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些寂寥的街道上行人寥寥，往日里翠綠挺拔的樹木，在帶著肅殺之氣的秋風連續(xù)幾日的撫弄下，變得灰頭土臉。高臥枝頭的金鳳凰變成被鍋爐熏黑的黑烏鴉，摩登女郎變成包頭巾的鄉(xiāng)下土妞。連帶著路上的行人的心情都是灰暗的，行人都裹緊了衣服，低頭邁開小碎步急行。
　　 下班時間到了，同一個辦公室同事，我們開玩笑稱呼為“陪妹妹”的男同事無精打采地出門了，往日里我們可以勾肩搭背，嘻嘻哈哈地一起走，看“陪妹妹”腦門上用表情張貼出來的告示：“煩著呢！別理我。”同事們都順著墻邊溜著走，好像做了虧心事一樣，連帶著呼吸都帶了急促的情緒。
　　 這幾天因為迎接各級的督導和檢查，工作量翻了幾倍。領導們貼心地告誡“陪妹妹”，日常工作不能拉下，臨時工作也不能馬虎，各項工作在考核中不能出紕漏，在工作中要學會用十個手指頭彈琴，還必須彈出優(yōu)美的樂曲。
　　 除陪領導下去督導檢查外，還必須應付上級不打招呼檢查中發(fā)現(xiàn)的問題做出整改，就整改情況寫出書面匯報材料。作為科室負責人的“陪妹妹”沒有了往日的好脾氣，看見誰都想瞪眼睛，如同吹漲了的車胎，環(huán)境溫度過高，壓力再大一些立馬會爆炸的。
　　 “陪妹妹”有些茫然地看著雙手，智慧線、姻緣線、生命線，都長得如此符合常理，如此善解人意。皮膚白皙，透著珍珠色的白，他無意識地逐個彎曲著手指。“陪妹妹”實在理解不了在工作中如何讓十個手指學會彈琴。對音樂，他從小就是一竅不通，對做領導倒是有些心得體會，五個手指頭還對付著可以用，領導要求十指做到靈活運用，是有些為難“陪妹妹”了。一通活動下來，有些僵硬的手指靈活了些，“陪妹妹”站立起來對著窗外吐了一口濃痰。心里罵道：“去他媽的十指彈琴，爺就會用一把手工作，也就用一把手?！睈汉莺莸匾蝗以谧雷由?，同事們抬眼翻了下，繼續(xù)埋頭工作。已經(jīng)習慣了“陪妹妹”煩勞之后的神經(jīng)之舉。在這些老戲骨眼里，“陪妹妹”總是好欺負的。
　　 領導藝術就是會遷移，“陪妹妹”感覺這個彈鋼琴的的工作指導，莫非想給基層工作者一點心理壓力的緩解？他覺得并非是嶄新的工作法，他不想死摳這些花里胡哨的東西。
　　
　　 二
　　 工作任務布置下來，遇到難題“陪妹妹”會和大家商量，老同志點一根煙開始播撒霧霾，讓面目籠罩在一片朦朧中，就如同他們給出的建議。小年輕低頭專注地盯著手機屏幕，多半和線上的妹妹們槍戰(zhàn)，問得急了就會說：“聽你的，你說咋辦就咋辦?！比缓罄^續(xù)埋頭戰(zhàn)斗。民主多半沒用，集中需要發(fā)揮作用的時候，馬后炮提出的各種合理化意見和建議會劈頭蓋臉地砸過來，砸得“陪妹妹”暈頭轉(zhuǎn)向，問得“陪妹妹”瞠目結(jié)舌。
　　 “陪妹妹”抱起一堆纏繞的麻團去請示負責人，負責人多半抱著電話在請示領導。“陪妹妹”將麻團順手放置在負責人的辦公桌邊，暫時休息下。負責人和領導咿咿呀呀地對話半個小時完結(jié)不了，領導總是如此忙碌。
