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韻】在家困守的日子(散文)
大年初二的早晨,尚在睡夢中就接到小河打來的電話,問家里的青菜還有沒有了,打算送些青菜進城來。近來舉國鬧疫情,路口已有警察擺了路障,我擔心即使他來了,也無法進城。
小河是城東的,距離城里十數里路,種了幾十畝的桃樹。雖然是一介果農,卻極其富有情趣;閑暇之時,吟兩句詩,寫幾行字,偶有同好,言談中一展才情,其中樂趣,自不是只言片語所能表白,也不是凡夫俗子所能領悟得完全的。凡詩人作家,都有筆名,小河自然也是,“小河”是筆名,是依著他的姓氏的諧音取來的。他姓何,開始我還以為“小何”呢,稱呼滿頭白發(fā)的人,姓氏上頭冠以“小”字,于情于禮,似乎都十分欠妥;他立刻看出我心中疑竇,馬上糾正說,是“河水”之“河”,并說他喜歡別人叫這個名字。小河心里只裝著兩件事,一件是他的桃子,另一件就是詩了。
每年桃花盛開的季節(jié),便自掏腰包,將附近的詩友召集到他那姹紫嫣紅的蜜桃園前,吟詩賞花,談詩論道;桃子熟的時候,邀請詩友前去吃桃的電話不住地從他那繳話費送手機的舊式老年機中打出。他說:“結的桃不讓自己人吃還讓誰吃哩?”認識至今已有五年多,五年多來,他來我往,過從甚密;我的生活中多了一個晴耕雨讀的詩友,也多了一個推心置腹的摯友。除了桃子,還種了些蔬菜;進城賣菜時不時會弄些鮮嫩的蔬菜送來家中。
二月末疫情漸緊,生怕我家里沒有青菜,大清早打電話要給我送菜來。聽我話語中有難色,忙說,不用讓我開門,他完全可以把菜放在門口就走。他的話著實把我嚇了一跳,形勢如此嚴峻,我豈能因一把青菜而至朋友安危于不顧?來不及感受他對我的那一腔熱情,連聲謝絕,理由很簡單——超市還是進得去的。
然而,我已清楚地感覺到,大街以及主要干道的路口站滿了警察,紅白相間的路錐也在路口擺著,近期的形勢要想向緩,可能性就像天空中遠去的雁群,是越來越渺茫了。社區(qū)里的一大早便來了一男一女兩個干部模樣的人,聽見清脆的打門聲我先是一陣驚訝——這個時候誰會登門呢?開門看時,只見門外飛著雪花,西北風嗖嗖吹著。什么時候開始下雪,我竟一點都不知道。風雪中站著兩個人,男的有四十多歲,天藍色的大口罩自下眼瞼以下全部捂了個嚴嚴實實,眉毛上掛著晶瑩的露珠——分明是落上的雪融化后沒有來得及掉下來。女的也有四十來歲,裹一方紅黃兩色的頭巾,同樣戴著口罩,只露了兩只深沉而黑亮的眼睛。還沒等我開口,他們便說了來意——統(tǒng)計一下居民家庭情況,記下了戶主姓名,最后又問:
“家中有黨員嗎?”
