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畫家與小花(小說)
沒有人生活在過去,也沒有人生活在未來,現(xiàn)在是生命確實(shí)占有的唯一形態(tài)。
——叔本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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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他們,你說了也是白搭?!?br />
周一樸聞聲扭頭,西間的門階上不知何時站著一個二十歲出頭、身材高挑的女孩——多半是在這站了有一會兒了。她穿一件天青色連衣裙,棕黑色的長發(fā)柔順地垂至胸前,讓人不禁注意到小巧而不失飽滿的胸脯正好看地挺著。和吉娜離婚兩年多來,周一樸還是第一次這么直愣愣地看著女人的胸脯。
他的眼睛慌張地垂下,又不由上前幾步,他甚至能聽得見自己的跫跫足音,這聲音鼓勵著他重又抬眼將她看了個仔細(xì)。一雙幽窅的大眼睛似乎已占據(jù)整個臉龐的中心,使人被這眼睛吸引過去而忽略了她蒼白的臉色以及小巧而圓潤的下頜。1999年初夏的陽光照耀著,她的皮膚顯得柔潤、富有彈性,令他想起一個人來——法國畫家雷諾瓦筆下的康達(dá)維斯小姐,他因而越發(fā)覺得她純凈而美麗,又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親切感,眼睛里不由漾出了笑意來。
“有什么事你跟我說好了?!迸⒂终f。周一樸覺得她雖然站在那里和他說話,可眼簾低垂,看上去像是在想心事。
“你……你就是艾老板的女兒小花老板嗎?”周一樸拋開了被老奇與林二冷落的氣惱轉(zhuǎn)身向前走去,他在門階下站定,抬頭望著眼前的女孩——她不是他臆想的“鄉(xiāng)村田埂上一朵灰撲撲的野花”,或者是一位精明的凡俗婦人。原先這名字受到他想象力的滋養(yǎng),隨著想象力的變化而變化,此時他看清她黑亮的睫毛根根分明,微有些翹起,心里涌動起一種說不清的激動情緒。這種激動的情緒使他大度,他并不計較她語氣里隱約流露出疏離的意味。
“我是艾小花?!?br />
“哦……他們都是叫你小花老板的。你家畫廊的名字不就是‘小花畫廊’嗎?”周一樸的聲音因激動而有些低啞,雖不敢有絲毫僭越,但他的眼睛一刻都不愿離開眼前的艾小花。職業(yè)的敏感讓他對這個女孩產(chǎn)生了一些興趣,他看到她的眼神在漫游,而秋天仿佛很遙遠(yuǎn)——她若能成為他的模特該多好。他曾經(jīng)畫過很多前妻的肖像,但自從她的心里和眼里都是對他的鄙薄,就遏止了他創(chuàng)作的欲望與能力。他將自己這幾年創(chuàng)作方面的懈怠與枯竭歸咎于前妻,這實(shí)在是一個不錯的理由。
“老板?其實(shí)做老板很沒意思?!卑』玖缩久?。
“只要能賺錢就好??!”周一樸上前一步,突然想起上午顧慧說的這句話,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
話音剛落,他隨即又很有些懊惱對艾小花說出這樣的話來,但為時已晚,只得勉強(qiáng)在舌尖上將尾音踉踉蹌蹌地頓了頓,心里突突地跳,恨不能即刻揮動蘸滿高飽和度油彩的排刷將這句俗氣的話完完全全遮掩起來。
