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暖】瘸嫂(短篇小說)
一
如果不是這場突如其來的“新冠狀病毒”引發(fā)的疫情,我大抵不愿再提及瘸嫂。
南下廣東打工二十多年來,這是我頭一次帶著妻子兒女回到斜坡村來過年。在外面生活得實在太久太久了,回到日漸破落的斜坡村,我們除了不習(xí)慣還是不習(xí)慣。
妻子和兒女都一直嚷著要早點回廣東,我也有要趁早從這個我年輕時就極其厭倦的小山村逃遁之意。于是我就試探著向剛從菜園子里回來的老母親提出我們準(zhǔn)備正月初三早上就啟程返回廣東一事。
“正月初三就出去?”母親一臉的不可思議:“不是說好過了元宵節(jié)再走嘛?”
我趕緊解釋說妻子所在的工廠要提前開工,如果回去晚了,恐怕會失去工作。
母親半信半疑地看了看我,臉上全是落寞的神情。
正當(dāng)我想安慰母親一點什么時,她突然轉(zhuǎn)身指了指我停放在屋門口的小車,若有所思地一邊搖頭一邊說:“聽說村口都封路了,你們的車子還出得去么?”
“村口的路封了?娘,你聽誰說的?”我頗為意外。
“我剛才在菜園子摘菜時聽你瘸嫂的女兒菲菲說的。對了,菲菲說她媽媽打算過幾天叫人送幾斤米酒給你……”
“瘸嫂?娘,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提她干嘛……”我一臉愕然,臉色也瞬間陰沉了下來。
母親這才意識到了不妥,于是便輕輕地嘆著氣走開了。
我的愕然是有原因的。
也許,在這個世界上,像我這般對家鄉(xiāng)沒有一絲留戀情感的人少之又少。倘若不是老母親還健在,哪怕是春節(jié)這樣重大的節(jié)日,我大抵也不情愿回到斜坡村這個留存著我太多痛苦記憶的地方來。
這一切之一切,都源于我當(dāng)年在做斜坡村村主任那幾年遭受到了一次次莫名的陷害和誹謗。
而瘸嫂,就是當(dāng)年那些差點置我于死地的惡毒者之一。
二
這么多年來,“瘸嫂”一直都是我最不愿提及的那個人。
不愿提及并不等于忘記,雖然已經(jīng)時過二十幾年了,但許多不堪回首的往事依然在一點一點地吞噬著我可憐的自尊。
二十多年前,我還很年輕。因為讀過幾年大學(xué)的緣故,很年輕的我就幸運地當(dāng)上了村主任。老實說,在我擔(dān)任村主任的頭一年里,我的日子過得順風(fēng)順?biāo)?,村民們對我的評價都挺高。用“意氣風(fēng)發(fā)”來形容當(dāng)時的我一點都不為過。
如果都按那樣的勢頭發(fā)展,我由村主任這塊“跳板”起步“飛躍”的仕途前景一片明朗。
瘸嫂就是在那一年嫁進我們斜坡村的。
瘸嫂其實并不瘸,腳瘸的是她的丈夫——我的遠房堂哥瘸麻子。
瘸嫂和瘸麻子結(jié)婚那陣,我正好在外地培訓(xùn)學(xué)習(xí)。我只是從母親的口中得知瘸麻子娶了個大美女。
待從外地返回村里,親眼見到瘸嫂的那一刻,我一下子懵了——因為所謂的瘸嫂分明就是我熟識多年的林雅麗。
“怎么是你?”我扶在門框上,對正在我家廚房里同我母親閑聊著點什么的瘸嫂問。
“主任大人,你應(yīng)該叫我一聲嫂子才對吧?”見到我,瘸嫂一點也不驚訝,落落大方的她言語里全是調(diào)侃的意味。
一旁的母親聽瘸嫂這樣說,就一個勁責(zé)備我不懂禮節(jié)。還說什么我堂哥瘸麻子命真好,娶了瘸嫂這么乖巧俊俏的好媳婦。
那天最令我尷尬的是,趁我母親轉(zhuǎn)身去生灶火的那一瞬,瘸嫂竟然如同當(dāng)年在初中課堂上一般,伸手在我大腿上重重地捏了一把,并在臨走之前還悄悄地湊近我耳根,用半真半笑的口吻說了一句令我全身直冒冷汗的話:蒲扇,你等著,我不會放過你的……