　　 “陪妹妹”無奈地抱起麻團轉(zhuǎn)身出門，這時候負責人暖心的話語從身后飄來：“我相信你的能力，辦法總比困難多嗎。你是黨員，要學會發(fā)揮好每個同志的長處，發(fā)揮好黨員的先鋒模范帶頭作用，要發(fā)揮好傳幫帶作用，不能讓一名同志拉下。我們黨已經(jīng)用無數(shù)的事實證明，沒有克服不了的困難，沒有攻克不了的堡壘。”“陪妹妹”不由自主地戰(zhàn)栗了一下，彎下腰憋住將要噴出的氣，挪回辦公室。領導的藝術，在他心中已經(jīng)變成了憋屈，他無言。
　　 小妹妹倒了杯紅茶塞到“陪妹妹”的手里：“科長，解決了嗎？”
　　 “陪妹妹”無聲地搖搖頭。
　　 “我堅定地支持和擁護科長的決定?！毙∶妹帽磉_著決心。
　　 “你倒是替我出個主意呀！”
　　 “科長，你看，人家工作沒幾年，經(jīng)驗少，經(jīng)歷少，出的也是餿主意，你就替我多擔待?！?br />　　 面對小妹妹的話，“陪妹妹”攤開手無奈地笑著，誰叫自己是名副其實的“陪妹妹”呢。至少表面的一團和氣還是需要保持的，至少“陪妹妹”是希望大家真的一團和氣。
　　 下班了，“陪妹妹”在麻團里還是沒有挑出線頭，耷拉著腦袋順著馬路邊走。腦子里幾個小算盤珠子在小手的撥弄下噼里啪啦作響，吵得腦仁疼。心情更是煩躁得厲害，心不在焉中讓一塊突出的馬路牙子拌了下，將自己嚇一跳?！芭忝妹谩碧_想踢，又可惜自己名牌皮鞋。將氣撒在路邊的樹上，對著樹干“咣咣”就是幾腳。
　　 “唉，我說，你這人什么素質(zhì)啊。它是礙你事了，還是惹你了?！蓖蝗粋鱽淼某庳熉晣樍恕芭忝妹谩币惶?，原來是黃馬甲出來干涉?！芭忝妹谩泵Σ坏攸c頭哈腰承認錯誤，好話說了一籮筐，才讓黃馬甲放過了他。
　　 “陪妹妹”感覺從心里長出了各種發(fā)質(zhì)的動物毛，刺撓的心火燒火燎的，塞得嗓子眼呼吸都困難。一口痰又卡在嗓子里不上不下，“陪妹妹”從鼻孔用力吸氣，然后提氣上頂，老痰粘性很強，呆在原地一動不動。“陪妹妹”劇烈地咳嗽著，他將中指伸去嗓子里，攪動一番，同時四處張望著，雖然周圍沒有人，他還是老老實實地掏出餐巾紙堵住嘴，老痰終于不情不愿地躺在餐巾紙上，讓“陪妹妹”送入垃圾桶。“陪妹妹”想擦去指頭上的黏液，餐巾紙沒了?！芭忝妹谩睂еひ旱氖种阜旁谘矍盎斡疲碳さ匕l(fā)出幾聲干嘔。他心情越發(fā)郁悶和煩躁了。
　　 “陪妹妹”遠遠看見昏黃的路燈下一家包子鋪里霧氣蒸騰，心里惦記著躺在病床上的，他親愛的“圓咕嚕嘟哥”（方言：形容人胖乎乎有福氣的樣子）還餓著肚子。三步并做兩步走。熱情的老板娘招呼：“各種包子，稀飯都有，現(xiàn)吃還是打包？”
　　 “三個鮮肉包，三個地軟包，一碗雪梨小米養(yǎng)生粥，現(xiàn)吃。一個白菜粉條包，一個地軟包，一杯紅棗小米粥帶走。”餓得前胸貼后背的“陪妹妹”比往日多吃了一份包子。他的親親的“圓咕嚕嘟哥”反而飯量極小。好在醫(yī)院離上班的地方也就不到一里?！芭忝妹谩笨梢栽凇皥A咕嚕嘟哥”需要的時候第一時間趕到。
　　 “陪妹妹”進病房時候，“圓咕嚕嘟哥”正和同房的病友說閑話?！懊米影。憧茨愣嘤懈?，你老公對你多好。每天上班這么忙，還按時給你送飯，照顧這么周到。哪像我們家沒良心的挨千刀的，把我送醫(yī)院交錢就不管人了?！备舸驳拇蠼銕е唤z羨慕說，自貶，從來是女人說話的特色，陪妹妹知道，若是別人這樣說，那還不干起仗來。