“那……你覺得什么是有意思的事情呢?”他聳聳肩故作輕松地補(bǔ)充了一句,說完后自顧笑出了聲,卻隨即因感覺此時艾小花的目光正停留在他身上重又局促起來。
他是一個身材高瘦,髭疏唇薄的青年男人,三十有二。身穿一件褪色的黑色盤扣立領(lǐng)薄衫,一條卡其色帆布褲子,褲腳邊有些磨損了。這樣的裝扮,加之鬢角略有些自然卷的黑發(fā),使得他增添了幾分不羈的意味。他的眉梢微微向上揚(yáng)著,看上去總是有種睥睨一切的神情——或許是因?yàn)殚L相上的驅(qū)導(dǎo),亦或許這就是他自身流露出來的脾性。
“你是來訂畫框的嗎?”艾小花的目光很輕很淡,只在周一樸白凈消瘦的臉上停留了一小會兒就移到了別處,冷靜而果斷地切斷了他們之間與生意無關(guān)的談話,語氣中透著客氣。這讓周一樸的心隨之稍稍安定下來,同時又陷入無法自拔的失落,這失落迅速填滿并輕輕咬噬他的內(nèi)心,突然感覺到自己愚不可及。
“哦……我要訂兩個畫框。喏,就是這個樣式的?!敝芤粯銓⒁恍《尉€條樣品遞到她面前,而后竟咳嗽了起來,胸腔里的郁結(jié)終于在這沒來由的咳嗽中暫且倉皇尋了一處出口,他感覺舒馳了些。
“非要這種款式嗎?”艾小花瞥了一眼線條。
“是的,別人說你們家有?!?br />
“哦……原來是有的,但供貨廠家已經(jīng)不生產(chǎn)了……老款積壓在倉庫的最里面,很難找的?!?br />
“幫幫忙吧,客戶非要這種線條,我可是慕名而來的?!敝芤粯闱宄澳矫鴣怼边@個詞的分量,誰要是對他說了,也可以讓他感覺很有成就感,盡管這世上真話是稀有物資。此時,他特意為自己捉急添加的詞加重了語氣。
“記不清放在哪個旮旯兒里了,要不……我找找。你在這等等吧?!惫?,艾小花仔細(xì)看了看周一樸手中的線條,雖沒有接過來,但說話間抬腳轉(zhuǎn)而向倉庫走去。
擦肩的瞬間,周一樸仿佛嗅到了文官河上清越杳渺的新鮮空氣的味道,周圍的一切都靜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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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見著艾小花進(jìn)了倉庫,周一樸背著手站在廠房南側(cè)的院子里等,穿著黑色布鞋的腳尖交替蹭著粗糙的水泥地面——這里與紅梅市場相隔著一條寬闊的文官河,是小花畫廊的廠房與倉庫。他垂著頭有些心神恍惚,不由想起今天上午的事情來。
周一樸很早就來到了紅梅市場,卻沒找到“小花畫廊”,在市場的岔道口迷了路。他絞著白凈的手,索性停步站在路邊歇會。
清晨的太陽剛剛躍到樹梢就已經(jīng)讓人感覺有些熱了,陽光耀眼而又直白,將這里所有的喧雜、人來車往,以及空氣中緩緩漂浮著的塵埃一股腦兒地閃著光呈現(xiàn)在他面前。這令第一次來紅梅市場的他感覺有些厭煩,稀短的眉頭微微蹙著,一雙不大的眼睛因習(xí)慣于畫室里幽柔的光線而瞇起。更令他感覺厭煩的是,他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哪里都不合適,路邊所有店鋪的門口都堆積著貨物,想必是既延伸了店鋪的空間,又可以籍此招攬生意。他只得支棱著肩膀在鋁塑板、人字梯、鐵鏟、鐵鍬、老虎鉗子等等貨物之間磕磕碰碰地移步。
“老板!進(jìn)來看看,想買點(diǎn)什么東西?”
