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李成善老漢的領魂幡(小說)
三月份的李莊還停留在冬天。山村的半夜,月亮又亮又清冷,寒風中傳來幾聲樹貓子叫,呵呵呵地拉著長聲,分不清是笑還是哭。寒風把叫聲刮斷了,過了一會兒,又叫上了。
冬閑無事,人們都等天大亮了才從熱被窩爬起來,村里的新鮮事也要等到婆娘們拾掇完了早飯才能聚堆說道。最先知道鄰家不對勁兒的是五禿子家的老婆子,她開開屋門揉著眼睛到院子里撒雞,還沒走到雞窩,就聽到隔壁院里傳來李枝兒的哭聲,嚶嚶的,哭得小聲小氣。老婆子不撒雞了,回身往屋里跑,喊她男人:“嗨嗨!趕緊地,枝兒爹怕是不行了,你趕緊過去看看。我就說嘛,就是這兩天的事兒了,前兒后晌我過去看看他,就知道他沒幾天活頭了?!?br />
五禿子一骨碌爬起來,慌慌張張穿上衣服就過鄰家去了。
枝兒家冷冷清清的,西屋里,枝兒趴在炕沿上守著她爹抽抽搭搭地哭,門中的一個外甥媳婦從東屋抱著一床被過來,加蓋到病人身上,枝兒女婿坐在東屋的炕沿上,一條好腿耷拉到地上,另一條少了半截的腿搭到炕沿上。
五禿子伏在枕頭邊上叫:“成善大哥,成善大哥。”病人已經不會言語,瘦得都脫了相了,一臉死人的青灰色,嘴張著微微喘氣,一口氣也是出來的多,進去的少。五禿子急了,對枝兒說:“枝兒姐,可不敢先忙著哭了,老衣預備下沒有?趕緊給你爹穿上吧?!?br />
枝兒睜大眼睛愣怔了,意思說我爹到了這時候了嗎?但她沒問,趕忙掀開柜蓋拿出個包裹,兩個女人忙手忙腳地給老漢穿衣裳。
五禿子出來對枝兒女婿說:“事情眼瞅就出來了,光靠枝兒姐張羅可不把握,得有個男人出來主事才行?!?br />
枝兒女婿說:“唉,我還叫個什么男人?廢人一個了,就得麻煩你了,全聽五叔你給安排吧?!?br />
五禿子也不推辭,無論從輩分上論,還是緊鄰住著住出來的老一輩少一輩的交情,他都該幫這個忙的。他馬上出院子喊人,給枝兒的二妹三妹送信兒,張羅著在堂屋搭起靈床,往下抬人。
成善老漢這輩子最大的憾事是沒有兒子,老婆陸陸續(xù)續(xù)給他生養(yǎng)過五個閨女,四女五女都是月子里得了四六風扔的,沒有成人。老輩人的說法,生了五個閨女是湊夠了一桌,往下再生就該轉胎了,第六胎一準兒是小子。夫妻兩個都暗暗盼著再生,老婆卻干了腰,盼望中的小六兒到底是沒來。
大女枝兒早早結了婚,她招的是上門女婿,從成親的那天起,老漢就跟二女三女言明,他的大女是當長子養(yǎng)的,是接他李家戶口本的人。其實成善老漢一輩子苦扒苦拽,除了一個院套三間土屋沒有其他家產,枝兒兩口子也真是只接了個戶口本而已。而且現(xiàn)在的屋檐下,滴落的也不是舊日的雨滴了,七年前,枝兒女婿外出打工出了事故,拿到賠償金以后,兩口子重新翻蓋了房子。
三女葉兒一家已經起來了,她刷鍋添水抱柴禾燒火,她婆還在炕上緊一聲慢一聲地咳嗽,三女婿往棉襖腰上扎了條布帶子,往牲口棚走去了。家里最值錢的物件就是那掛馬車,農閑了趕著它出門拉腳,能拉回來一家人的吃食。養(yǎng)大牲口可是樁麻煩事兒,得溜它,不溜的話容易上火,火上了頭牲口的眼睛就受不了。走到牲口槽那兒,他拌了拌槽里吃剩下的草節(jié),往里添了一把麩皮,看著紅馬吃完。解開韁繩的時候他覺得鼻子里有點漲,一低頭,溫熱的血掉了下來,一滴一滴的血掉到槽幫子上,灰土土的老木頭上出現(xiàn)了幾點鐵銹色。有幾滴血掉到地上了,黃土地面出現(xiàn)了幾個點,顏色挺深,卻看不出那是血。三女婿用一根指頭堵住了鼻孔,仰著頭,用并不慌張的語調喊他婆娘:“葉兒,葉兒?!?br />
葉兒聽見了,舀了半瓢涼水跑出來,炕上的老娘也聽見了,抓一把老棉花也過來了。三女婿的鼻子不是頭一回流血,娘兒兩個沒有慌張,葉兒站進牲口槽里,蘸著涼水往她男人腦門子上拍,她婆揪下一塊老棉花,搓成一個捻兒,塞進她兒的鼻孔里。正亂著,報喪的進了大門。
