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家】趟過歲月的小河(散文)
萬涓成水,隨歲月流淌成河。
川流不息的河流,誕生在高低錯落的群山之間,或寬或窄,或短或長。家鄉(xiāng)這條叫平甸河的小河,在千萬條河流中,如人體之上微乎其微的毛細血管,毫不起眼卻經年涌流,它留給游子的記憶和鄉(xiāng)愁,就像它俊秀的“身段”一樣,在九曲十八彎中,悠遠,綿長。
我家就在河邊住。
物競天擇,萬物有靈,小河發(fā)育于迤南的茫茫群山,由無數條小溪在涓涓細流中匯集而成。在這個明萬歷十九年就建縣的小盆地上,圍著四周的村莊繞幾圈后,向東匯入聲名遠播的滔滔紅河。
“壘石集河中,如山積累崇;波臣憑肆虐,不逐水流東”。亂石穿空,難阻河水長流,滄海桑田,不計世事變遷,千百年來,小河對世間的人和事,仿佛熟視無睹,經年累月,把清澈甘冽之泉水送到每一個村莊面前,滋養(yǎng)著世代居住的村民。在繞圈中,又把小盆地分割成不規(guī)整的肥沃稻田和若干塊小小濕地,讓人們春播秋收,豐衣足食,讓喜歡的無數候鳥南來北往,歇腳打尖。
河之南有個叫阿秀的村子,是我生長的地方,其名如女子般輕柔秀美。聽老輩人們說,這地方因為依山傍水山清水秀,先祖才起了這么個雅致的名字。村子腳有幾棵樹齡幾百年的大麻栗樹,枝椏蒼勁,樹冠遮天。在麻栗樹周圍,簇擁著馬桑樹野海棠,樹叢下方有一口明清時候就有的古井,井水源自細嫩的白沙之中,甘甜潤喉。傳說明清民國時期,城里人要挑一擔米湯才能換兩桶白沙水。
村子后面,是一座高高的照壁山,那山形就如大戶人家莊園大門前寫著大福字的照壁一樣。順村子后面的北坡爬上山頂,俯瞰整個壩子,就像一只大葫蘆躺在盆地之間,左青龍,右白虎;南朱雀、北玄武。老輩人就說這是風水寶地,是金線吊葫蘆,金線就是小河,它像一條發(fā)亮的絲帶,纏繞在盆地里。盆地邊上那幾個炊煙裊裊的村子,日出日落中霧靄朦朧里,就世代守護著這個大葫蘆。
村子中間,有一條經年水流不斷的石砌古老溝渠,溝渠源自小河上游,溝盡頭是一間水磨房,終年在吱吱呀呀聲中為村民碾米磨面。村子四周和房屋之間的院子里空地上,生長著零星錯落的桑樹榕樹和麻栗樹,以及村民種植的桃樹梨樹之類的果樹。
村莊蒼老,綠樹掩映,小河從遠處的群山間逶迤而來,在村子腳的田地邊拐了一個如手臂一樣的大彎,就形成一個深深的水塘。水塘邊上,有一棵大桑樹,還有幾棵沒有桑樹粗壯垂頭喪氣的老柳樹。
手臂彎的水塘,記住了我的童年和少年。在讀小學時候,每年夏天,放學的第一件事,就是拿上撮箕或背簍,直奔水塘,把破衣爛衫脫得精光,跳入河水緩流的水塘里,盡情戲水玩耍。在水塘邊小濕地的沙泥里摸魚,之后打撈從上游有人洗菜漂流下來的蔬菜葉子,或者撈池塘邊的野生水菜,撈回來喂豬。更多時候,是在沙灘上掏洞筑沙和堆砌各種想象中的建筑,順便可以捉到胖嘟嘟的沙灘蟲蛹,那可是比小魚泥鰍更美味的佳肴。
緊鄰河邊的沙地上不種稻谷,是種蔬菜。那時候田地都是歸生產隊集體所有,有專門的蔬菜隊管理,沙地上不論種什么蔬菜,生長旺盛。種蘿卜時候,我們偷蘿卜,沙土上非常好拔,提著葉子輕松就能拔出來,還不沾半點沙土。饑餓的年代,物質極度貧乏,我們還偷蠶豆豌豆和青筍之類的,當然不敢拿回家來,帶著偷來的東西,找個僻靜處就生吃了。這事是絕不能讓人知道,更不能讓那個窮兇極惡的麻子隊長知道,不然不僅我們孩子要當場挨打,父母在賠償后還要遭無休無止的批斗。
