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情】翠梅和田志(小說)
一
那是一個神秘的,一眼望不到邊的榆樹林。整個村莊和農(nóng)田都被林子遮蓋著,只有漂浮在林子上空的一縷縷炊煙,才能使人確信樹林深處還住著人。
這個地方叫燒房莊子。一百多年前,曾有一位陜西的商人來這里建起了一座燒坊。據(jù)老輩人講,燒坊很是興旺了一段時期。燒坊的主人還在這里開墾出了很多土地以做原料。后來燒坊倒閉,只留下了一些斷墻殘壁,炭渣磚頭和上百畝土地。燒坊主人走后,地就由孔家耕種。他們在燒坊的遺址上修房造屋,住了下來。漸漸,這里又搬來了幾家。沒幾年,這里已居住了六七戶人家。多數(shù)都是本地老戶,只有一家姓田的,是從關(guān)內(nèi)逃荒來的,在這里算是新來戶。
這幾戶人家住得很集中,家與家遠的只隔百十米遠,近的也就二三十米。但還是被茂密的樹木所隔開,只有被砍伐開的一條條小路通往各家,使得家家從那一線天中遙遙相對。這里的人們除了種地,就是砍柴。每家門前都堆了一垛小山似的榆樹梢子。夏天,用它燒火做飯。冬天,就燒榆柴取暖。
土改時,他們每戶都分到了一二十畝地。這里土地肥沃,一股泉水灌溉著農(nóng)田,所以,這幾戶人家都過著豐衣足食的生活??梢灿猩钸^不下去的,就是田有順的二兒子——田志。
田有順一家初來這里,只分了幾畝撂荒的薄地。他和田志沒明沒夜地干,開墾了一些地,打下的糧食湊合能接上新糧。只因為被父母分了出去,田志一家三口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
田有順共有兩個兒子。大兒子田根在縣上工作,二兒子田志在家種地。田根聰明,喝了幾年墨水,能說會道。每次回家總會捎點東西,媽長爸短地問候一番。田志忠厚老實,笨嘴拙舌,手腳勤快,每天只知道下力干活。在爹娘的心上,他的份量比起干工作的哥哥要輕得多。
田根媳婦仗男人之勢,衣著闊綽,嘴甜心苦,說話、辦事極能討得婆婆的歡心,又一連生了兩個大胖小子,真成了婆婆的掌上明珠。
田志媳婦自幼受慣了苦,耿直樸素,勤儉持家,卻因生了個丫頭而遭白眼、歧視。
公婆的態(tài)度是明確的。整天抱著田根的胖小子抖著、悠著,
“寶貝”長,“寶貝”短地喚著,對田志的小丫頭連望都不望一眼。入冬的一天,田根從縣上回來,不知什么原因,田根媳婦鬧著要分家。自然,爹娘把老實巴交的田志分了出去。雖然收下了不少糧食,卻沒有給二兒子一粒。只給了一口鍋,兩只碗,一間破房。田志呆愣了一會,沉悶地顫聲說:“媽,蘭蘭媽沒在,這家不能分。”
娘沉著臉說:“她心里哪有這個家呀?一去就是半個月,撂下自己家不管,這里里外外一滿撂給我。我娶媳婦為啥?娘家好,就讓她住去。你們單另開,哪怕她長年累月地蹲在娘家呢?!?br />
田志無話對答。的確,妻子回娘家有半個月了??伤碜又亓耍鸵伦?。一年忙得回不上一次娘家,現(xiàn)在閑了,回去住些天。要是再生個孩子,冬天恐怕難得回去了。
可是,現(xiàn)在突然被分了出去,妻子回來,今后的日子可怎么過啊?
田志難住了。
他說服不了媽媽。他恨老大田根。他有一肚子委屈的苦水,向誰去傾訴??!
辛辛苦苦干了一年,現(xiàn)在卻沒有一粒米面。而老大一家一把沒干,卻吃現(xiàn)成的。天底下竟有這樣的理嗎?
