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雖然不見人，但有桃花顧
　　 森林公園健走結(jié)束后，騎車回家，路邊一樹盛開的桃花留住了我。雖然只有一棵，卻并不單薄，朵朵粉紅，依舊是春日此起彼伏的花開里，濃墨重彩的一筆。只一樹便開滿了春天，開滿柔和的時光。小城早春的花當屬榆葉梅，又叫小桃紅，也有人喜歡叫它桃花。盡管葉梅與桃花的花朵及色澤相近，然而在我心里卻相去甚遠。葉梅隨處可見，小城里桃花卻少之又少，葉梅比之桃花，差了情懷。不是葉梅不好看，它很好看，只是少了時光的況味。
　　 桃花是兒時記憶中很重要的一種花，生活在鄉(xiāng)下的孩子沒見過什么奇花異草，桃花、梨花、杏花以及各種野花倒是司空見慣。只記得，桃花一開，春天就來了?？梢悦撓聣阂至艘欢暮裰孛抟?，換上薄衣薄褲，來到田野里、果園里，春風繞過花枝吹來，不冷，還有春天特有的味道。如此，走在果園里，桃花成蹊，野草叢生，隨處一走，步步生香。
　　 離開果園的時候，是一定要折上幾株桃花的，一蹦一跳地來到姥姥家，大老遠就喊：姥姥，姥姥，桃花開了，桃花開了啊！姥姥笑著接過桃花，不會怪我亂折花，她寵我都來不及，在她眼里我是永遠不會犯錯的小孩。頭發(fā)花白的姥姥趕緊找來一個空酒瓶，灌上水，把桃花插在里面，左看右看，還要聞聞香。我呢，早就脫鞋上炕，一邊逗弄熟睡的老花貓，一邊讓姥姥快點上炕。春窗含絮，風送桃花香，手中一塊姥姥給的點心，耳邊聽著老故事。
　　 后來我常想，是因為姥姥喜歡桃花，我才喜歡桃花。長大后，對于色彩更傾向于素色，卻唯獨沒有摒棄桃花。前幾天，弟弟在家人群里發(fā)了一張姥姥生前的照片，瞬間淚目，一個人在春天里哭得像個孩子，又委屈得像個孩子。那個寵我入骨的人再也沒有了。
　　 人說至深至真的情感，都是無聲的，于無聲處回憶一段歲月，和那段歲月里的人。然而，每回首，處處又都是有聲，耳邊依然會回蕩姥姥慈愛地喚我小名，對我噓寒問暖。那是桃花開才有的聲音，一朵，兩朵……一聲，兩聲……
　　 那熟悉的聲音，原來是在心上的聲音。
　　 姥姥，唯念你，才讓我如少年模樣。
　　
　　 二、想你的時候，我和你的城市都在下雨
　　 很多年前的一個初夏，我在學校外面的小賣部買筆記本。店主是個年輕的女子，我跟她說要個硬皮本。她直愣愣地盯著我，“你是叫曉文嗎？”我驚詫于她怎么會認識我，卻并沒有否定。
　　 “哦，我聽別人說起過你，說你文筆好，作文寫得好?！彼o接著說。被人當面夸獎著實有點不好意思，臉紅了一下，我并沒有說話。
　　 “我有一件事能不能請你幫幫忙？”她的眼神很迫切。作為陌生人我實在想不出可以幫她什么。于是我仔細打量了一下她：白色紗裙，長發(fā)，說不上多漂亮，很耐看，眼角眉梢有淡淡的愁容。
　　 “你能不能幫我寫一篇文章，寫寫我的故事？”她的語氣略帶祈求，“這個本子你拿去用，不要錢。”她急忙從柜臺里拿出最好的日記本，那種帶鎖的日記本。我趕忙拒絕了，語無倫次地對她說，“我真的沒有時間，也確實寫不好，對不起了?！彪S后，我頭也不回地跑掉，到了學校，穩(wěn)定下來，還是覺得這個女人實在莫名其妙。
　　 我以為我和她再也不會有交集，而我那個說我文筆好的同學第二天找到了我，對我講了那個女人的遭遇。女人叫禾，與一個外省來本地的年輕男子戀愛，一起生活了五六年。忽一日，那個男子的父母以家中有急事將其召回，此后兩人再無聯(lián)系，只是男子的母親告訴禾，找個人嫁了吧，他倆再無可能。
　　 九十年代的通訊并不算很發(fā)達，一個人聯(lián)系不上就真的聯(lián)系不上了。禾痛不欲生，支撐她度日的是昔日二人恩愛的時光，和對未來可憐巴巴的期許。忘不掉，尋不到，禾日日煎熬。