　　 “圓咕嚕嘟哥”說：“我大哥也是沒辦法，他需要打工養(yǎng)活家，他工作的地方也就離家近，不然咱們兩個一樣。為了照顧我，單位領導已經(jīng)批評他不好好上班呢！哪里的工作都不好干，家家都有難處?！?br />　　 “也對，也對?！备舸泊蠼忝Σ坏攸c頭。
　　 “陪妹妹”微笑著聽她們拉話，麻利地將包子稀飯放去小桌板上，示意“圓咕嚕嘟哥”去洗手。臉上的表情是陽光燦爛的，只有微微鼓起的肚子知道，那里有微生物在發(fā)酵，氣漲了。貼心的“陪妹妹”不會將煩惱帶回家，不會讓他的親親“圓咕嚕嘟哥”知道。
　　 每次“陪妹妹”當著眾人的面親昵地叫“圓咕嚕嘟哥”的時候，周圍的人都會是一副錯愕的表情。病房的病友也是如此。一位病友的姑娘耐不住好奇心問：“叔叔，叔叔，你干嘛要將阿姨叫‘圓咕嚕嘟哥’呢？”
　　 “陪妹妹”笑瞇瞇地看著小姑娘不說話。
　　 “圓咕嚕嘟哥”向小姑娘招招手：“過來，阿姨告訴你。那是我們兩小時候，阿姨個子高，身體壯實。你叔叔干仗干不過阿姨，經(jīng)常讓阿姨收拾得哭哭啼啼，所以從小你叔叔就報復阿姨，將阿姨叫‘圓咕嚕嘟哥’了。阿姨就叫叔叔“陪妹妹”，一叫叫了幾十年?；ハ嘁步辛晳T了，改不了了，也不打算改了?！?br />　　 小姑娘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忽然一拍手：“我知道了，那是叔叔和阿姨的愛稱。就像平常媽媽叫爸爸死鬼一樣。”
　　 “陪妹妹”驕傲地拍拍小姑娘的頭：“傻妮子，你才知道啊！你將來也會有自己的‘陪妹妹’。”
　　 看著“圓咕嚕嘟哥”香甜地吃完晚餐，“陪妹妹”始終不錯眼地盯著，瞇瞇笑著，羨慕得病友直咂嘴?？粗巴馄岷诘囊股?，“圓咕嚕嘟哥”催促了幾次讓“陪妹妹”早些回家休息，幾次后，“陪妹妹”才依依不舍地告別。
　　 出了醫(yī)院大門，“陪妹妹”上揚的嘴角“呱唧”一下耷拉下來，臉上濃云密布，麻團又回到了懷里。
　　 回家后，懶懶地洗澡上床，麻團安靜地呆在被窩里沒有打擾他的休息，“陪妹妹”在睡夢中用剪刀和麻團斗爭了一夜。
　　
　　 三
　　 當“陪妹妹”紅腫著眼睛，蒼白著面孔走進辦公室時候，幾位小妹妹凄然地圍了上來，關心地問：“科長，科長，你不要著急，問題終究會解決的。我們動腦子想辦法還不行嗎？”溫柔可以給“陪妹妹”揭開麻團，他巴不得。
　　 轉(zhuǎn)過頭去對著科室?guī)孜荒型潞鸬溃骸澳銈冇型樾臎]？還同事呢，工作是科長一個人的嗎？工資是科長一個人拿嗎？趕快過來領任務，不然，不然，哼！”幾位男同事嬉皮笑臉地過來圍住“陪妹妹”七嘴八舌地嚷嚷，吼得他耳朵嗡嗡響。麻團讓同事們你一團我一團地拿走了，“陪妹妹”桌面上空蕩蕩的。
　　 “陪妹妹”又茫然地舉起雙手，挨個彎曲著十個手指頭，還是沒有學會領導要求的學會十個手指頭彈鋼琴?？稍趺绰闊┑墓ぷ骶蜎]有了呢？反倒自己清閑了下來，等“陪妹妹”回頭看時候，科室里已經(jīng)沒有人了。大家都出門忙著去解決屬于自己的小麻團。“陪妹妹”苦笑著搖搖頭，自己學會的還是只會用一把手，只會用一把手。
　　 在“陪妹妹”看來，人生本身就是線團和麻團的組合。今天你抓住了線頭，你的一天過得就會比較順利。一覺醒來，幾個線頭糾纏在一起，你就會覺得心情煩亂無比，藍天也會籠罩上陰霾。
