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屬于我的秋天(小說)
一
清晨。夜霧不情愿地朝樹林里退卻。亮閃閃的曦光中,巍峨的堤面時隱時露,像一條巨鯨的脊梁。
自行車順著大堤疾馳而去。清脆的鈴聲一串接著一串,好像小鳥在歌唱。
“冷嗎?”他感到一個柔軟冰涼的肩頭靠在自己背上。
“不曉得?!彼o挨著他熱氣騰騰的身軀,隨著路面的起伏輕輕搖晃著。
左邊,茂密的柳林罩著殘霧,呈現(xiàn)一種捉摸不定的蒼灰色?;蚁铲o、黃鸝、云雀紛紛醒來,在各自的綠色王國里噪成一團。成群的麻雀網(wǎng)一般撒向堤面,幾乎撞著飛轉的車輪,然后嘰嘰喳喳劃了個很大的弧圈,飄往田野。護堤林并不大,可是在水霧遮掩下,顯得深邃迷蒙,散發(fā)著大自然的魅力。
右邊,田野在晨光熹微中盡情朝遠方舒展著。飄忽的蜃氣中,它的某一部分顯得異常清晰,而另一部分又十分模糊。秋日的棉田里,灰白色和淺黃色混雜一片。一些紅紅綠綠的人影兒歡笑著涌向田頭,乘潮濕的夜露浸軟了棉桃夾、使它不那么刺人的時辰,多摘些棉花。
“你家周圍也是棉田嗎?”
“望不到邊。”
“你撿過棉花嗎?”
“今天就撿給你看?!?br />
他彎腰踏車,沒有回頭??墒侨阅芸吹剿请p光彩動人的眸子,被烏鬢簇擁著的臉蛋,近乎透明的尖尖的鼻子和很薄很嫩的嘴唇。來往行人都要朝她盯幾眼,就連迎面馳來的騎車人,百忙中也送過艷羨的一瞥。他很驕傲,很得意。她的身材又細又長,一旦穿上緊袖緊擺的工作服,簡直不像農(nóng)村長大的姑娘。
她喜孜孜打量他那蓮蓬勃勃的森林一般的頭發(fā),那肌肉塊塊綻起的胳膊,那迅速地、有規(guī)律運動的雙腿。不,那不是腿,那是一雙有力的翅膀。否則,他們怎么會像藍羽雀子那般輕盈,眨眼間就掠過幾十里長的堤段呢?她胸中涌出一股濃烈的、按捺不住的喜悅之情,張開嘴,濕潤的空氣竟是甜津津的。
大堤朝里拐了一個月牙形的大彎。堤腳和柳林之間出現(xiàn)一塊如茵的草地。一頭鼓著肚皮的大黃牛安靜地埋頭吃草,又粗又長的尾巴悠然甩著。嫩綠色、金黃色和樹林的蒼瞑背景多么和諧,真像一幅油畫。他放慢了速度。
“小時候,我和伙伴們常來這兒采菌子。”
“是嗎?”他驟然捏閘,使她軟腴的胸部整個兒撲在他那寬闊結實的后背上。
他輕松地掌握著車頭,讓車子沿著堤坡厚墩墩的草皮緩緩斜插而下,停住了。
林間空地鋪滿了落葉,腳步陷得很深。他們手挽著手,四下尋找蘑菇。一群白胸黃尾的小鳥驚慌地四遁,不知這兩位不速之客意欲何為。晨曦透過重重疊疊的綠蓋,照亮了地面蒸發(fā)的裊裊繚繞的煙氣,使周圍景物披上一層神秘的面紗。
她像松鼠一樣在這棵樹和那棵樹之間奔跑,發(fā)出一聲聲驚喜的叫聲。好大一個菌子,褐黃色,跟小鹿的皮一模一樣。下面嫩白的莖又細又密,就像一件工藝品。她高舉著:“瞧!”
他瞧著她天真的笑臉:“不錯,無價之寶!”
他們認真搜查每一處樹根,雙腳早已被草上的露水沾濡得濕漉漉的。
柳林越來越密,一片幽暗。彌漫著腐葉氣味。
“轉去吧!”
“你聽聽!”