　　 以我十八歲的年紀，尚不懂愛情，只能同情她的遭遇，她的經(jīng)歷與瓊瑤版本的愛情故事，相同又不同。小說里的愛情雖然過程曲折，大多也是如詩的相遇和如夢的結(jié)局，而禾的愛情看不到未來，無所謂開始，也就無所謂結(jié)局。
　　 同學說，禾怕有一天會忘記那個她愛著的男子，希望我把她六年的愛情寫下來。怎一個癡女子啊。我到底還是心軟了，答應下來。只是我沒時間聽她講故事，所以她自己錄制了一盤磁帶，整整AB兩面。
　　 我不記得我用了多長時間聽她的故事，也不記得用了多長時間寫她的故事，寫成什么樣子，我都忘了。那天期末考試結(jié)束，準備放假回家前，把磁帶和幾十頁稿紙交給禾的時候，我如釋重負。禾對我謝了又謝。她送我出來的時候，學校門口盛開的榕樹飄落下一朵榕花，恰好落在她的左肩，禾拿起花，聞了聞，笑著對我說：真香。我很想告訴她，我喜歡夏天，也喜歡榕花，我也想擁抱她一下，跟她說天涯何處無芳草。源于羞澀，我還是放棄了。
　　 那之后，我們再也沒見過面。禾又讓我的那位同學捎給我一本相冊和一本帶鎖日記，推托不過，留下了。如今那本相冊還在，她和她的樣子，我都模糊了。那時候我并不知道一個被愛而傷的女子有多痛，現(xiàn)在我也不知道她是否已經(jīng)忘記那段傷痛，是否有一個人好好地愛她。我唯一記得錄音里的一句話：我想你的時候，我和你的城市都在下雨。情深緣淺，他對她來說，終是光陰于她眉上，描好的一筆。
　　
　　 三、秋水長天，柿樹留香
　　 以前的秋天很慢，慢慢地染黃了田野的樹葉，慢慢地催開了菊花，慢慢地曬紅了蘋果，慢慢地為我們加了一件衣。
　　 是什么時候，突然覺得一切都那么快？少年、青春，那么匆匆，轉(zhuǎn)眼，人已中年。
　　 老家院里有兩棵柿子樹，靠東墻跟兒，打我記事就有。幼時的水果大多也就是蘋果、桃子、梨、柿子。我是不喜歡吃柿子的，自然對兩棵柿樹也毫不關心，倒是常常羨慕人家院里栽的杏樹或者蘋果樹，春來看花秋時伸手摘果，那感覺多棒。
　　 幾年前在朋友圈看到一張柿子樹開花的圖片，鄉(xiāng)下出生成長的我竟然愣住了：原來柿子樹也會開花。我與柿子樹朝夕相處十年有余，卻不知它能開花。
　　 柿子樹樹干高，直挺挺的，枝繁葉茂，夏天嘩啦啦的風吹得樹葉直響。小時候麻雀很多見，常見一群麻雀在柿樹頂端嘰嘰喳喳地叫，很是聒噪，偶爾也會有喜鵲。我便經(jīng)常說，換掉這兩棵柿子樹，栽蘋果樹不好嗎？大人卻沒人理會我。奶奶倒是很喜歡這兩棵柿子樹，也從不趕走麻雀，她說熱鬧，還會給這兩棵樹澆水。
　　 雖然我不喜歡吃柿子，可也打心里盼著柿子早點熟。那時候的秋天真的很長，經(jīng)過了很多天，柿子才一點點變紅，直到變成一盞盞紅燈籠，與藍天相映，甚是好看。
　　 深秋時，柿子樹老得像一幅寫意畫，樹干粗糙深黑，卻依舊挺拔結(jié)實?，F(xiàn)在想想深秋的柿子樹很像奶奶，雖然老了，腰桿卻依然直立。奶奶在我十三歲那年去世，享年八十一歲。她最后留給我的印象仍然是挺直的腰桿，烏黑的頭發(fā)。我自出生起就得到了奶奶得天獨厚的愛，迄今，一直念念不忘她的硬朗氣。
　　 葉子落光的柿子樹，只剩下一個個小燈籠，就該摘柿子了。摘柿子是個技術活，無論是我還是奶奶都不能勝任。只能等到爸爸放假回來和媽媽一起摘下來。柿子樹頂端的柿子是從來不摘的，一是因為實在是高，最主要是奶奶讓留下。
　　 留給誰呢？我問。
　　 留給鳥??！奶奶說。
　　 也是怪事，即便入冬，枝頭頂端的零星的柿子，不墜不爛，依然像一盞盞小燈籠，照亮旅人回家的路。于是我恍然明白，為什么春天的時候會有一群鳥在樹上嘰嘰喳喳，它們是啄了入冬的柿子來感謝奶奶吧。