“哦!我不買東西,不對,我不買你家的東西……請問,小花……”
“什么小花大花的!大清早的,我還沒開市進(jìn)賬呢!”五金工具店的老板娘擰著一對秋蟲似的眉毛高聲打斷了他的話,迅速冷卻的嘴角向下撇著,她一會兒走到他身邊整理貨物,一會兒手握雞毛撣子將門前貨物上的灰塵拍得漫天飛,胳膊及腰間的贅肉一并跟著抖動,乜斜的眼睛看向他,有幾分隱晦的質(zhì)疑。
“你……難道這門口都不能站了?好……好,算了!”他很是惱火,可又不想在這生疏的地方惹事生非,梗著脖子忿忿地左避右讓,循道向北拐入一條僻靜的小巷,抬頭時看見迎面墻壁的木牌上刷著兩個黑色大字:公廁??赡軟]等油漆干透就掛牌了,兩個字的下方各自拖著一條纖長的黑線,并在底邊形成了兩個米粒兒大小的漆珠,遠(yuǎn)遠(yuǎn)望去,像是小孩邋里邋遢的臉。
現(xiàn)在的人越來越?jīng)]有耐心,一個小牌子尚且如此,更不要去抱怨畫師不愿意等待油畫顏料幾個月的干燥時間,只向丙烯顏料求得速干了。想到這里,周一樸搖了搖頭。當(dāng)然,并沒有多少人催著他在規(guī)定的時間內(nèi)交付作品,因此他對于油畫顏料干燥的等待總是極有耐心的,這讓他對丙烯顏料可以有異乎尋常的鄙夷。
周一樸在公廁門口的花圃邊站定,瞥見側(cè)墻貼著一張嶄新的“門前三包”,簽名:公廁承包人顧慧。時間:1997年6月。
他的鼻尖上、額上沁出細(xì)細(xì)的汗珠來,倚著花圃邊欄的兩條腿有些酸脹——他已經(jīng)在紅梅市場里轉(zhuǎn)悠了很長時間。紅梅市場由興華市化工廠改造而成,主干道是一條東西走向的馬路,連接著東頭的英武路與西頭的華西路。次干道則是若干枝枝蔓蔓、不甚規(guī)則的岔道口,如同一棵粗生野長的老樹——全憑自己的性子來。公廁,就在市場大道北邊的一個岔道口上。
公廁花圃低矮的邊欄由青磚砌成,蒙翳著些許干燥稀薄的泥土。數(shù)片枯槁的落葉在上面隨風(fēng)窸窣,有些在風(fēng)中猶猶豫豫地飄墜到了地面上來。他溜眼看了看四周空無一人的小巷,彎腰伸出指骨瘦長的右手在青磚邊欄上輕輕抹了一把,注目看向翻轉(zhuǎn)的手指,停留片刻后直起身子在鼻腔里輕輕嘆了一口氣,摩挲拍打著兩只手,發(fā)出細(xì)微的“啪啪”聲,身體向一側(cè)拱腰避讓著肉眼看不清卻密密匝匝浮漾著的灰塵。
太陽更強(qiáng)了一些,白茫茫的光毫無遮擋地照在身上,他的力氣仿佛被這光吸附了過去似的,愈發(fā)感覺無力。這里的一切令他無所適從,連暫時的休憩之處都沒有。
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轉(zhuǎn)眼看見墻根處斜倚著一張帆布折疊凳子,心下“咯噔”一喜。四下無人,他快步走上前去,猶豫了一下拿起凳子,坐在不遠(yuǎn)處的屋檐底下。這里雖不能完全逃離日頭的熾熱,到底是可以有些遮蔽。巷口拂來陣陣微風(fēng),他解開立領(lǐng)薄衫的第一顆盤扣,將身體往墻根的陰影里縮了縮,頭后仰著靠在墻上,像魚兒浮出水面一樣呼了一口氣,感覺舒坦了許多。
他重又想起“小花畫廊”——今早來紅梅市場,是為了找一種顧客要求,并且只有“小花畫廊”才有的畫框來完成兩幅油畫的裝裱。他原本只賣畫,不配框。偶爾有顧客要求配框了,他就去城南江浙廣場的“蘇家框業(yè)”。雖說這家店開了沒幾年,價格也挺“黑”,但他為顧客配框的機(jī)會并不多,就沒有再去尋第二家畫框店。“小花畫廊”——這名字聽著就覺得俗氣。老板娘叫“小花”?至多也就是鄉(xiāng)村田埂上一朵灰撲撲的野花吧?想到這里,他不禁咧開薄薄的嘴唇無聲地笑了起來。因干燥而顯出些灰白色澤的嘴唇,使得他看上去有些頹態(tài)。
“不管怎么說,歇一會兒還是要去找到這家‘小花畫廊’的——裝裱完成后交給顧客才能拿到錢,這是最近唯一的進(jìn)賬了。我可不想再看見石老板了,催命似的,不就是拖了他一個月的房租嘛。并且……并且去看看吧,現(xiàn)在畫廊里暢銷的究竟是些什么樣的畫?看看吧……看看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他在心里一再地對自己說。他抬起手腕看了看,八點(diǎn)三十四分。這只手表總是慢十三分鐘,他依此算了算時間。
許是聽見聲響,一個女人在公廁儲物間里探身向外張望,手里捏著一張報紙。她將報紙搭在額上,愈見灼人的陽光在臉上形成一片斜切的陰影。周一樸扭頭看去,料定她就是凳子的主人——顧慧。
“對不起啊,借個凳子坐一下。我看沒人,就自己拿了。這就走?!敝芤粯銓χ櫥矍妨饲飞?。時間尚早,此時的舒適使得他并不想立即離開這里。
“這是你承包的?”周一樸斜乜著墻上的“門前三包”,看向女人。
“嗯”顧慧將遮擋在額上的報紙拿了下來,側(cè)身坐在門框內(nèi)的一張椅子上。沒有了光影的明暗分割,她的臉即刻顯得和緩了許多,“沒事,你坐吧?!?br />
“對了,請問‘小花畫廊’在哪?我找半天沒找著?!敝芤粯阏f。
“在市場里口,出了這巷子再向西走一段路就到。你是要買畫嗎?”