與阿秀村莊形成三角形的河對面,有兩個村子,分別叫小河邊和小山頭。小河邊就在河邊上,只傍水不依山,村子后面是田地和田地盡頭的老縣城。
手臂彎的那邊,就是小河邊村子的田地,那些河灘上有很多細軟河沙,生產隊上就號召社員同志們去河灘上挑來山地里,合上紅土之后,土質松軟且無污染,栽種什么莊稼都能長勢良好。同時河沙也是建房蓋屋必不可少的材料,村子里村民要建房,必須挖河沙來拌白膠泥土粉刷或砌墻。
剛柔相濟,至柔則剛,柔軟的沙灘給我們帶來了少年玩耍的快樂,誰也意料不到,還會伴有悲劇發(fā)生。那年,小河邊一個頑皮的小子去挖河沙,掏空了緊鄰河邊的沙堆,導致坍塌,把他就掩埋在沙里,等人們發(fā)覺時候就已經死了。想不到柔軟的沙子也會要人的命,在恐懼之余,我們就議論,好端端為什么要去掏空那些自然形成的沙堆。
到讀初中時候,我姐不知道從哪里找了片蠶仔來,到春天那些小蠶就從細如油菜籽一樣的小圓籽里冒出頭來。我爬上小河邊那棵高大的桑樹,去摘剛發(fā)出來的鮮嫩桑樹葉,用雞毛輕輕地把小蠶拂到桑葉上,小蠶自己啃吃,一天一個樣慢慢長大,越大食量大增,就可以喂它們老一點的桑葉了。之后每天去大桑樹上摘葉子,就成為我放學后很自覺的任務,不像砍柴放牛扯野豬草,是母親督促著去的。
看著小蠶長大,變白,吐絲到作繭自縛,再到橢圓形的繭自然破裂成為飛蛾,飛到潔白的紙上產子,我的心隨它們的變化而變化,到讀書后才知道什么叫“春蠶到死絲方盡”。當收獲到一張張潔白的蠶絲布,心里別提多高興了。農村里豬呀雞呀是必須養(yǎng)的,到了夏天就蚊子多,有一年夏天,母親就用蒿枝草熏蚊子,無意中就把已經成年即將吐絲作繭的幾簸箕蠶熏死了,我哭得滿地打滾。
叫小山頭的村子,就在離河邊不遠的一個山腦包上。村子后面不遠,就是那所古老的民族中學。轉眼,我讀高中了,從小河這邊,跨過那座清康熙年間就修建,當地人叫接仙橋的古老石拱橋,走過小山頭村邊灌木密匝的小路,就能進入松柏環(huán)繞的中學,成為莘莘學子。
河邊的小路,記住了我的乳名。
小路在離河邊不遠一條狹長的箐溝邊上,彎彎曲曲中有兩三公里,路盡頭就是學校。東西兩側,灌木雜草密布幽暗,東面有一個饅頭般突出的山丘叫黃坡頭,是明清時候城里人的墓地。時間久遠,亂墳零落,荒草叢生,長蟲潛伏,烏鴉時常光臨,撿吃人們前來供奉的食物。小路幽長,亂墳幽暗,即便在大白天,也陰森恐怖。
小城所在這個壩子周圍的群山,森林茂密,上世紀60年代初,進駐了專門伐木的國家林業(yè)工人。那些伐木工人來自五湖四海,為了國家建設,他們走到一起來了。他們經常在荒郊野外工作,才不管墳塋恐怖的黃坡頭是什么墓地,于是就鏟平山頭,在上面修筑大禮堂、籃球場、辦公房屋、子弟學校和家屬宿舍,漸漸有了人氣。
黃坡頭南面的山坡上,突兀著房屋大的一巨型石塊,從建縣時候起,人們就把它奉為神石,特別是該地成為墓地之后,清明來參拜的人絡繹不絕。再后來不知道為什么就演變成了幫小孩子起名字的“干爹”石,縣城和周圍村子里的百姓,如小孩子不好領,不哭就怪的,就帶上三牲果品,公雞香紙,前來讓石干爹起名。當然,那石頭是不會說話的,來幫孩子起名的人,是事先讓識字的先生起上幾個名字,寫在紙條上,到大石頭前參拜完畢,把紙條揉成團放在石頭面前,讓孩子去抓,抓到那張紙條上的名字就說是石干爹幫起的。