葉兒兩口兒換上素凈的衣裳,老婆子在一旁一陣囑咐:“雖說有個上門女婿,發(fā)送親家的事也不能都靠給他,三個女婿都有份,各人盡各人的心意,用麥用錢咱都跟著攤,就有一宗,千萬不能讓我兒扛領魂幡。大女婿腿不頂事他還有后人,還有二女婿,誰能扛就讓誰扛去。你倆記住了,頂數(shù)扛幡這事壓運氣,一個人一輩子也不能扛兩回幡,我兒前年扛過他爹的幡了,壓得這兩年時不常地流鼻血,可不敢再讓他扛幡了?!?br />
冬天的日光懶洋洋地爬上墻頭和屋頂,二女花兒才打開她家的街門。隨后出來的二女婿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把披在肩上的棉大衣抖開伸進袖子,眼睛往街巷里看看,指頭摸索著從上往下系上一個個紐扣。他在門前蹲下來,等著有人過來嘮嗑。屋里花兒的婆婆已經燒開了鍋,她看不上兒媳賴被窩不起炕,入冬以來的早飯都是她做?;▋憾诉^簸箕撿起豆子來。她婆問他孫子哪天能回來一趟,她說她不知道,娃從不跟他說外頭的事。婆又問她撿豆子干啥?該種到地里的早就撿好留起來了,換豆腐的根本不用撿。沒等她回答,報喪的上門了。
兩口子忙忙準備出門,她婆也是趕著過來一通囑咐:“親家門上就這一宗大事了,你們去了不用心疼錢,該花的咱都花,記住了,就是不能扛領魂幡,那個幡最背氣,扛了它得壓三年的運氣。我孫子過倆月就該考大學了,這可是孩子一輩子的大事,這當口兒可不敢壓了運氣,你兩個都長點心吧?!?br />
既然接了戶口本,發(fā)送老爹的事情就落在了大女枝兒的身上。有五禿子熱心幫忙,枝兒也就是挖出幾斗麥子,數(shù)出幾百塊錢而已。最費錢的棺材已經有著落,板子是成善老漢硬朗的時候自己備下的,放在柴房里好幾年,今兒個搬出來攢成棺,木匠直夸是好壽材。
五禿子著人到磨坊磨來面粉,蒸了饃,款待來幫忙的一干人——打墓穴的,攢棺材的,響器上的,扎紙人的,還有兩屋炕上坐著縫孝衣孝帽的婆娘們。五禿子給自己胸前帶上一朵白紙花,里里外外忙活,把喪事張羅得有模有樣。
成善老漢癱在炕上兩年多,他今兒個終于老下了,引來看熱鬧的鄉(xiāng)鄰們一片聲的感慨,都說老漢這下子解脫了,享福去了,再沒有疼痛和苦焦了。
但是成善老漢的麻煩事緊接著就來了。
天傍黑的時候,紙扎師傅快要完成了他的工作,他已經給老漢扎了四個大財庫,扎了替喝臟水的牛、紙車紙馬,又扎了個紙人坐在車轅上趕車,那紙人名字叫得用,師傅把這兩個字寫在紙人的后背上了。還差最后一件紙扎活兒,把手上的領魂幡扎好了他就可以完工了。師傅把一張白紙疊一疊,絞幾下,抖散開粘在一根長桿上。紙扎師傅把完成的領魂幡靠在了成善老漢的尸身旁。
有了這根幡,問題就來了,是枝兒提出來的,她說她家男人少了一條腿,走道都困難哪能扛起領魂幡,扛幡的事只能勞動兩個妹夫了。她又說了,這些年老爹一直是她伺候下的,也得給二妹三妹留下個盡孝的機會。
聽大女這樣說話,她倆妹子的臉都拉了下來,花兒當即就給懟了回去:“這可是你家的事兒,咱爹把家都給你了,扛幡這事,你不能推給旁人。”
葉兒也說:“臨來時婆婆囑咐過,我倆來了讓干什么都行,出錢出麥子也行,讓他扛領魂幡是萬萬不行的。我家那人給他爹扛過幡以后身板就壓壞了,今兒個臨來時還流鼻血呢?!?br />
三個人亮開嗓門爭執(zhí)起來。
五禿子僵在那里,停尸床上的成善老漢一言不出。想想老漢也是急慌了,他不知道自個兒的魂該由誰引著,該去向哪里。
接下來是喪事的第二天,枝兒姐妹三個依照規(guī)矩,晨昏晌午按時給老爹燒紙,扯著嗓子哭喪,哭完了,三個人都是白著臉,眼皮耷拉著,誰都不跟誰說話。
五禿子見了,就說這哪兒像個喪主的樣子?有事情你們姐妹好好商量,都不說話哪兒行啊。
葉兒就說:“五叔,你看那領魂幡……咱不要它行不行?”