三
我的尷尬,乃至我的心虛都是有原因的。
這得從我初中時做過的一件蠢事說起。
我讀初二那年,林雅麗從隔壁鄉(xiāng)鎮(zhèn)轉(zhuǎn)學(xué)到了我們米壩中學(xué),并且分在了我所在的初37班。林雅麗的到來對于我們初37班所有的男生來說都是一個“大事件”。原因只有一個:她長得實在太美了。套用我同桌歪歪嘴的話來說,如果出生在古代,長著一張俊俏逆蛋臉的林雅麗是個做貴妃的料。
那是上世界八十年代中期,由于營養(yǎng)不良,大多數(shù)人都發(fā)育得比較晚,而我又是男同學(xué)中發(fā)育遲緩癥狀比較明顯的一個——早就滿了十四周歲,可我的身高竟然連一米四都還不到。
大美人林雅麗的到來,徹底改變了我們初37班原來那死氣沉沉的氣氛——只要到了課余時間,大凡對男女之事有點懵懂意識的男生,個個都在想方設(shè)法圍著林雅麗轉(zhuǎn)。而林雅麗也似乎樂此不疲,整天跟班上那幾個個頭高點的男生打得火熱。
令我納悶的是,我的同桌歪歪嘴個頭比我高不了多少,可他同林雅麗的熱乎程度絲毫不輸給班上那幾個高個男生。在嫉妒心的驅(qū)使之下,好幾次,我私底下悄悄詢問歪歪嘴獲取林雅麗“芳心”的秘訣是什么??擅看?,歪嘴嘴要不就不搭理我,要不就故弄玄虛,說什么“天機不可泄露”。
我天生就是一個不安分之人。雖然個頭小,但也總幻想能跟班花林雅麗來點兒什么。于是我就憑借自己身為學(xué)習(xí)委員的便利條件,總要有意無意去找林雅麗說上幾句。林雅麗最初并不怎么在意我的存在,可后來她還是慢慢從我的言行中窺探出我“醉翁之意不在酒”——想跟她套熱乎的真實意圖。
按理說,林雅麗即使確實瞧不起我這樣的小不點,那不理睬我就得了??伤谷辉谕嶙熳斓乃羰瓜?,沒完沒了地故意當(dāng)著全班同學(xué)的面奚落我。她當(dāng)時說了很多令我無地置容的話,其中那句“蒲扇,你小屁孩一個,毛都還沒長齊,快給我滾一邊去”一度引發(fā)眾人哄堂大笑。
我是一個自尊心極強的人。要不是林雅麗身邊有那么多隨時愿意幫襯她的男生在對我虎視眈眈,我當(dāng)時可能馬上就沖上去給她點厲害嘗嘗。
在經(jīng)過一個多星期的養(yǎng)精蓄銳之后,我終于放出了狠招。我先是花了一個周末的時間寫了一封長長的匿名信把林雅麗痛痛快快臭罵了一頓。除了在信末畫了兩個丑陋的男女和一只大大的王八之外,像“瘋娼貨”,“婊子婆”,“你以后要被很多男人‘整’之類惡毒的話也全被我用上了。我趁上體育課教室里無人之機,假借上廁所之名,悄悄溜回教室,把那封匿名信夾在了林雅麗每天都要用到的那本新華字典里。緊接著,我把歪嘴嘴藏著文具盒夾層那幾封林雅麗回復(fù)給他的寫滿了“情啊”、“愛呀”、“你給我多買點好吃的,我就陪你睡覺覺”之類肉麻的話的紙條全搜出來,然后悄悄交給了素來對學(xué)生談情說愛現(xiàn)象“零容忍”的老校長。
我不知道林雅麗是否看了我寫的那封臭罵她的匿名信。我只知道,就在我把那些寫滿肉麻話語的紙條交給老校長的第二天,林雅麗和歪嘴嘴雙方的家人就來學(xué)校把他們接走了。
直到五年后,我在新晃街頭偶遇林雅麗當(dāng)年的同桌美菊,才得知林雅麗輟學(xué)不久就被迫嫁人了。
美菊顯然是知曉我當(dāng)年所干的齷齪事的,因為在她不停地用嘆惋的語氣替林雅麗鳴不平的同時,還有意無意向我透露了一點——這些年來,林雅麗一直都在詛咒我“不得好死”。
四
與我遠房堂哥瘸麻子的結(jié)合,已經(jīng)是林雅婷的第五段婚姻了。
