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園】媽媽(小說)
(一)
記憶中我第一次喊她媽媽應該是五歲那年,她中午到家,不顧旅途疲勞,進門就抱起我。用她的話說,我們有母女緣,我不象舅舅家的黑小子,媽媽一挨手就哇哇直叫。我好喜歡媽媽身上的氣味,她身上沒有一點姥爺姥姥身上那種汗臭味,那是用語言無法形容的甜香和溫馨。我好喜歡媽媽白凈細膩的臉蛋和她那柔軟厚密的長發(fā),我用臟兮兮的小手不停地在她的臉上頭上撫弄著。媽媽也看不夠我這個毛丫蛋子,她那長睫毛下的大眼睛水亮亮的,我仰頭望著她,發(fā)現(xiàn)自己進入了那個水亮的世界里。
我黏在她懷里,甚至把尿都撒在了她身上。姥姥嘟嘟囔囔地罵著,隨手把炕沿上一團黑乎乎的抹布塞進我的褲子里,媽媽生氣了,她沖姥姥嚷道:
“這是啥東西,你找條褲子換上不就得了嗎!”
姥姥兩手奓撒著不動地方,她拿不出替換衣服,她早把我身穿以外的衣服都隨了村里生孩子婦女的禮了。我餓了,姥姥拿出那個掉瓷沒把的牙缸子,放點炒面和水,用匙攪攪遞過來。
“奶粉子呢?”媽媽問。
“啥奶粉子,這小米面黃豆面炒的,你們小時候還吃不上呢!”她還覺得挺委屈的,媽媽看著瘦小的姥姥栽栽歪歪地走了,無奈地嘆了口氣,“我寄家的錢還不夠她吃口奶粉的”!
晚上媽媽摟著我睡覺,可我不想睡,也睡不著。我偷偷地睜眼看看媽媽,媽媽還沒睡呢,她右手撐著頭,就那么一聲不吭地看著我,臉頰上掛著淚珠。我趕緊閉上眼睛。是我不好好睡覺惹媽媽生氣了,我模仿著姥爺那樣呼嚕呼嚕的。媽媽輕輕地拍著我,不知不覺地睡著了。媽媽天沒亮就走了,就象十多年前她逃婚那樣,一個人摸黑走十幾里山路去山外趕早班車。我知道,每次分離她都忍受著骨肉撕裂般的痛。
(二)
上小學的時候,我問姥姥姥爺,我爸爸怎么不來看我,姥爺好象沒聽見,坐在炕沿上悶頭抽老旱煙,大口大口的煙霧彌散在狹小的屋子里。姥姥不耐煩了,恨恨地吐出兩個字:“死了”!
“沒有,我爸爸沒死”。我被姥姥惡毒地回答氣哭了。我知道不能從她嘴里得到真話,于是就等媽媽回來問她。那時,關于爸爸這個話題存在了心里,我不僅想知道爸爸是誰,更盼著他來看我。我開始幻想著爸爸的形象,不管怎么說,我的爸爸一定會比村里這些做父親的男人強,因為媽媽美麗優(yōu)秀,孬男人怎能配得上媽媽呀!我盼著媽媽回來,就好象媽媽回來了,爸爸也一定跟她回來。爸爸呀!你快來吧,我要你領著我走過村里的石板街,一直把我送到小學校,讓那些壞男孩看看,看他們還敢不敢氣我。
媽媽回來了,可是媽媽的態(tài)度讓我好失望。聽我問起爸爸,她愣了半天,好象想不起這個人似的,水汪汪的大眼睛望著遠方,長長的睫毛不停地乎扇著。我可等不及了,就提醒她:“爸爸出遠門了嗎?”