“有?!蔽艺f,這時,我已經意識到情況的嚴峻,“如果需要我做什么,請隨時吩咐?!?br />
他們盯著我看了看,點了點頭。說新型冠狀病毒性肺炎已經開始蔓延,所有的街道都將封閉,出入要發(fā)出入證,他們就是為此逐戶登記的。說完就走了。我站在房角,朝小巷的兩端張望,透過風雪,朦朧地看到南口已經被一道鐵絲網阻斷;北口除了新安了一道鐵門,鐵門外還搭起一座紅色的帳篷,不用問,一定是有人執(zhí)守的崗哨。
我悵然地進了家里,背著身關上大門,又進到客廳;廳中的空調輕微地發(fā)出咝咝的聲音——暖融融的像是春天。我像檢閱軍隊一樣逐一巡視了家里所有的人,太太、兒媳、孫女、孫子全在;兒子不在家,這時候兒子正在幾十里外的石龍區(qū)疫情防控第一線。我對全家人鄭重地提出要求:沒有特殊需要,誰也不準出這大門;不信謠,不傳謠;守在家里,決不給黨和國家添麻煩。也就在這一天,小河打來電話,東邊緊挨著他們的那個村子發(fā)現(xiàn)一確診病例,頭天晚上各大小路口已經被警察封鎖。
院子里,風雨棚下面,我搬了把椅子呆呆地坐在那里,心中涌動著難以言表的煩悶。索性倒上一大杯熱茶,一邊盡量讓心情安靜下來,悠閑地品著,一邊諦聽雪粒撒在棚頂的沙沙聲。以往,置身棚下,幽闃夐異,不可具狀。夏逢急雨,有瀑布聲;冬逢密雪,有碎玉聲。弄簫,則音調悠遠;詠詩,則詩韻清絕,頗具千余年前王禹偁公黃州小竹樓的意趣。然而,今天的境況卻了然無味了。棚上的雪依然是雪,棚也依然是那棚,抑或聲音也依然是那樣的聲音,心緒就像懶婆娘的頭發(fā),長年累月的不與梳洗,這時不僅怎么用力也梳不通,且越梳越亂。環(huán)顧四壁,其清幽并無二致,一切太平,而就在這大門以外、小城之中、小城之外及至千里之遙,每一縷空氣都在經受一場怎樣的撕裂和扯碎,每一棵小草都在經受怎樣的焚燒和熬煎?我立馬打開手機,飛快地瀏覽著各方涌來的信息。武漢告急,全國告急。全國多地,全軍多部紛紛組織醫(yī)療隊馳援武漢!武漢……武漢……這些天來武漢這兩個字成了網上網下最熱絡的詞語。
和其他知名的大都市一樣,武漢,我也是很少到過的。最早的印象應該是一張照片,學哥學姐們帶著紅袖標,揣著紅寶書,英姿颯爽地背對著雄偉的長江大橋,那神情像大橋一樣莊嚴而雄壯,內心被羨慕與幼小的年齡未能隨之而置身其中所產生的悔恨無情地攪動著。而那時的意象中的武漢,就是一座橋。1999年的秋季,我從福州回來途經武漢。到達武漢上空,透過飛機的舷窗,夜間的武漢在燈海中一片輝煌。
民諺曰“緊走慢走,三天出不了漢口”,僅為漢口,而三鎮(zhèn)方為武漢,可見其曠遠了。東湖的浩渺煙波,讓人心胸遼闊;古代編鐘的恢宏氣度以及響動古今的絕妙音韻,讓人頓生撫今追昔之思;而最難忘要數登黃鶴樓了——登上樓頂,極目楚天,萬里長江自西方極遠處奔來眼底,又自眼前穿過長虹般的長江大橋,浩浩湯湯轉身打了個招呼向東方水天相接處奔去。眼望龜蛇二山,環(huán)顧江城全境,街路網織,樓臺櫛比,哪里是以一眼望不到邊一語可以形容的了的!心中只有一個贊嘆——九省通衢,果不虛也!在漢正街小商品的海洋,我整整徜徉了一天;除了買些心愛的衣物,更收獲了無窮的震撼,真切地體驗到了什么是都市繁華。
時光如江水一樣奔流不回,三十年之在轉眼間便遠去了。三十年來,武漢一定和全國各大城市一樣,出落得更加美麗,更加漂亮,更加讓人迷戀,但由于種種原因,三十年里終沒有再次一覽芳容。真讓人沒有想到,這些天來一場“新型冠狀病毒”引起的肺炎讓這座天下第一江山的武漢這么揪動著天下人的心。元月二十三日封城,自那天起,我?guī)缀跆焯於家闷鹗謾C看新聞,這徹底逆轉了我多年來不用手機看新聞的習慣。
