所以我們早早就做準備。
　　 蒸饅頭是大任務。二十八，白面發(fā)。二十五我就開始蒸饅頭了。買饅頭最省事兒，但我婆婆一口不吃，她說沒口勁，索性就一連氣兒蒸了六七鍋，擱蒲囤子里放廂房冷藏。
　　 燉肉也是大活兒。二十六，燉鍋肉。我們家燉一鍋是不夠的，年年都是鍋連鍋。大鍋（燒柴火）第一鍋燉肉和排骨，第二鍋燉下水。小鍋（燒天然氣）第一鍋燉三黃雞，第二鍋燉鯽魚，直燒得屋里熱氣騰騰，“云霧”繚繞，門外三九，屋內三伏。
　　 有些事兒說起來簡單，做起來繁瑣至極。就拿整那鍋豬下水來說，用堿水泡，用棒子面搓，清洗好幾遍。下鍋用開水冒，再撈出來大火燉。好不容易出鍋了，就熱用糖熏，火候卻沒掌握好，只好重來。當順著鍋沿冒出的白煙變黃，就該停火了。不料一掀鍋蓋，“哄”地一聲滿鍋火苗亂竄——墊在鍋底的紙著了。趕緊扣上鍋蓋。撤掉柴，又收了幾簸箕土倒進灶膛里。靜等幾分鐘，心里念著阿彌陀佛，再次掀開鍋，還不錯，正是想要的紅黃紅黃的顏色。細聞，有些許煙味，吃起來不膩，滿口生香。
　　 另外，真空驢肉、醬牛肉、大蝦、蝦仁、雞柳、火腿、罐頭以及各種蔬菜，白酒、啤酒、葡萄酒以及各種飲料，凡能具備，無所不備。酒菜俱備，只欠人吃。
　　 沒想到，臨近除夕，疫情緊張，接到的是親戚朋友“不來拜年”的電話，心被失落淹沒，準備的東西太多了。轉念一想，也許是老天憐我，進這個家三十年了，年年做在前吃在后，帶有酒味的剩菜真的難以下咽，該犒勞犒勞自己的胃了。只要大家平平安安，快快樂樂，東西糟踐了又算什么。
　　 大年初一，一家人吃完餃子圍著桌子耍小錢兒，工夫不大，一向愛打麻將的婆婆“退席”嗜睡，這很反常。端詳婆婆的臉，紅撲撲，胖乎乎。胖，是浮腫，五年前婆婆得過腎病，現(xiàn)在一直吃藥。紅，不對頭，婆婆已經84歲高齡了。向體溫表問婆婆的體溫，可了不得了，39度多。聯(lián)系當下時局，人人緊張，一大家子人不約而同地摸個口罩戴上，好像婆婆就是從武漢剛回來的。
　　 挪走麻將桌，短暫商議之后，婆婆的仨兒子“沖鋒陷陣”，其余人“按兵不動”。三個小時后，收到消息，婆婆屬于普通感冒引起的肺炎。在家守候的我們長長松了一口氣。其實，我們清楚我們接觸的人群，但遇到這種情況，還是人心惶惶，人人自危。在確定哥仨三班倒后，我和孩子留下來跟85歲的老公公做伴，照顧他的飲食起居。
　　 在村里哪兒都好，就是夜里睡覺冷，雖然也有天然氣取暖，但屋子不嚴實，溫度怎么也上不去，再加上我們住的屋子長年不住人，窗前還有棵大棗樹，棗樹南邊是廂房，這都影響采光。屋里光線暗不說，還清冷清冷的。也有電褥子暖床，出于安全考慮，睡前必切斷電源，有多少棉襖棉被都壓身上，堪比五行山下的孫行者了，睡至半夜，還是涼風颼臉，腳下冰涼。白天窩著，夜晚凍著，每一天都是兩重煎熬。也想接上老公公去縣城，終究沒有開口，我知道他嫌樓房憋屈。
　　 在醫(yī)院陪床的他不斷提醒我疫情嚴峻，中醫(yī)院成了收治發(fā)燒病人的定點醫(yī)院，普通病人全部轉到縣醫(yī)院，疫情緊張的空氣不斷蔓延。村里的大喇叭一天三廣播，及時傳達上級指示，我聽出了“封村”的預兆。在這節(jié)骨眼上，兒子又感冒發(fā)燒。
　　 第一時間給鄰村診所大夫打電話，才知道按上級指示村級診所已全部關門，只要有發(fā)燒癥狀，除了中醫(yī)院，哪兒也不給看。為了避免交叉感染，我想讓兒子在家里呆著，給他熬碗姜糖水發(fā)發(fā)汗，再去藥店買點藥，因為我知道熊孩子穿一件小單褂跑進跑出造成的，偶感風寒而已?？墒?，熊孩子一聽急了，他說要聽從國家的號令，首先分辨是不是“武漢肺炎”，然后才能對癥下藥。雖然我敢保證他不是，但他的話也無懈可擊，只能由著他。到了中醫(yī)院做好登記，熊孩子由身著防護衣的醫(yī)護人員帶進去，做CT，驗血，拿藥，耗時兩個多小時，花去600多塊，拿到了“普通感冒”的證據。