“是的,出遠門,很遠很遠……”媽媽說。很遠很遠有多遠,老師說過:你們好好念書,將來考上大學,大學畢業(yè)了,然后去很遠很遠的外國留學去……我用手拍著媽媽的臉蛋著急地提醒她:“爸爸是不是留學去了,可他為什么不給我打電話,哪怕給我寄張相片也好呀……”
媽媽那幾天話很少,看起來很不高興。我開始可憐媽媽了,她那俊美的大眼睛腫得象紅桃,誰也不搭理,就坐在姥姥家門外的矮墻上,樣子傻傻的。
(三)
媽媽帶我走出了山里,她要我到城里接受更好的教育。我頭一次踏上五光十色人車擁擠的世界,媽媽牽著我的手,經過街道穿行鬧市,來到一處偏僻的家屬院,兩間水泥平房是媽媽租來的家。媽媽沒有帶我逛商場下飯店,而是首先陪我熟悉上學的路線。在哪兒等車,在哪兒換車,哪些附近醒目的建筑可以做為參照物?;丶液笏屛覍懙娇ㄆ?,然后就忙自己的活計了。
我是班里唯一的農村生,我成了城里孩子眼中的怪物,她們那種耷拉著眼皮、睥睨的目光讓人心里很難受?;丶液蟾鷭寢尶拊V,媽媽沒有安慰我,更沒有買新衣服打扮我,讓我外表更接近城里孩子。而是嚴厲說:“學校是講學習的地方,只要你學習好,比他們都好,他們不但不敢低眼看你,都會仰著頭睜大眼睛望著你”。媽媽的話我記在了心里,真本事是人生最重要的,只要你有真本事,再狂的人,不服他也得服。
我是在鄉(xiāng)下念完初一插班到初二的。在鄉(xiāng)下我是個好學生。到這里,語文、數(shù)學、物理還說得過去,就是英語跟城里孩子差距太大。我只在初一學一年英語,英語老師是現(xiàn)抓的代課教師,學得糊里糊涂??沙抢锖⒆訌男【蛯W英語,他們記住了那么多的單詞和短語,讀起課文來就象唱歌一樣好聽。我憋著一股勁,不知怎么使,急得起了一嘴燎泡。媽媽也急,她反復琢磨這個問題。這天她賣咸菜回來,不顧歸置家什,笑瞇瞇地問我:“閨女,你為什么在街口瞧著媽媽的背景就知道是媽媽呢?我再問你,你現(xiàn)在回家為什么不再往木器廠那邊走了?”我莫明其妙地望著媽媽,突然跟我說這些干什么,她不等我回答又說,“你知道嗎,這叫臉熟”。
媽媽馬上聯(lián)想到英語,她說你一天到晚都接觸漢字,所以你才能提筆就寫,要是英語也這樣學呢!她拿起桌上的英語課本掂掂說,就這小薄書,不全都背下來呀!媽媽在紙上分別寫下:早飯前、到校晨讀、中午、回家晚自習前、晚自習結束睡覺前。她要求我每次讀寫三遍,還要求我每周小復習,三周大復習,媽媽把本子都準備好了,那是兩元錢一本的標準英文作業(yè)本。
我接過這一沓嶄新的英文本,淚水在眼眶里打轉。其實,練習用舊本子背面即可,這十個本子就是二十元錢,大奢侈了。媽媽每天起早掃大街,一個月才三百元錢。天不亮就頂著星星走了,白天還要賣咸菜,晚上準備第二天的咸菜。我不知道她什么時候睡覺,也不知道她一天能睡幾個小時。那段時間我們娘倆的生活很清苦,但也很幸福,因為我們每天都充滿希望地用心努力著。
(四)
舅舅來了。我從小就討厭他,我忐忑不安地坐在里間,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這里來的,更不知道來干什么。
我這舅舅從小是姥姥姥爺?shù)难壑樽?,盼星星盼月亮才來了個男孩,從小嬌生慣養(yǎng),姥姥姥爺一句重話都不敢說。初中畢業(yè)沒考上高中,姥姥姥爺逼迫著媽媽出錢讓他上技校學電器維修,他開修理鋪子唯一的收獲就是從飯店掛來個媳婦,兩口子都不是吃苦耐勞的主,結婚沒兩年鋪子就關門了。在我的記憶中,每次媽媽回家他都伸手要錢,給少了都不行,故意地找茬跟老人打架,摔東砸西的,直逼得媽媽把錢都掏給他,央求他給自己留點路費的時候才罷休。
我在里間靜靜地坐著,一頁書也看不下去。開始,舅舅云山霧罩地跟媽媽閑扯,繞來繞去的終于說到正題了。
“三姐,咱們村牛二發(fā)了,人家跟縣長掛上了鉤,包工程開錳礦,資產都上億了”。牛二是村書記老牛的二兒子,他現(xiàn)在接老子的班了。小時候就不是個東西,剃光頭敞著懷,手上天天牽著大狼狗,孩子大人都離他遠遠的,不敢惹。
“三姐,你還記得不,那年訂下你跟他相親,人家酒菜都預備了,你卻偷偷地跑了,給人家坑啥樣……”媽媽開始一句話不說,聽他自己嘮叨。他還在沒心肺地說,“我尋思他不定怎么記恨你呢,沒想到人家大仁大義,讓我請你去他公司管財務,一個月給你開一萬元、一萬元呀!”