　　 年前回老家，特意繞道老屋門前，在門口瞟了一下東墻跟兒，發(fā)現(xiàn)兩棵柿子樹居然還在。老屋盡管易主，然而老樹還在，真是一件讓人欣慰的事。眼前突然澄明，仿佛看到了一盞盞小燈籠。
　　
　　 四、再深的冬里，也藏著春天
　　 三十歲以后一直覺得吃餃子是一件很有儀式感的事。然而小時候非常不喜歡吃餃子，每次吃都覺得很難以下咽，所以頂多就是吃餃子皮。媽媽和奶奶一邊埋怨我不知好歹，一邊把扒去餡的餃子皮丟到我碗里，雖然我表情很嫌棄其實心里很得意。北方的冬天冷啊，很小的時候家里沒有暖氣，取暖就靠爐子或者燒熱炕。在冷天，大人們就喜歡包餃子，煮餃子要燒很多柴禾。熱乎乎的餃子吃完，再來一碗熱騰騰的餃子湯，原湯化原食，大人們無比滿足，此時炕也熱乎乎的。
　　 也不記得到多大開始喜歡吃餃子，實在是記不住了。學會包餃子一定是結(jié)婚以后，婆婆愛包餃子，我大多時候是幫著搟皮。她包的餃子皮薄餡大，我不太鐘意，但還不至于扒餡吃。其實我更熱愛與婆婆包餃子的過程，喜歡聽她嘮家常。尤其下雪的時候，窗外雪花紛飛，屋內(nèi)我們娘倆有說有笑地包餃子，真是好時光。
　　 公婆去世之后，我也學會包餃子，偶爾會給家人包。想不到的是，閨女和我一樣嫌棄餃子，我好賴小時候還吃點餃子皮，而她干脆，皮都不吃。吃餃子的時候就只能給她做米飯，或者煮方便面。閨女是米飯奴，到現(xiàn)在也唯米飯為果腹，餃子斷然不想吃，除夕夜也就勉強吃一兩個。中年之后，我已經(jīng)很愛吃餃子，也喜歡包餃子，覺得餃子真是美食，小時候咋就那么不識抬舉呢。
　　 之所以覺得吃餃子是很有儀式感的事，是因為整個過程實在像是人生，從準備食材到盛到碗里咬上一口，就像經(jīng)歷了四季。
　　 摘菜，洗菜像是春天，洗得干干凈凈的白菜或者韭菜、芹菜等等，沁著水珠可不是像綠油油的春天；和面，搟皮包餃子，又像是秋天，春華秋實，經(jīng)過手指的舞動，一個圓鼓鼓的餃子就是秋實；而餃子在熱氣騰騰的鍋里翻滾，煮餃子的人也滿心都是熱氣騰騰，像極了夏天；晚來天欲雪，吃到嘴里的餃子讓整個冬天都浪漫溫暖了起來。且不說一個人包餃子的時候，放一首舒緩的音樂，整個操作的過程，都是歲月流淌，從過去到現(xiàn)在也就是一個餃子包好的時間。
　　 把餃子整整齊齊地擺放在蓋簾上，蓋簾是親戚送的，秫秸稈編的，把秫秸稈固定起來的是麻繩，眼前和過去就一并翩翩而來，這包餃子真是一種美妙的過程。煮好的餃子上有著蓋簾的痕跡，餃子仿佛就有了時代感，能讓你輕易間看到不同時期的自己，生活剪影或者心路歷程。歲月雖然風塵仆仆，我仍愿保持內(nèi)心的童稚。
　　 如今，我的一些同學來我家，我也會包餃子來歡迎他們。更多的時候我們一起動手，那個過程就不只是美妙而是友情生化于親情的感動。
　　 年前同學聚會后，下午來到我家，我們又一起動手包了餃子，不管男生女生，一起動手，熱火朝天的場面像是回到了中學時光，在這冬日里尤為動人。有兩個同學趕著回外地，我便先給他倆煮了餃子，他們一邊吃一邊問，下次什么時候我們還可以一起包餃子？
　　 再深的冬天也藏著春天，唯同學，見證了我們青春的歲月。
　　 我想未來的某一天，閨女也會喜歡上吃餃子，也愿意為親人包餃子。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若有故人掛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jié)。四時長憶，惜君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