“哦,水聲。”
“咱們再走五十步?!?br />
他們手牽手穿過了落葉繽紛的柳林,眼前豁然開朗。強烈的光線耀得他們睜不開眼,呼嘯的掠過水面的風吹得他們幾乎喘不過氣來。
浩森的江面在天地之間莊嚴地展開,波濤奔騰不息,滾滾東去。霧蒙蒙的水域在旭日的衍射下泛起萬點流金,閃爍不定。三片白帆列隊駛過,消失在五彩斑斕的霞光里。腳下,一溜潔凈平坦的沙灘,像一只待發(fā)的小舢板。
“這就是我的家鄉(xiāng)?!?br />
“也是我的!”
他們重新攜手,嘻嘻哈哈鉆進樹林。
“現(xiàn)在,讓我來!”她搶過龍頭。纖細腰肢,在揚腿上車的一剎那格外美麗。鋼絲上掛滿晶瑩的水滴,車輪旋轉運動時,它們化成一道道小彩虹,若隱若現(xiàn)。
正前方,云蒸霞蔚,淡紫色、淺絳色、深藍色、亮紅色的云朵互相滲透、變幻,映襯著赭白的堤面和蒼翠的樹林,像一幅巨大的絢麗的圖畫。
他們筆直地朝這幅圖畫沖去,身后投下長長的陰影。
二
大道在堤坡劃開一個缺口,伸向廣袤無垠的田野。田野和道路之間有一條不寬的排水溝。見縫插針的藍眼睛花、野菊花、野蕎花紛紛在干涸的溝底、溝壁落戶,長得茂盛極了。
“這兒離我家三里路?!?br />
“你爹、你媽會喜歡我嗎?”
“看你的本領啦!”
“可是,無論如何我也喊不出‘爹’這個字眼,要知道我三歲就沒有了父親?!?br />
他在后架上不安地挪動著身體,使車頭猛烈地兩邊搖晃,差點兒扎進溝底。
幾個姑娘像小船一樣從雪白的棉海中央劃過來,爭先恐后叫喚著她的名字。
“都是我的好朋友!”她喘息著跳下車,擔心地回首瞅了他一眼。
姑娘們身材粗壯,滿臉紅光,圍住回鄉(xiāng)的伙伴嘰嘰喳喳,目光卻不住地朝他身上掃。他一手扶車,另一只手不知所措地擱在腰際,竭力想裝成一副瀟灑倜儻的姿態(tài)。但他感到十分別扭,臉上的肌肉根本不聽使喚,莫名其妙地亂動。唉,最可怕的莫過于一個小伙子面對一群姑娘。
她微微紅著兩腮,挺大方地把女朋友們引到他面前,正準備一一介紹——摘棉花的姑娘突然“嘩”地哄堂大笑,炸彈一樣四散奔跑,撲騰騰躍進棉田,撇下他們倆。
“我一定很可笑!”他結結巴巴。
“不,她們害羞了?!彼参康?。
大道上又分出小路。兩旁的棉枝都能擦著衣服,飽滿松軟的棉花笑瞇瞇地迎接太陽。
因為有了她,這大塊的棉田,棉田的主人,忽然跟他有了某種聯(lián)系,堅實的、內(nèi)在的、無比親密的聯(lián)系。他用一種迥然不同的感情頻頻回顧,仿佛他也在這塊土地上生長過。
田頭,一個瘦削的、憂郁的姑娘跟他們打招呼,語言和目光中都流露出毫不掩飾的強烈的羨慕。走過一片小樺林,她低聲說:“這是我最好的朋友?!?br />
“嗯。眼睛很大,可是神色愁苦?!?br />
“她是我們中最漂亮的。”她爽快地承認,“不過,……有件事也許我不該說。”
“為什么呢?”
“……不好?!彼樕p紅,吞吞吐吐。
他站住了。
“當然,我們之間不應有任何隱瞞?!彼凰缸兊纳袂閲樍艘惶?,急急忙忙說:“總之也很簡單,我這個朋友喜歡穿我的大衣走親戚。我有件列寧裝短大衣,兩排扣子,醬色毛領。”
“沒見你穿過?”