“讓我怎么說你,當初明媒正娶的我都沒跟他,現(xiàn)在湊人家跟前算怎么回事。他憑啥給我開一萬元,你不是揣著明白裝糊涂嗎!”媽媽氣得聲調都變了,但她努力克制著。
“三姐,我在他公司上班,你看……因為你,我工作還得丟了”。
“你往他跟前黏乎啥!他是個啥貨,等他進去了,你跟著陪綁吧”。
外間靜下來了,過了好一會,舅舅還是不死心,他壓低聲音說:“我都不稀罕說你,人家一個月給你一萬元你不動心,你跟姓劉的那些年得到啥了,……落個孽事根,還得供著養(yǎng)著……”
“王八犢子,你給我滾出去!”媽媽發(fā)怒了,嘶啞的喊聲好怕人。“你走、走!從今往后我沒你這個弟弟,你也沒有我這個姐姐……”
舅舅摔門而去,媽媽嚶嚶地哭了,哭了很久。我在里間屏息靜聽,一直沒有過去。二十多年過去了,每次憶起那天晚上我都愧悔萬分,我怎能不過去安慰我那可憐的媽媽呀!哪怕我撲入她懷中,只叫一聲媽。
媽媽拿著纖維袋子出去了,每天后半夜她都去蔬菜批發(fā)市場,她要從批發(fā)商扔掉的爛菜堆里翻找有點利用價值的瓜菜。好菜誰扔呀,她要翻找一袋子,不知要在爛菜堆里爬多長時間,渾身濕淋淋地回來時我早就睡著了。她還要洗菜、切菜和腌漬。媽媽總為撿菜做咸菜心懷愧疚,所以洗了又洗,唯恐不干凈。
(五)
我考上了市重點高中,三年里我很少回家。自從舅舅來過以后,我們母女之間有點不尷不尬的。我發(fā)現(xiàn)當我面對媽媽的時候,她好象刻意地躲閃著,不是給我弄吃的,就是翻箱倒柜地找換洗的衣服。其實她是多么想跟我談談,但又難于啟齒,不知從何說起,直到我上大學,她的內心一直折磨著糾結著。
大學真是年輕人理想的天堂,未來之前我怎么也想象不到,一百多年前會有人筑建如此的仙境等著我。占地逾百畝的偌大校園在喧囂的鬧市中不可撼動地獨立著。寬闊的足球場,養(yǎng)人眼目的茵茵草坪和疏朗蒼勁的古樹林蔭,更不要說禮堂、圖書館、音像室等等先進的教學科研設施了。在于我,一切都是頂級奢華的,仿佛它們都在說,我們不負你十年寒窗,你是當之無愧的主人。我突然發(fā)現(xiàn),多年的苦讀只是為了告別故鄉(xiāng)和故鄉(xiāng)那些熟悉的面孔。那曾經的過往就象一個生活拮據(jù)的人,不得不一冬又一冬地穿著那件討厭的破棉襖,我今天終于把它甩給了人生的過去時。我一直不敢承認,那時我多么偏激刻苛,其實……其實我真正想逃離的對象是我那可憐的媽媽。她深知這一切,到校后她就隱身在食堂的角落里,我們很少溝通,只有她每月的工資一分不差地打到我的卡上。
(六)
讀本、讀研、留校任教,我在這里生活二十多年了,為人師為人母的我,享受著優(yōu)渥的生活。可是我那年逾古稀的媽媽還在老年活動中心做義工。這家建在郊外山里的活動中是由一位歸國老畫家捐建的。養(yǎng)員基本上都是高級知識分子。其中還有幾位我們大學退休的教授。媽媽在那里是受人尊敬的,因為她有拿得出的手藝,一是剪紙,每逢節(jié)日,玻璃窗上貼的都是她精美的作品,這些作品甚至流入了我們小區(qū),媽媽后來又學會了打理花木。就象她當初要求我那樣,她的本事讓她活得充實。我的媽媽不論做什么都是最優(yōu)秀的。
我每周都去看她。可是我們很少長談。一聲對不起,就象鉛塊一樣壓在我的胸口。如果當年不是舅舅擾亂我們的生活,我們的生活該有多完美呀!我更恨那個姓劉的男人,如果不是當年他欺騙了媽媽,何至于讓她一生孤零掙扎。我更恨我自己,在舅舅摔門而去的那個晚上,競那樣殘忍冷酷地讓她一個人飲泣吞聲。我是她唯一的親人,但是我們始終隔閡著。
中秋秋我去看她,我告訴她剛剛晉升教授了。她傻愣了一會兒,突然伸手捧住了我的臉,嘴唇顫抖著:“寶兒,好閨女,這是真的!”
我凝視著媽媽溢滿淚水的雙眼,她那曾經清澈映照我的明眸昏花了。哦,媽媽!你從未怨懟過女兒,你早就把我看做了你的唯一,你把我視為自己的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