我姑且可以不去打聽貌美如花的林雅婷為何肯下嫁給瘸麻子這個殘疾人的真正原因,但卻無法忽視她對我發(fā)出的那似真似笑般的令人心顫的警告。
在那之后相當(dāng)長的一段時間里,盡管瘸嫂并沒有對我做出什么出格之舉,但我依然整日惶恐不安,耳畔時常回響著她的聲音:蒲扇,你不得好死。你等著,我不會放過你的……
女人一旦狠下心來,通常會比男人惡毒許多。受過高等教育的我是深諳這個道理的。
大概是瘸嫂嫁給瘸麻子的第三個月,那時正值隆冬,某個飄著點小雪的午后,瘸嫂毫無征兆地突然跑到我家來找我。
那天恰好我母親有事外出,家里就只剩下我一個人坐在二樓書房的火桶里烤火。聽到是瘸嫂的聲音,我的心里本能地“咯噔”了幾下。我立馬起身下樓,在堂屋門前與瘸嫂迎面相遇。
一見到我,瘸嫂就“嘻嘻”壞笑幾聲。在客套地詢問一番之后,瘸嫂反客為主,說這外邊太冷,我們到屋里去說吧。
我預(yù)感到了一點什么
為了掩飾自己的尷尬,我只得一邊陪著笑,一邊趕緊去生爐火。
瘸嫂或許看出了我的不安。
她在假裝詢問我家里的其他人都去哪里了之后,突然一把抓住我的手,用捉摸不透的目光緊盯著我。
“蒲扇,你是不是一直都在故意躲避我?”她的目光咄咄逼人。
我趕緊搖頭,說沒有,沒有。
“你別裝了。你的那點小心思,以為我看不出?”瘸嫂瞇著眼說。
“瘸嫂,你放手吧,有話好好說?!蔽以噲D掙脫她的手,可她卻越攥越緊。
“實話告訴你吧,我就是瞅準(zhǔn)你母親不在家我才過來找你的?!闭f這話時,瘸嫂分明連帶了幾聲冷笑。
我本能地顫栗了一下。但很快,我就鎮(zhèn)定了下來。
“瘸嫂,你還記恨十年前發(fā)生在初中的那些事嗎?”我主動提及那個敏感的話題:“那時的我們都青春年少,我委實有點過分,希望你能原諒。”
“哈哈,蒲扇,你還算有自知之明,知道我為啥要來找你。你說得倒輕松。你以為一句‘原諒’就能了卻我對你的怨恨嗎?”瘸嫂一邊說,一邊重重地甩開了我的手。我能感覺得到她當(dāng)時內(nèi)心那翻江倒海般的巨大起伏。
“蒲扇,你說,要不是你,我當(dāng)年會落到那樣的結(jié)局嗎?你也許不知道,從學(xué)校回到家的第三天,我就被父母許配給了遠在貴州的一位足足比我大二十三歲的老男人??赡抢夏腥烁揪筒皇侨耍约荷眢w有問題卻遷怒于我。在他家過了半年苦不堪言的日子之后,我被他以兩千元的價格轉(zhuǎn)手賣給了另外一個老光棍。蒲扇,憑良心想一想,我那時有多大?我那時才十五歲呀!要不是你,我會落到那般被一個渾身臭氣熏天的老光棍天天摧殘折磨的境地么?在那個老光棍家我足足呆了兩年,直到他后來因車禍丟了命,我才得以從苦海中逃脫出來。蒲扇,如果我告訴,在那之后我又經(jīng)歷了兩個男人,不知你會不會感到震驚?我的第三任、第四任男人也都不是好人。特別是第四任,完全是個變態(tài)。我差點就要死在他手里了。好在我最終從地獄里逃了出來……”
“蒲扇,我這一切之一切,都是你一手造成的。要不是你把那些純粹只是玩笑味的紙條交給那位刻板的老校長,我會落到那種地步嗎?你知道我有多恨你嗎?這些年,幾乎每時每刻,我都在盤算著如何報復(fù)你。既然今天把話說開了,那我就無所顧忌地告知你,其實我之所以答應(yīng)嫁給瘸麻子,原因只有一個——你是他遠房堂弟,嫁給了他,我就有機會接近你……至于我將如何收拾你,那你就耐心地等著瞧吧……”
待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聽瘸嫂說完這些,才發(fā)覺,不知什么時候,瘸嫂把整個頭都倚靠在了我的肩膀上。
“蒲扇,你得補償我的青春?!比成┰谖业亩抵狻?br />
我哭笑不得。
我很想朝瘸嫂大吼一聲:你究竟想怎么樣?