　　 生活的強者每天會微笑著面對煩亂的線頭問題，既然剪不斷，那就理順它。越是繁雜的解決過程，他們越是興趣盎然，解開了也就意味著戰(zhàn)勝自己，駕馭社會資源的能力就能前進一步。
　　 “陪妹妹”感覺自己不屬于強者，是讓問題、生活推著前進的被動者。線團屬于生活，不能丟棄必須盡快解決。麻團屬于工作，暫時解決不了就抱著，實在解決不了就哭嚎，會哭的孩子總會有奶吃的。那個時候，麻團就會讓別人抱走，“陪妹妹”就會漲紅著臉低頭繼續(xù)研究著一把手，研究著深奧的十指彈鋼琴的問題。
　　 不管如何，生活還得繼續(xù)。對“陪妹妹”來說，快樂總是很少的。在一次和“圓咕嚕嘟哥”的互動游戲中沒注意采取措施，“圓咕嚕嘟哥”愈發(fā)圓潤，中原凸起。
　　 “陪妹妹”猶豫好久；“‘圓咕嚕嘟哥’啊，這次意外怎么解決，父母年紀都大了，也在外地，要不我們主動糾正錯誤，將他拿下可好？”
　　 “圓咕嚕嘟哥”眼睛圓睜：“呸你一臉，咱有點責任心好不好？娃兒無辜，要不咱干一仗，誰贏了聽誰的？”
　　 “陪妹妹”臉皺成了干枯的橘皮：“算啦！一輩子都沒有干過你，現(xiàn)在你們兩個，我一個肯定整不過。我還是陪你們好吃好喝過日子吧?！?br />　　 幾個月下來，“陪妹妹”也讓豬蹄啃得皮膚油光水滑，中原也更凸出了。下班后，兩個人牽手游街的時候，就像一對慢悠悠消食的北極熊?？粗皥A咕嚕嘟哥”越發(fā)挺翹的腹部，“陪妹妹”帶著苦澀，帶著煩悶，帶著怒火，盯著肚子里的娃兒。娃兒比自己會哭，會喊，“陪妹妹”感覺懷里的麻團更多了。每當他的“圓咕嚕嘟哥”看過來，是他會給她哭喪的笑臉。
　　 “陪妹妹”總想找個由頭和人大吵一架，感覺心頭的邪火快壓不住了。家里家里惹不起，單位單位惹不起，路人和他沒關系?！芭忝妹谩毕掳嗪髮χ愤叺幕ɑú莶莶煌５厥稣f著，有時候甚至會手舞足蹈著說，路過的行人帶著詫異的目光躲著走遠了。沒過幾天，周圍熟悉的人已經(jīng)議論紛紛，有關系好的朋友打電話問：“你最近有啥事情？搞得你神經(jīng)兮兮的？”“陪妹妹”嘴里咕嚕幾句將話題扯去別的地方，將哥們糊弄過去。如此丟面子的事情怎么好意思給哥們說，至少得維護住自己在朋友中的自尊，雖然只?？蓱z的一點點。就如同沙灘上女郎的幾片布，僅僅為了遮羞用。
　　 天黑了，兩個牽手北極熊又出動了，都是吃撐的狀態(tài)。往日并攏的雙腿分開呈現(xiàn)一種蹣跚前行的狀態(tài)。“陪妹妹”和“圓咕嚕嘟哥”有一句沒一句地互相哼唧著，互相說著自己的心事和煩惱，都不知道對方說的是啥，只是為了表示我在注意聽你說。
　　 “陪妹妹”近日工作中陪的人頗多，陪領導、陪同事，陪笑、陪吃、陪小心，心里堵得就像吹脹的氣球，快爆了。
　　 對面一位年輕的媽媽也是大肚子，手里還牽著一歲多的小寶寶。只聽見寶寶奶聲奶氣地問媽媽：“媽媽，媽媽，你說我是頭胎，肚子圓鼓鼓的里邊裝的是二胎。對不對？”
　　 媽媽寵溺地摸摸寶寶腦袋：“寶寶真聰明?！?br />　　 小寶寶得到媽媽的表揚更加高興，忽然看見對面走來的大腹便便的“陪妹妹”和“圓咕嚕嘟哥”，指著“陪妹妹”和“圓咕嚕嘟哥”肉呼呼的肚子說：“這個肚子里的是頭胎，那個肚子里的是二胎?！?br />　　 心煩意亂的“陪妹妹”聽后大怒：“你才投胎呢！你們?nèi)抑蓖短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