我的乳名就是大石頭起的,父母說我小時候怪得要命,天天只知道哭鬧而不吃不睡,而且瘦骨伶仃感覺老長不大,聽說讓大石頭給我起名后就好了。其實,那是困難的年代所致,生長在三年自然災害時期,我哭我怪是因為肚子餓的,長大點稍懂事了,就不哭了。但我相信,這塊大石頭是有靈性的,清光緒年間佚名詩人有絕句“老骨蒼寒起厚坤,巍然直擬泰山尊;千秋縱名秦皇帝,不敢鞭它下海門”。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名揚千古的《紅樓夢》不也是叫石頭記嗎,雖然那塊石頭比起黃坡頭這塊要珍貴,說那是女媧補天留下來的,但都是石頭家族。
林業(yè)局進駐以后,因為要建蓋房子,為了取石料或者是不影響他們施工還是怎么地,就用炸藥把大石頭炸了,聽說炸開后,石頭內流出了許多殷紅的血。親自操作炸石頭那人,后來也在伐木中因為大樹沒有順山倒就身受重傷,一直癱瘓,直到生命的終結。
河邊的小路,記住了我單相思的初戀。
小山頭村子,有個漂亮的小丫頭叫小慧,我到中學讀書后就和我分在了一個班。原先不知道她家是小山頭的,學校規(guī)定,離校比較近的學生不得住校,我和她自然就在走讀范圍。白天還好,晚上下自習特別是冬天,那條幽暗的小路就黑得像鍋底一樣,伸手不見五指。那時候,手電筒還是稀罕之物,一般農村人家是沒有的,差不多點的人家,最多有一盞可以提著照明的馬燈,大多數就是松明火把了。
每晚下自習的時候,我提著馬燈走在前面,小慧總是像個幽靈一樣,若即若離的跟在我后面。那時候剛好是改革開放初期,男女生處于靦腆害羞一般不說話。有一天我說,你老跟著我干嗎,她說我一個人害怕,我說是呢,這些地方是有鬼呢,她戰(zhàn)兢兢的環(huán)顧了一下黑漆漆的四周說,你讓我走到你前面好嗎,我說隨你,前面燈照不到,摔倒了不要怪我。她無聲地擠過我身邊,就走到前面,那是情竇初開的年紀,我依稀感覺她身上有一種說不出的清香,卻沒有說出來,只告訴她小心點。
自此以后,每晚像事先約好一樣,我們在學校大門下面相對暗一點的地方碰頭,一起走路回家,那時候的高中只讀兩年。寒來暑往,兩年悄然而過,漸漸地也在路上說一些學習呀家常什么的,憨憨的我就不知道說一點你讀書雖然笨模樣卻真好看之類的話。
高中畢業(yè)后,我考起中專到地區(qū)去讀書,她沒考起就一直在家里務農。我工作后被分配到很遠的山區(qū)工作,就再也沒有見過她,后來曾經打聽過,聽說她嫁人了。再后來,她嫁的那個人買了車跑起了客貨運,在改革開放初期,立馬就成小老板了。小慧為小老板生了兩個孩子,在撫兒養(yǎng)女隨其夫跑運輸的過程中,天天和顧客吵架,就鍛煉成了吵架高手,惡得誰也不敢招惹。
走到小山頭村口,和小慧分別后,我要回到家,還要走過古橋,走過壩子中間窄窄的稻田埂。那時候沒有鐘表,母親擔心我,每晚,估計我要走到古橋這一邊的時候,就爬上土坯房頂大聲叫我的乳名,那個大石頭干爹幫我起的乳名,說我聽見后就大聲應一下,就不會害怕。
彎彎的小河,清清的河水,平常像女孩般恬靜。在不知道是誰招惹了它的時候,也會發(fā)怒。
有一年秋天,壩子里金黃色的稻谷收割后,晾曬在谷茬上,當時還沒有打谷機,準備晾干后挑回生產隊的曬場上手工脫粒。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導致山洪爆發(fā),渾濁的河水瞬間淹沒了整個壩子,那些稻谷被洪水卷走。人們不懼危險,渡河涉水前去搶撈,搶撈回來的稻谷,因為被洪水卷在一起,就分不清是那個生產隊的,就那個隊的人撈到算那個隊的。