但我最終還是忍住了沒說。
五
如果不是一位鄰居剛好有事前來找我,我真不知道接下來瘸嫂會做出怎樣令人難堪的事情。
但后來事情的發(fā)展還是超出了我的意外。
就在那之后的第八天,我遇到了一件棘手的事情——瘸麻子的老母親前來找身為村主任兼村調(diào)解委員會的我去她家調(diào)解糾紛,說是瘸嫂和瘸麻子兩口子打得不可開交。待我硬著頭皮來到他們家,才從那些勸架的鄰居口里得知了他倆打架的內(nèi)幕——說是瘸麻子撞見瘸嫂和那個外地來的石篾匠在他家的牛棚旁做見不得人的事。令我無比難堪的是,當(dāng)我以村領(lǐng)導(dǎo)的身份把瘸麻子和瘸嫂叫到一起來了解情況時,瘸嫂竟然一開口就說:“我和那篾匠相好有什么見不得人的?你們誰敢打賭說自己沒有偷過情?他瘸麻子跟×××相好的事你們以為我林雅麗不知道?”
我們斜坡村素來男女關(guān)系比較混亂,這是大伙都心知肚明的??蓮膩頉]有誰愿意捅破這層從窗戶紙。
現(xiàn)在可好,瘸嫂竟然在自己出軌被老公抓了個現(xiàn)行的情況下,還強詞奪理,把大伙最忌諱的話題當(dāng)眾提了出來。而且似乎還有點理直氣壯。
作為村領(lǐng)導(dǎo),在那特定的場合下,我最大的職責(zé)就是在防止事態(tài)繼續(xù)惡化的前提下及時想辦法化解雙方的矛盾。
于是,我在稍稍安撫了情緒依然非常激動的瘸麻子之后,轉(zhuǎn)身去規(guī)勸瘸嫂要盡量冷靜些。
可我才剛剛說了兩三句走過場的“官方式”套話,瘸嫂就顯得不耐煩了。在狠狠地瞪了我?guī)籽壑?,她冷不丁地突然“哈哈”大笑起來?br />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這個令人捉摸不透的女人,預(yù)感她又可能說出什么石破天驚的話來。
果不其然,在足足大笑了兩三分鐘之后,瘸嫂捂著肚子收住了笑。只見她轉(zhuǎn)身把圍觀的村民們掃視了一圈,臉上露出了陰冷的神情。
“蒲扇,你趕緊叫這些看熱鬧的人走開,要不我就翻臉不認人了……”瘸嫂偏著頭,瞅了瞅離她不到三步遠的我,然后撅了撅嘴唇,一副得理不饒人的樣子。
我是了解瘸嫂個性的。
我生怕事情鬧大,趕緊轉(zhuǎn)身勸那些圍聚在一旁看熱鬧的鄉(xiāng)鄰們走遠一點。
或許是我太年輕的緣故吧!幾乎沒有任何人把我這個村主任所說的話當(dāng)一回事。甚至還有幾個輩分比我大些的女人在我的話還未落音之時就開始在一旁起哄了。說什么你蒲扇憑什么要聽她的話?從來沒有聽說過偷了人還有理。我們就想看你們村干部如何處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