“早淘汰了??僧敃r是最時髦的。有次,她又來借,奇怪的事情發(fā)生了。大衣下擺的兩個扣子怎么也扣不攏!我上前幫助扯,扣子離扣眼還差兩三寸。怎么回事!從前,她穿著比我還合適,所以才常常來借?!?br />
“也許她長胖了。”
“不,實際上那一段時間她臉上很厲害地消瘦下去,顴骨都凸出來了?!?br />
她說完這些;臉漲得通紅。他剎那間明白了,態(tài)度立刻忸怩起來。過了好久才問:
“是誰呢?”
“不曉得。到現(xiàn)在也沒人曉得,真是千古之謎。她后來到醫(yī)院去做手術,差點兒死了。死她也不肯說是誰?!彼月杂悬c激動。
“真不理解?!彼ιδX袋。
他們默默地走著。
小路爬上一座灌木叢生的高坡。前面是一方碧波蕩漾的池塘。水面被郁郁蔥蔥的雜樹藤葛包圍著,很多面積被水浮蓮覆蓋,簡直跟草地一樣。沒有經(jīng)驗的外地人很容易認為是陸地,而一腳踏上去的。
“那就是我的家?!彼钢鴮Π?。
對岸也是一片高坡,林木墨綠蒼黃,疏密有致。一座高大寬敞的草房居于高坡中央,門前的開闊地上,一只雄雞昂首闊視,母雞們埋頭扒食,和樹上落下的小鳥們和平共處。后高聳的白楊樹梢,迎著一束朝霞,桔紅桔紅,在風中不停地翻動。
“樹木長得真好!”他戀戀不舍地止住步。
“媽說,從前咱們屋后有棵大公孫樹,比水缸還粗,方圓十幾里都能看見。樹上的鴉雀巢多得數(shù)不清。鴉雀飛起來,黑壓壓一片,好像一陣烏云。這棵樹,一半枝丫春夏抽芽變綠,還有一半枝丫秋冬長出嫩葉,跟值班似的,從沒有全部落葉或全部長葉的時候。你說說,這是什么科學道理?”
“樹呢?”
“鋸了,那時還沒生我。五八年大煉鋼鐵,公社用六十塊錢買了它,打了兩個特大的風箱,其余都當柴禾劈了燒了。”
“今天你話真多。在車間里你怎么老是一聲不吭?我還以為你是個沉默寡言的姑娘哩!”
“話多不好嗎?”
“多多益善。我是個天性快活的人?!?br />
“注意,媽出來了。走吧!”
“糟糕!你交代的我全忘啦!”
“主要是表情。”
“我的每根頭發(fā)都帶微笑?!?br />
“跟在我后面,距離遠一點。”
她輕松自如地跑上前去。他遲疑地挪動腳步,胸口不由自主地“怦怦”跳起來。
三
母親高大結實,腰板挺直。發(fā)現(xiàn)女兒身后跟著一個陌生的年輕男子,臉上現(xiàn)出惶惑,興奮的神色。手中的谷忘了撒出,雞群急得團團轉。
他推著自行車,從樹蔭下鉆過去。在離老婦人三步遠的地方,恭恭敬敬說了聲:“您好?!?br />
母親飛速地上下審視著客人,臉上的皺紋一條條展開:“稀客。進屋喝茶。”同時盯了女兒幾眼,希望她正式介紹一下。
她卻提著鼓囊囊的挎包,歡歡喜喜喊道:“媽,多好的菌子!我們堤上揀的。”
說到“我們”兩個字時,他和她相視一笑,彼此心里暖洋洋的。
母親一目了然,撂下手中的活兒,急忙進廚房升火做飯,懊悔沒提前把屋內(nèi)收拾一下。
他在堂屋里坐下,好奇地環(huán)顧四周。門外綠蔭如蓋,涼風習習。前檐道場旁,草叢里,幾個黃橙橙的大南瓜隱約可見。對比外面的明亮色彩,室內(nèi)顯得朦朧幽靜。身后是個大石磨,對面是個笨重的大方桌,桌面與桌腿接榫處,裝飾著奇形怪狀的花紋圖案,給人以古樸悠遠的感覺。正上方是神案,上面堆滿了零星雜物,他一樣也叫不出名字。神案左側是后門,通著自留地菜園。兩廂都有閣樓,從狹隘的漆黑的樓洞里傳出窸窸窣窣的聲音,八成是些鼠兄鼠弟們在偵察。神案上方掛著幅裝裱過的巨幅中堂,一位手持拐杖,頭長肉球的銀須長者透過灰塵和善地注視著他,似乎代表整個環(huán)境正向他發(fā)出疑問:“你是誰?來自何方?怎么事先沒有通知就闖進我們的生活中了?”