一個北風呼嘯,大雪紛飛的早晨,田志趕著馬拉爬犁去接妻子。田根望著消失在雪霧中的背影,對媳婦說:“去時是三個,回來就是一個。窩囊鬼。”
田志冒著風雪跑了四十多公里,到了岳母家。他見了妻子翠梅,眼圈一紅,傷心得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翠梅已重孕在身,將要臨盆。看丈夫臉色有異,忙問:“家里出了什么事?”
田志嘴唇抖動著,強忍住滿眶的淚水,顫聲說:“媽把我們分出去了?!?br />
“啥?”翠梅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她高聲嚷著:“我不在,為啥要分家?”
田志無力地嘆了一口氣,垂下頭說:“老大回來了。老大家鬧著要分,媽就把我們分出去了?!?br />
翠梅急急地問“:都給我們分了些啥?”田志憤憤地說:“啥都沒給。”
“天啊,這日子可怎么過呀?”翠梅失聲痛哭起來。
田志急得直搓手。連聲問:“唉,咋辦?哭也沒用??!”
翠梅突然氣洶洶地說:“你回吧。我死也不死到你們田家。你這死憋啊?!?br />
“唉。”田志愁苦地用雙手抱住了頭。
翠梅傷心地低泣著??吹秸煞蛏砩夏菃伪〉?、補丁疊補丁的衣裳和蓬亂的長發(fā),濃黑的胡須,瘦削的臉龐,眼淚像斷線的珍珠,一顆一顆地滾下來。
婆婆太狠心了。她清楚地記得:秋收剛完,婆婆給了田志五個雞蛋,讓他去街上理發(fā)。田志嫌丟人,沒去,多少天過去了,頭還沒理。才二十幾歲的人,看去像個中年大漢。
她止住了眼淚,疼愛地望著丈夫說:“我就要坐月子了?;厝]米沒面,不是尋死嗎?”
田志抬起頭,望了妻子一眼,又把頭垂下了。他緊緊握住雙手,用拳頭捶打著自己的膝蓋,像是渾身凝結(jié)著無窮的力量,無處施展,無處發(fā)泄一般。忽而,他堅定地抬起頭說:“要我說,回?;厝ハ朕k法。打下的糧食足夠吃,媽能看著我們挨餓嗎?我到外面找些活干,再掙幾個?!?br />
翠梅長出了一口氣:“別指靠媽了。孩子我就在這生,回去命都難保住?!?br />
“唉?!碧镏局刂氐貒@了一口氣。
沒幾天,一個新生的嬰兒便在這寒冷的冬天來到了人世。田志給人家?guī)凸?、賣柴,掙幾個錢,買些面,冒著嚴寒步行幾十里,送到岳母家,看看妻子和孩子,而后又返回去。
翠梅出月,田志又趕著馬爬犁,把她和女兒、剛滿月的兒子接回家。
二
那是一個什么樣的家??!
一間低矮的土坯房。木板門板縫裂開了口子,一個勁地往里灌冷風。窗子像一個長方形的小洞,豎著安了幾根木棍,上面糊了一層牛皮紙。屋里陰暗而又寒冷。房頂和墻角結(jié)了一層茸茸的白霜。新砍的榆樹枝填進炕洞里,燃燒不起來。翠梅趴在炕洞前,一腿跪著,一腿蹲著,兩手拿著一只鍋蓋煽火。煽一下,火星子“撲”地一亮,隨著冒出來一股嗆人的濃煙。她不時咳嗽著,使勁煽動著鍋蓋。整個屋子煙霧騰騰。凍得人直打戰(zhàn)。
炕上,三歲的蘭蘭圍著一床破被子。頭、嘴、鼻子用一條毛巾圍著,只露出一對黑亮的、淚汪汪的眼睛。小弟弟玉富在棉被的另一頭睡著,臉上蓋著一件衣裳。不知是由于凍、餓還是嗆,他可著嗓門子哭著。哇哇的哭聲像刀子在刮母親心頭的肉。翠梅放下鍋蓋,爬上炕,俯身在兒子身邊,將干癟的奶頭塞進玉富的口中。
哭聲停止了。玉富用小嘴吮吸著乳汁,凍紅的小手舞動著,像要抓住什么。吮吸了一陣,玉富松開奶頭,“哇”的一聲,又哭開了。
翠梅將側(cè)躺的姿勢變了變,將另一個奶頭塞進兒子的口中。玉富吮吸了幾口,扭過頭,又可著嗓門哭起來。
“唉,不吃東西哪有奶水呢?”她望著啼哭的兒子,淚水又涌出了眼眶。
蘭蘭定定地望著她,用小手扯下圍在嘴上的毛巾,怯怯地說:
“媽,我餓。”
她用衣服將玉富的臉蓋好,翻身坐起,拉起毛巾,蒙住蘭蘭的嘴,低聲說:“蘭蘭,聽話,媽去給你做吃的?!彼铝丝唬弥媾韬屯?,到上房挖面。
婆婆陰沉著臉,定神瞪著她。看她把面挖到了盆里,猛然氣洶洶地說:“分開家了,還攪和啥呢!自己把自己的日子過。吃現(xiàn)成的沒那么容易,我還沒有那么多呢?!?br />
翠梅望著挖到盆里的面,忍不住心酸的淚水。她帶著哭聲說:“媽,地我們也種了,家我不知道就分開了。這冰天雪地的,沒吃的讓我們一家四口可怎么活呀!媽,手心手背都是肉??!”