“我不買畫……我自己就會畫畫……”周一樸說完清了清嗓子,他的拇指和食指撫在松開的第一顆立領(lǐng)盤扣上,伸長脖子重新仔細(xì)將它扣好——盤扣突起的部分已經(jīng)褪成灰白色,邊緣處有些毛毛絮絮的纖維——目光虛空地看向巷口。
“那……那你是畫家?”顧慧的聲調(diào)高了幾分。
這細(xì)微的變化讓周一樸心里很是受用,甚至感覺她略有些暗沉的音色也因此悅耳起來,他愿意相信這是對方高看自己的體現(xiàn)。
“畫家?哦,當(dāng)然是,我有獲獎證書的?!?br />
這兩年他很少拿畫筆了,倒是經(jīng)常會將抽屜里大紅緞面的獲獎證書拿出來摩挲一番。
周一樸重又轉(zhuǎn)過頭來看著眼前這個年輕的女人——他不是話稠的人,此時也不想跟這個女人多說什么。門框內(nèi)幽微的光模糊了她面部線條的輪廓,使得她看上去不失為一個溫柔的女人。他想著再坐會兒就走,俯身伸長雙臂在腳踝處貌似不經(jīng)意地按捏著,手掌正好遮住有些磨損的褲腳邊。
“涂涂畫畫就能掙錢,你一定很有錢……不像我們,下崗清算后被廠里一腳踢,誰還管你是死是活!”顧慧的眼睛里閃著羨慕的光。末了,聲音卻突然低了下去。
“有錢?不!其實(shí)并沒有多少人來買我的畫。大部分人對油畫毫無鑒賞力,只會拿腔作調(diào)地評價——畫得像就是好的。如今表面上風(fēng)雅實(shí)則一竅不通的人多如牛毛!”
說到這里,周一樸東望望,西望望,好像無可無不可的神情,似乎并不在乎,又似乎早已將很多事情觀察清楚了?!昂[!瞎胡鬧——”他在心里喊道。這句話雖沒喊出聲來,卻令他鼻尖上、額上重又沁出了更多的汗珠來,泛紅的皮膚下充盈的毛細(xì)血管隱約可見。
“那……那人家喜歡什么樣的你就畫什么樣的,畫些有用的不就行了?只要能賺錢就好??!”顧慧又說。她并不能完全聽懂周一樸的話,但還是在他晦澀難懂的話里找到了她認(rèn)為的問題關(guān)鍵所在。這種有價值的結(jié)論性發(fā)現(xiàn)讓她驀地增加了一些自信,倒覺得眼前這位不會賺錢的畫家很可憐似的。
“有錢人搬了新房子不都得買幾幅畫掛在墻上?我看‘小花畫廊’生意挺好的——我去畫廊收廁所錢時經(jīng)??匆娪腥嗽谫I畫,你的畫怎么就賣不出去呢?”
周一樸眉毛上挑,額頭即刻顯出幾道平日不易察覺的皺紋來,用一種含糊不清的聲音在喉嚨里嘟嚕了一句:“瞎胡鬧……”又將另外一些話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