比起文字,我更關注圖片。圖片雖然不是親眼所見,也比文字更具有真實性——每一條街道上都闃無一人,九省通衢竟成了一座死城!疫情在朝著更加嚴峻的去向發(fā)展,每天的新增發(fā)病率、確診數字與前一日比都在不斷上升,其他省市也陸續(xù)有疫情發(fā)生的報道!新冠病毒,新冠病毒!一時竟成了一場國難!我困在家里,以往是一種愜意的清閑,如今卻成了熱鍋上的螞蟻。
作為一個老邁的讀書人,情懷往往極其容易躁動,想寫些東西,雖于抗疫無補,也為前方志士以助聲威。但想起全國動員支援武漢之初,一身為湖北人的知名作家通過微博上發(fā)話說,抗疫期間“諂媚不可過度”,且威脅道“我別的不會,諷刺的能力還是有的”,眼前遂出現(xiàn)一手插腰一手拎著大棒吹胡子瞪眼的并虎著一張肉臉的女人,心中難免生出一縷陰森的寒氣。
值得欣慰的是,中央指揮有力,調度有方,十數億之大國,如中樞之與指跖,欲屈即屈,欲伸即伸,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之幅員,空前團結,十四億人,空前一致。全國萬余醫(yī)療人員組成軍地數十支醫(yī)療隊緊急馳援武漢。如填海精衛(wèi)一樣的伊爾—76、運—20密集成編隊飛赴武漢,各類醫(yī)療乃至生活用品成百上千噸的空運至武漢,支援一線與抗擊疫情的戰(zhàn)斗。全國各地,從城市到鄉(xiāng)村,從街道到里弄,每一條道路,每一個路口,幾乎在一天之內全部封閉,徹底阻斷病毒傳播的途徑。疫情初期狂潮般的兇相終于出現(xiàn)了衰勢,全面勝利已經在望。
屈指算來,也已在這一方小院困守了二十日。手腳的束縛往往是最可以促使思維的的迸發(fā)的。這些時日里我常常會想,這么多的人,這么多的家庭,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利益,突然一聲令下,一夜之間全部閉門不出,這將需要多么崇高的威望,多么巨大的號召力和動員力!這世界上除了中國,除了中國的黨和政府,除了中國的黨和政府的領袖們,還會有第二個力量嗎?情不自禁時總想放聲唱一支歌,以最洪亮的嗓音唱一支歌!歌頌黨,歌頌政府,歌頌這偉大的國家,歌頌冒著危險搶救生命的前方醫(yī)護人員,歌頌這偉大的國家,歌頌這偉大國家的偉大的人民!
曾幾何時,文壇上不知道從什么地方刮起一股風,且越刮越大——不許歌功頌德,否則即囐為“諂媚”。我平生性怯,遇事尤其不愿與俗物決雌雄,往往選擇退避三舍,想起那個什么說方不方說圓不圓的什么作家的一臉兇相,難免會有幾分遲疑。而最終還是激情難耐,寫了三首小詩。自以為意得,迅疾發(fā)到網上。這時才發(fā)現(xiàn),天下蕓蕓才俊的作品,雪片一樣紛紛揚揚,估計有千百萬首,幾天之內何止一個盛唐!看來,在大恩大德面前,在一片朗朗乾坤之中,所有具備良知的人,誰都不會將一兩聲野貓子的慘叫放在心上的。
經歷二十多天的封城,今天早晨小巷兩端的鐵絲網和鐵柵欄終于被撤除了。大早接到的第一個電話就是小河打來的,相互問候,相互祝賀安好,要我去踏青,我高興地答應了。封城解除了,春天來了,田野里到處都是新綠。鳥兒在歌唱,花兒在開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