人會喜怒無常,小河也會喜怒無常。時隔不久,小河再次爆發(fā)大洪水,不僅淹沒了田地,還淹沒了壩子遠處的老城區(qū),那些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城里人愁眉苦臉,為了活命,爬到屋頂避難呼救。當地武警消防官兵緊急出動,搶險救災。在小河上游,有一個大躍進時候就修建的水庫,為了防止堤壩坍塌,武警排人前去打開泄洪閘。一位年輕戰(zhàn)士在進入封閉很久的泄洪道時候,因缺氧就犧牲了。洪水退去后,全縣人民萬人空巷,含淚送別英雄。
災難頻發(fā),在包產到戶后不久,政府決定改造九曲十八彎的小河了,把任務分解到壩子周邊村莊里的每家每戶。那時候就沒有機械,全部靠人們用鋤頭挖,雙肩挑。在壩子中間,簡易的指揮部旁邊一棵高大的桉樹上,架著四只面向四方的大高音喇叭,除了鼓勁加油宣布挖河進度以外,成天播放著洪湖赤衛(wèi)隊里韓英聲情并茂催人淚下的歌聲。對于長久聽習慣了沙家浜紅燈記之類的革命現代京劇的老百姓來說,那歌聲就是天籟,是鼓舞他們改地換天的動力。
我們在學校上課時候,就能很清晰的聽到韓英的歌聲,好長時間如此,于是,所有同學都會唱“娘啊,兒死后,你要把兒埋在那高坡上,將兒的墳墓向東方,兒要看白匪消滅光,兒要看天下的勞苦人民得解放……”
時光飛逝日月如梭,不久,一條從西到東筆直穿過整個壩子的新河出現在人們面前,彎彎上萬年的小河不再彎彎。再不久,河岸兩面鑲嵌了整齊的石塊,河岸兩側用石塊雕刻出代表當地彝族文化的浮雕長廊,很多傳奇故事浮現在長廊上,從東到西,把浮雕細細看完至少要兩三天,因為他們申報了世界吉尼斯紀錄并通過評審。河之兩岸,綠樹成蔭,寬敞筆直的大馬路貫穿東西,馬路兩邊,魔術般突起了鱗次櫛比的高樓,那些稻花飄香的稻田,綠水碧波的沙灘濕地,也如魔術般的遁去。
白天,車水馬龍,入夜,燈火璀璨。
若干年以后,大葫蘆舊貌換新顏,就申請國家美麗縣城,就在河中段修筑了碩大的橡皮壩,在干旱水少季節(jié),就攔住河水,微風輕拂,依然碧波蕩漾。就在河兩邊栽種了很多紅花綠草,設置了很多休閑娛樂設施,四季游人如織,鳥語花香。城鎮(zhèn)化進程一日千里,小城里越來越多的人聚集,春天百花爭艷,夏日蟬兒高啼,秋天天高云淡,冬季兩岸煙雨。老人孩子,青春戀人,徜徉在河之兩岸,盡情享受改革開放的成果,享受新時代帶來前所未有的美好生活。
那些水草豐茂候鳥展翅,滿河小魚小泥鰍的旖旎場景,隨著河水泛濫的消失再也不見了,成為我們這一代人夢中的場景和永久的記憶。
老弟辛苦了!
年紀漸長,總是一些很久以前的往事,每每念及,用文字做些碎碎念。
遙祝安好!
感謝懷才抱器老師留評!
生活、工作、家庭,一路艱辛。多保重!
謝謝一直以來的關注和支持!
60初,哪個特殊的三年自然災害時期,造就了那些特殊的經歷。再次問好!
你文章的清新爽利,寫法也很獨特,是我認真學習的。
遙祝安好!
我珍惜曾經的友情,過往的一切依舊歷歷在目。
祝福大姐,“青春”永駐!
在為文的嚴謹和勤奮等方面,老師是我學習的榜樣。
有緣在江山相識,是我的榮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