他對墻上的長者報以微笑。幾分鐘前,他還不知道這一切的存在,而從此以后,這片空間卻將是他在地球最溫暖的棲身之地。一股奇妙的情緒攫住了他。他想起班長的話:“好哇你小子,想得開!找個農(nóng)村出身的姑娘當老婆。將來咱們廠虧本倒閉的時候,你把鋪卷一挾,下鄉(xiāng)去當萬元戶!”當時他很反感,覺得粗魯?shù)陌嚅L褻瀆他們純潔的愛情。現(xiàn)在看來,這話倒有幾分實在哩!
泥巴糊的墻壁不隔音,他聽見她在廚房里和母親討論。
“殺那只黑花的,這只正下蛋。”
“媽呀,哪只肥殺哪只?!?br />
“依你依你?!?br />
“還要殺一只鴨。過會兒請爹到塘里打幾條魚。啊呀,肉呢?”
“芥菜壇里還有臘肉。天啦!不就一個客嗎?”
“您別小氣。要真依我,先把豬宰了?!?br />
“他是誰?”
……
聲音聽不清楚了。他恍然大悟:自己不僅成為這屋的客人,同時也即將成為這屋舉足輕重的主人之一。
從半掩的后門望去,是個碧色蔥蘢的大菜園。周圍籬笆上纏滿了豇豆、扁豆、南瓜藤子。他站起身,走到門口,正想跨出去,又慌忙縮回腳來:園子左側,剛才瞅不到地方,一個老漢背對著他,正仔細用鋤頭培土整溝。這當然是她父親了。
他聽她講過父親的故事。解放前父親被國民黨抓到四川當兵。有次,連長命令父親送封信到巴中縣。父親朝西走啊走,步履越來越沉重。到了半路,靈機一動,將“巴中”改為“巴東”,這樣手持公函大大方方由四川返回湖北,重歸故里??傊赣H是個熱愛故鄉(xiāng)、眷念家庭的慈祥老人。
他不由得想起自己的父親。在他僅三歲時,父親就與母親離異,另組家庭。母親含辛茹苦把他撫養(yǎng)成人,正當他參加工作,能給母親以安慰和保護時,母親卻心力交瘁,抑郁而逝。從小學到中學,由于沒有父親,他遭到了多少嘲笑和欺凌;為了與敵手抗衡,他幼小的心靈里編織了多少關于父親的神話啊!
此刻,落葉滿徑,一片黃金的菜畦里,這個揮舞鋤頭、貌不驚人的普通老農(nóng),竟能夠充當神圣的父親的角色么?
她滿腮紅暈地出現(xiàn)在他身邊,“準備好,我去喊爹?!庇锊ǚ撼黾拥纳袂?。
從狹長的門縫瞄去,她頎長的身材一閃一閃,到了父親身邊,把蓬松的腦袋湊近老人耳朵邊,悄悄講了幾句什么。老人繼續(xù)挖了幾鋤才停下,動也不動地站了幾秒鐘,大概在思忖什么。
他不知老人作何感想,心兒“通通通”又加速跳起來,暗暗警告自己要鎮(zhèn)定,要表現(xiàn)得文質彬彬,知書達理。
老人使勁拍打著衣衫,一下比一下重。女兒幫他撣掉肩上的落葉。然后,老人轉過身,用穩(wěn)重緩慢的步伐走來。他臉廓消瘦,胡須不多,眼瞼略略下垂,望著地面。女兒跟在后面,露出一張嬌艷的光彩照人的臉龐。她好似一位高明的導演,安排了這場歷史性的會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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