婆婆一下跳了起來:“好呀,你還頂撞起我來了。我問你,啥都給你,我和你爹怎么過?你們年輕力壯的,咋不掙去?那些年,逃荒要飯幾千里路,我們是咋么過來的?”
翠梅望著暴怒的婆婆,心猛跳了一陣,強忍著淚水,低聲說:
“媽,你不看我,還看兩個孫子哩?,F(xiàn)在,到哪去掙?。俊?br />
婆婆撲了過來:“犟嘴。我管不住你,你成婆婆了。我去告你?!?br />
翠梅終于忍不住,傷心地哭出了聲。她把面倒進面柜里,哭著跑出了門。
田志帶著一股冷風走進家門。他望著哭成淚人的妻子和妻子懷里啼哭的孩子,把背上背著的布袋放下,喘著粗氣說:“麥子借來了。先煮些吃罷?!?br />
翠梅放下孩子,擦干眼淚,穿鞋下炕。
田志解開袋口。翠梅湊近一看,皺了皺眉。她把手伸進袋里,抓出一把麥子放在眼前看著,用手翻撥著。而后,又伸進手,伸到袋子的很深處,抓出一把麥,仔細地看了一下,又把麥子扔到了袋子里。她的臉上露出了失望的神情,果斷地說:“這麥,不能吃?!?br />
田志吃了一驚,也把眼光湊過去,驚疑地仔細地看著麥子。麥粒半飽子,沾了一層細土末。麥粒間有很多碎土塊、麥余子和老鼠屎。用手抓一把扔下去,就會揚起一股塵土。
“唉,老張叔家就剩這些倉底子了。咱這新來戶都不寬裕啊?!?br />
“還是原送回去吧。這麥,不能吃。窮得連鍋都揭不開了,要是吃出個病,一家人還不得死嗎?”翠梅考慮了很久,終于做出了果斷的決定。
田志為難地長出了一口氣:“你已經(jīng)一天沒吃了。你不吃點東西,哪有奶喂孩子呢?用水淘幾遍,吃起該不要緊吧?!?br />
“這麥不能吃。還是另想別的辦法吧。”門口傳來一個聲音。田志和翠梅轉(zhuǎn)過頭,卻是爹不知何時進了門。手里端著一個盆,歉疚地望著自己的兒子和兒媳婦。
翠梅招呼一聲:“爹過來了??簧献??!?br />
田志立起身,木呆呆地站著,望了爹一眼,又把頭垂下了。田有順走到炕桌,寬40公分,長60公分的飯桌跟前,把盆里的東西倒在桌上的一只小盆里。田志和翠梅把眼光移了過去,原來爹端的是面。田有順沉痛地說:“先將就著吃吧。唉,都怪爹沒本事,沒置下家業(yè)?。∧銈?,是不是砍柴去賣呀?”他俯下身,望著“哇哇”哭叫著的孫子,搖著頭,嘆息著,端著空盆回屋去了。
“唉……”田志和翠梅同時重重地嘆了一口氣,腦中閃過一個又一個不能解決的難題。啊,這個漫長而寒冷的冬天可怎么度過???!