　　 返回老家，精心照料著老的少的，盼著婆婆快點好起來，一天天把往年新年的快樂熬成了今年的焦灼和無聊。
　　 初九下午，婆婆謝絕醫(yī)護人員的“挽留”出院了。提前給婆婆燒了炕，暖了被，老人家回到家很高興，精神狀態(tài)很好。本來我想再住幾天，給婆婆做幾天飯，可是孩子們呆膩了，堅持回縣城。只好留下他堅守“根據地”。
　　 回到縣城才知道，疫情比村里還要緊張，小診所也是全部關閉。小區(qū)出入還算自由，但守門的小喇叭一直廣播，建議少外出，而且出門必須戴口罩。去藥店，去超市，進門都要量體溫、登記個人詳細信息，體溫有一點點不正常都會被拒。很快，小區(qū)成立了“疫情防控群”，預示著全民裹進一場特殊的戰(zhàn)役。疫情比之前想象的要嚴重。
　　 電視、廣播、微信、QQ，關于“新型冠狀病毒感染的肺炎”的消息鋪天蓋地，五花八門。全國確診病例增加了多少，死亡多少，疑似患者增加多少。哪些藥物對抑制冠狀病毒有作用。潑灑酒精消毒有危險，酒精、消毒液不可混用……說的最多的是冠狀病毒的特征，具有人傳人的特性，主要通過口液、飛沫、密切接觸傳播，也就是說，在人口密集地，在毫無防護的情況下，病毒攜帶者打一個噴嚏就會傳染很多人，想起來真可怕，要想安全，只能呆在家里。
　　 新型冠狀病毒14的潛伏期，由于WH封城不及時，出城人員東奔西突，甚至故意隱瞞出行歷史，造成感染人數居高不下，沒有迎來專家預測的拐點，形勢進一步變得嚴峻，日常生活再度受到限制。小區(qū)門口一天24小時由政府抽調人員把守，社區(qū)服務人員上門登記人口，每戶一張“出入證”，沒有特殊情況，每兩天每戶一人次出入購買生活用品，違者強行隔離。
　　 外面的世界很靜。白天聽不見鄰居的閑談，夜晚聽不見馬路上有汽車駛過，但是清晨的陽光，帶有涼意的東風，還有回響在耳邊的清脆的鳥鳴，告訴我，疫魔擋不住春天前行。我們堅信，不久我們就能出門徜徉，自由呼吸，青山綠水、暖陽藍天很快會在眼前鋪開畫卷。
　　 這個年，百年不遇，我們過得很憋屈。但是想一想武漢人民置身水火，倍受煎熬，甚至有的痛失親人，欲哭無淚，跟他們比，我們受的這點小委屈算什么?想一想白衣天使們將生死置之度外，冒著生命危險沖向一線，他們的親人食不甘味，夜不能眠，跟他們比，我們受的這點小委屈算什么?想一想那些自發(fā)向WH運送物資的愛心人士，日夜奮戰(zhàn)，不辭勞苦，跟他們比，我們受的這點小委屈算什么?還有那些堅守崗位的人，冒雨雪，斗嚴寒，攻克時艱，有苦不言，甘心做人民的勤務員，跟他們比，我們這點小委屈又算什么?我們要做的，就是為了自身安全，為了別人的安全，遵照指示，安心蝸居，不給社區(qū)找麻煩，這樣就算是為戰(zhàn)勝疫魔做貢獻。如果誰還有不滿，還心生抱怨，那就讓他“上前線”！
　　 這個年，讓我們真正體驗了比金錢重要的東西有很多，血濃于水的親情不用說，還有自由、博愛、公序、良德……這個年，讓生活在和平時期的我們經歷了戰(zhàn)爭的恐慌，讓我們懂得了團結、友愛，危難關頭還要有擔當。這個年，讓我們看到，炎黃子孫不論在何方，母親有難，也會聳起肩膀，與家人一起抗。
　　 這個年讓我們過足了假期，誰又能斷定不是上蒼安排我們靜下心來思考?顯而易見，這場瘟疫，不是天災，是人禍！這場災難來得太迅猛，太慘烈，有太多的痛苦，也有足夠多的感動，更帶給我們無盡的自省和深深的思索。
　　 人，不能任性胡作！
　　 這個年，讓人怕，讓人慌，讓人警醒，百年難忘，這個年過得實在不尋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