五禿子把腦袋搖成了撥浪鼓,“不行,這可不行。你得知道,一個人要是老下了,他的魂靈可沒跟著身子一塊兒死掉,魂靈還在家里飄著轉悠,就是說魂靈跟尸身沒在一路,就為這兒,才有了領魂幡一說,這個幡能領著老下人的魂靈,讓魂靈跟尸身一塊兒埋進墳里。沒有領魂幡是一定不行的,哪怕不辦喪事,悄悄埋人的人家也得有一根領魂幡?!?br />
姐兒三個都不說話了。過了一會兒,花兒說:“姐,小梅怎么沒回來?她不知道家里有事了?”
枝兒說:“今兒個晌午打來電話了,領導說她不算直系,不能享受喪假?!?br />
花兒說:“怎么不算?她可是姓了咱們家的姓,頂了老爹孫子的數(shù)。再打電話讓她回來,孫子給爺扛幡正合適?!?br />
枝兒擤了一把鼻涕,哭著說:“我都忘了,今兒個是小梅的生日啊?!?br />
成衣車間里,電動縫紉機的聲音響成一片,小梅像往常一樣俯在縫紉機前工作??吹贸鰜恚裉煨睦镉惺虑?,只見她拿起兩片袖片,靈巧的手指不耐煩地把它們對攏,再一下一下按下踏腳,在“噠噠噠噠”的間隙,夾雜著她沮喪的嘆息聲。
媽昨天晚上打來電話,告訴她爺爺去世了。媽在電話里說你跟領導說一聲,請個假回來吧。
小梅覺得,喪事就是一家子在一起聚一聚的機會,這樣的聚會她沒有必要參加,她跟她爸媽,跟兩個姨都是生活在不同世界的兩代人,聚在一起也沒有意思。
人總是要死的,如果一個人活到七十多歲,癱在炕上,身上有幾處壓爛了,整天不是這兒疼就是那兒疼,小梅倒寧愿他死去才好。她跟這位爺爺或者姥爺從來沒有友好過,就因為她是女娃,又趕上國家一孩化的政策,斷了他抱個男孫的想頭。讓她接過戶口本老人家一直是不情不愿的,嘴里也總是有些三言兩語。
早上上班來,她把家里有人去世的事情告訴給領導了,領導給了她三天假回家奔喪,她決定從明天開始休假。
她不打算回去,她告訴家里說廠里不準假,說她不應該在享受喪假的范圍里。
有了這三天假,她可以到太行山大峽谷好好玩一玩了,算是對自己這個生日的犒勞。從宣傳圖片上看,那個大峽谷正是她應該去玩的地方。但是這樣撒謊是不是好呢?她又嘆息一聲。
那一片喧叫的聲音停了下來,耳朵乍一清靜,周圍年輕工友們說話的聲音顯得有些遙遠。小梅默默地做整理,給縫紉機加油,然后走出了車間。
走出廠子大門的時候,手機響起來,是花兒二姨打過來的。“小梅呀,你怎么還不回家來?你爺明兒個一早就出靈了,就等著你回來扛領魂幡。”
小梅說:“別等我了,我回不去。二姨你也不想想,一千多里地呢,我就是會飛也不趕趟兒了?!?br />
撂下電話,小梅嘟囔一句:“真奇怪,你們不是都在嗎,干嘛等著我?”
撂下電話的花兒也是一頓嘟囔:“怪了,丫頭的聲調一點都不難受,歡喜著呢,這是歡喜的事兒嗎?”
從成善老漢過世的那天起,寒冬似乎退卻了,料峭的春風卻豪橫起來,黑夜,風刮得四處山谷都在轟轟響。刮了一夜的風天快亮時停了,藍天給刮得干干凈凈,高遠的天上沒有一絲云彩。成善老漢出靈的時辰到了,他可真是趕上了一個好天氣。
成善老漢已經睡進到棺材里,吹鼓手吹起了秧歌調,抬人的漢子們也將要把杠子上肩,只等孝子來扛起領魂幡就可以起靈了。但是那根幡靠在棺材旁,喪主家沒一個人瞅見它。三女葉兒打頭,姐兒三個爬上一輛驢車,長一聲短一聲地哭起苦命的爹來。二女三女家的兩個姑爺在驢車前邊,杵著白紙纏的哭喪棒,不好意思地低著頭。
五禿子咽下一口吐沫,把領魂幡拿起來放在棺材蓋上了,他說:“成善大哥,這幡只能是你自個兒扛著了,自個兒頂著自個兒上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