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村莊前的木子樹(散文)
生在江南,長在江南,魂牽夢縈的地方也是江南。那是一個山青水秀、樹木蔥蘢的好地方。
我的家就坐落在面水背山的平地上,低矮的山巒連綿起伏,山上生長著四季長青芳香馥郁的樟樹,也生長著巍然挺拔的杉樹、松樹,更多的是每到秋來層林盡染紅透山頭的楓樹……它們蔚然成林,呵護著我們的村落,即使別的地方久旱無雨,我們這里由于森林覆蓋范圍廣,下雨的次數(shù)雨水量比別處多了不少,雨露滋潤禾苗壯;梅雨季節(jié),淫雨霏霏,卻不會迅速形成飛流直瀉的山洪;偶然遇上龍卷風或者冰雹來襲,其他的村莊枝折花落,屋上的蓋瓦被無情地掀掉,我們依山而建的村落也安然無恙。村前有一方水平如鏡,號稱“七里塘”的池塘,池塘外是傳說中出產(chǎn)過食鹽的鹽田畈,如今的米糧倉。田埂上零星生長的木子樹,東一棵西一棵,就像一個個勤快的村姑執(zhí)著地勞作在希望的田野上,與屋后的山林遙相呼應,成就家鄉(xiāng)一道靚麗的風景。
木子樹有個文縐縐的學名烏柏樹,又叫蠟子樹,是重要工業(yè)油料樹種。家鄉(xiāng)的木子樹一如依賴土地生活、不離不棄的鄉(xiāng)親,伴著春種夏管秋收冬藏地自生自長,在我的記憶中定格成一幅永久的寫意畫:幾度春風吹過,它互生的卵形葉片由嫩黃轉(zhuǎn)為碧綠:夏天,球形蒴果掛滿枝頭,有些樹葉泛起淡淡的紅暈;秋收過后,木子樹葉駁雜的黃褐和灰黑滲透在大紅里,遠遠望去,把紅色烘托得更加厚實,等到晚秋時節(jié),在一碧如洗的藍天下,木子樹掛滿紅葉倒映在池塘里,飄零在綠中泛黃的水稻葉片上,仿佛是莊稼的保護神和守望者,守望著鄉(xiāng)親們沉甸甸的收獲,更有那高懸樹椏之間的喜鵲窩引人注目,飛進飛出的黑精靈猶如樹的化身;冬日里,朔風奪走了葉子,但裂成三瓣的蒴果殼和盤托出潔白的桕子,宛若天上亮晶晶的繁星。兒時,我跟著大人做農(nóng)活,疲勞后常常顧不上臟不臟,一屁股坐在樹陰濃密的木子樹下解乏,大人則依偎著樹干抽旱煙,深深地吐納,似乎在吐納之間,那繁重的體力活帶來的勞累感能隨著裊裊的輕煙消失得無影無蹤,重新煥發(fā)精氣神;乳房脹痛的媽媽,接過家人送來喂奶的嬰孩,背靠樹干而坐,轉(zhuǎn)過身子,背對大伙,解開上衣,讓饑渴難耐的嬰兒咕嚕咕嚕地吮吸營養(yǎng)全面的乳汁;鄉(xiāng)親們夜間或?qū)⒏@K系在樹上,放置一兩把干稻草讓牛兒慢慢地咀嚼,咀嚼中的牛兒有時也會抬起頭來,側(cè)著彎如明月的犄角,滿有成就感地回望犁過的田垅,或者將要犁耕的地塊:自己是農(nóng)民的半邊家,得有責任心使命感,待養(yǎng)精蓄銳后,以便再被架上彎曲的牛軛耕田耙地;垂釣的人在池塘邊撒好窩,拋好線后,也坐在樹下靜靜地等待,一副怡然自得的樣子。印象最深的是,等葉子落盡,它露出銀光泛泛的烏桕籽,像初開的梨花,煞是好看,正所謂“偶看桕樹梢頭白,疑是江海小著花”。因為她是零星種植,用途雖然廣泛也沒有物盡其用,只是為勞碌的村民撐起一片陰涼,裝點廣袤的田野,誠如詩句“烏桕冬深滿頭白,當花獨自看多時”描繪的那般。那時,我還是小孩,喜歡與同伴玩惡作劇的游戲,各自把一節(jié)兩三寸長的竹片一頭等分成十來份用柴刀剖開淺淺的口子,再將桕籽裝在竹片的開口處,擠壓著彈出互相打鬧,玩得異常開心。門前塘壩上有一棵高大的木子樹,它主干粗大,雙手勉強能把它抱住。樹皮上布滿歲月的溝壑,從那道道皺紋里,仿佛能聽到風雨的淅瀝,讀出生活的艱辛。它的枝條彎曲,隨風飛揚,沒有固定的姿態(tài),枝椏斜曲,如風在舞。那里簡直是鳥的樂園,樹冠上常有白鷺盤桓,時而飛翔,時而單足立在樹枝上,悠閑如神仙。樹上以八哥、麻雀居多,其間也許會有伯勞吧?那時我也不曾聽過這詩意的名字。每天,我總是聽著樹上各種鳥的叫聲醒來:有的嘰嘰,有的喳喳,好一片熱鬧的景象。
后來讀了《詩經(jīng)》《南北朝樂府》等古典文學,這才知道歷朝歷代的文人墨客從來就沒有因為烏桕的遙遠、孤寂而忽視過它的存在,吟哦之中,留下過不少雋永的詩文,現(xiàn)在讀起來仍齒頰生香,韻味悠長。南朝《西洲曲》中說“日暮伯勞飛,風吹烏桕樹”;南宋詩人陸游有詩云: “烏桕赤于楓,園林二月中”、“烏桕新添落葉紅”;現(xiàn)代作家郁達夫也是對家鄉(xiāng)的烏桕情有獨鐘,曾在《江南的冬景》中寫道:“像錢塘江兩岸的烏桕樹,則紅葉落后,還有雪白的桕籽著在枝頭,一點一叢,用照相機照將出來,可以亂梅花之真。”原來烏桕也有這么多入詩入畫的可人之處。
進九后,家家忙碌著置辦年貨,穿著紅繩索掛在竹篙上曬的臘魚臘肉香腸,時常有麻雀八哥光顧,這是難得的好事,足見人與鳥雀的關系親近。不知此時老家門口池塘邊、田埂上的木子樹那光禿禿的枝椏上是否也停著嘰嘰喳喳的鳥雀,正貪婪地注視著人家門前曬著的臘貨。
(原稿發(fā)于新浪個人博客。網(wǎng)名:晴天一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