三
他望著那片神秘的榆樹林。林子被一層迷蒙的濃霧所籠罩,霧像一張碩大無邊的巨網(wǎng),灰蒙蒙的散布開來,強行壓縮著天地的空間,使房屋、樹木若隱若現(xiàn),朦朦朧朧,恍恍惚惚。濃霧施展出它那神奇的魔力,變幻著,像一塊漂浮的云,輕飄飄地消失在樹林的深處。
太陽出來了。陽光顯得惰懶,失去了活力。遠處的天際有一層白蒙蒙的氣流在浮動,整個天空像籠罩在白色的氣流中。一陣不知是東,是西,是南,是北而來的風,冰冷地從四面八方吹來,使他不由得一陣顫抖。
風是冷的,天是冷的,人的身上也是冷的。一切的一切都是冷的。
這就是冬天。這就是三九嚴寒。
連普照萬物的太陽也失去了熱量,遠離了這里!只有那片榆樹林靜臥在雪地里,顯得幽深而又寂靜。
他望著那片林子。
林子在他的眼前變幻著。莽莽蒼蒼,里面像潛伏著無數(shù)頭巨大的怪獸,張開血盆大口,張牙舞爪地向他撲來。一會兒,眼前又出現(xiàn)了一座銀雕玉琢的迷宮,陳列著珍奇的寶物。那些寶物似乎在喊:“快來吧,這里有你需要的一切?!?br />
他毅然向林子堅定地大步走去。
林子不知從哪開始,到哪終止。蒼蒼茫茫,一望無際。高大粗壯的百年老榆撐開它那巨大的花蓋,那上面凝結(jié)了一層霜花,猶如滿樹的梨花鋪天蓋地,起伏彎曲著把藍天和雪野分割開來。那老榆交錯的樹隙,散布著一株株或大或小的榆樹,還有一叢叢、一棟棟荊棘,樹林密集得有些地方竟然通不過去一個人。
林子對于這里的幾家住戶簡直成了一個謎。誰也不曾到林子獨自去走一走。其實,也無需去走。出門就是榆樹,跟前的榆柴也砍不完,誰還愿意冒險到林子深處去呢?況且,那時常從林子深處傳來的一聲聲狼嗥,更在人們的心理上增添了一層無法擺脫的恐懼。更何況,這里的老戶都豐衣足食,安居樂業(yè),循四季常規(guī),春耕夏作,秋收一過,便閉門不出。誰還到林子深處去探尋其中的奧秘呢?
田志決心去冒這個風險。那神秘的榆樹林在誘惑著他。既然有狼,就會有狐貍,野兔,雪雞,這些東西不是也可以當飯吃嗎?此時,他已到了山窮水盡的境地,只有鋌而走險了。
他下了決心。他想到林子里最兇猛的野獸是狼。人雖在心理上害怕狼,但狼也害怕人,不敢在大白天出來傷害人。特別是,狼怕火,怕紅的東西。狼不餓急眼,也不會輕易吃人的。要是前怕虎后怕狼,饑餓就會終止一家人的生命。
他不再猶豫。腰上別了把開山斧,邁開大步,向林子深處走去。
榆樹林靜極了。密密的樹叢擋住了眼前的視線。一棵棵粗壯的老榆拔地而起,樹頂密集的,深灰色的枝條凝結(jié)著一團團潔白的霜花。那霜花就像一朵朵欲落的白云,好像稍有一點震動和微風的吹拂就會飄落下來。樹枝雜錯,遮天蔽日,林子像靜臥在雪被里,睡熟了一般。荊棘、雜草叢生的雪地上密布著一行行,一片片雜亂的禽獸踐踏留下的足跡。偶爾不小心,碰到一棵樹上,
上級派來了工作組,要成立合作社,往共產(chǎn)主義奔哩。田志的心沸騰了。
生活,在這春光明媚的春天,又給他帶來了轉(zhuǎn)機。”
這結(jié)尾,進一步謳歌只有共產(chǎn)黨是人民的大救星!很積極向上的一篇小說。滿滿的正能量!問好老師!祝您采訪撰文順利!o(* ̄︶ ̄*)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