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年齡的增長，對于娘的依戀竟然越來越深。說不清是什么原因，也許是自己的孩子也慢慢長大，有了叛逆，才想起小時候的我也如男孩子般淘氣，讓娘跟著沒少生氣；也許是娘越來越佝僂的身體，在心里驚起往事的波濤，一浪高過一浪，遲遲難以平息。又或許是經(jīng)歷了太多的人情冷暖，體會了無數(shù)世態(tài)薄涼，才更懂得娘疼兒的無私……總之，幾天不見娘，娘的話語，娘的影子，就像一把小手，在心里一下一下開始撓，撓，撓得人六神無主。思念就像初春的草坪，眨眼間就被滋長的綠意擠得沒有一絲縫隙。
　　 娘的家離我們這里并不遠，現(xiàn)在每條街道都是平整的水泥路面，走娘家已經(jīng)是一件輕松的事。我不會騎兩輪的電動車，這兩年家里又置備了一輛三輪車，相對腿有殘疾的我，無異于給安了翅膀，想去哪里都可以自由的飛，更別說回娘家，那就是說走就走的事兒。
　　 娘年輕時個子高挑身材勻稱。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娘的脊柱開始彎曲，腰挺不直了，胳膊腿也時有疼痛。多年來風里來雨里去的辛苦勞作，身體已呈現(xiàn)出被生活重負碾壓過的痕跡。所幸除了這些，健康上沒有什么大的問題?？僧吘故前耸鄽q的人了，抵抗力已有所遞減，最近兩年總是會無來由的困倦，醫(yī)院的機器也說不出所以然，可娘卻要折騰好久才能夠恢復如初。我從小就體弱多病，知道生病的辛苦，娘一生病就抓了我的心，心中各種害怕，想東想西，只有見到娘安然無恙，心里的石頭才會落地。對那折磨人的病疾更是深感厭惡，招惹不起。
　　 陪我回娘家的還有兒子。我去看我的娘，他跟著他的娘，這話說著有點繞嘴，卻是大實話，看來當娘的就是有磁力。這個未來的男子漢，乖乖地坐在我身旁。雖說是初夏的時節(jié)，也早就驕陽如炙，兒子的臉被曬的黑紅，額頭和鼻子上已滲出細密的汗珠。這幾年我又被疾病纏裹住，為醫(yī)院沒少發(fā)光發(fā)熱，經(jīng)濟上時常捉襟見肘。孩子們跟著我也受了不少委屈。兒子有時會酸酸地說：“你去看姥姥，都會買那么多好吃的，對我們卻總是吝嗇得很?！笔q的孩子還像小饞貓，整天把眼瞪得溜圓，想著吃零食。屁顛屁顛地跟著我，不會是有什么小心思吧。我猜忌著，轉(zhuǎn)眼又責怪自己，哪有當娘的這樣揣度兒子的。不過對娘更是多了一份歉疚，相比自己的孩子，給娘買的可以說少之又少，娘只要看到我們前去，一張臉一邊燦成菊花，又一邊埋怨著我們不該花那么多冤枉錢，不懂得過日子要細水長流。
　　 看看身邊的兒子，我兒時的畫面又跳躍到眼前。
　　 我兄妹五個，我是爹和娘最小的那個小棉襖。上邊有兩個哥哥兩個姐姐，人都說，要想好，就做小。雖然那時物質(zhì)貧乏，我的嘴卻是最富足的那一個。一旦有什么美味，大讓小，我當然最受益。不用我去爭，他們都把最好的留給了我。如果是現(xiàn)在，五個孩子，要把人嚇死，就是把爹娘的骨頭啃凈，也不一定養(yǎng)大?？僧吘箷r代不同，那時候幾乎家家戶戶都是五六個孩子。娘剛懷上我時，開始了計劃生育政策，村里的干部就動員娘去流產(chǎn)?？赡翘烊チ肃l(xiāng)里，恰好趕上停電，所以就又回家了。政府不催，也就不會上趕著前去，所以也就有了我——娘的末梢閨女。有時我就想，如果當時不停電，爹娘的生活一定是另一個版本。爹和娘的感情那么好，夫妻二人一定把日子過得紅紅火火惹人生羨。娘這一輩子一定甜蜜幸福?？墒蔷湍敲辞桑ｋ娏?，有了我，這個娘的末生女，喪門星，生活也就有了驚天逆轉(zhuǎn)，完全不按常規(guī)出牌了。不過我的童年是美麗的，爹和娘對我這個幸存下來的孩子格外疼愛，又加之我乖巧伶俐，爹幾乎沒有大聲呵斥過我，只不過我實在太頑皮時，娘才會罵我兩句。記憶中爹娘的臉上除了勞作后的疲憊，基本都綻放著笑容。藍藍的天，白白的云，慈愛的爹娘，互相關(guān)愛的兄妹，還有我天馬行空的童年生活，都讓我有著深深的眷戀。
　　 快樂總是短暫的，像流星劃過，很快就沒有蹤跡。十二歲那場病如漲潮的海水，洶涌澎湃，很快把平靜的生活翻了個底朝天。那場病來得詭異，像幽靈偷偷潛入我的體內(nèi)，施展起它的魔法。發(fā)燒讓我變得呆滯，我像一條被榨干油水的魚，躺在砧板上一動不動。病來如山倒，那個活蹦亂跳的我，就這樣被病魔收拾得服服帖帖。爹娘的眼神很驚奇，看我像欣賞一個精美的瓷器，輕手輕腳，小心翼翼。呼吸也清清渺渺，好像我成了一股煙，生怕一不小心的哈氣，我就能飛個十萬八千里。疾病的撲朔迷離，成了橫隔在他們面前高高的魔障，他們看不清前方的路。我軟綿綿的肢體躺到那，卻感到有了特異，會漂浮在虛無的空氣里。他們笨拙地圍著我，難受著卻還想給我擠個笑容，那表情卻發(fā)揮得生硬怪異。我也想回復笑一笑，緩解一下爹娘的緊張情緒，可嘴唇粘住，起了厚厚一層白皮，連個笑也表達得不令人滿意。爹為我跑細了腿，娘守著我寸步不離，家也讓我掏空了積蓄。呆在潔白的病房，病痛的侵蝕讓我時刻都想逃離，“回家吧，咱們回家吧！”我用蚊子一樣的聲音嚷嚷著，娘撫著我的頭，哄著：“玉兒，聽話，好了咱就回家?！蔽已郯桶偷赝且惶?，希望它不要一直往后退。卻不知道死亡正揮舞著他的大手，向我呼喚：“來吧，小姑娘，我也喜歡你?！备恢t(yī)生終于同意我們回家過大年，那個“回家”的特殊含義。
　　 原來醫(yī)生背著我奉勸爹和娘不要再花冤枉錢。病已膏肓，治療沒有了什么意義。
　　 放棄，爹不愿意！娘也不依！怎么辦？爹咬咬牙：“我就不信咱這閨女……他們不看，咱再找人醫(yī)治！”娘涕淚滂沱：“就依你！”那條漫漫的救女之路啊，爹臉上又添了幾條皺紋，娘又淚洗了多少次臉，我忙著生病，都沒有記憶。
　　 做夢也想不到，他們竟把我從死亡線上搶了回來，爹娘真讓人佩服得五體投地?？傻蹓牧耍咤e了回家的路，永遠永遠阻隔在了另一個時空里。那是一個六月烈日炎炎的下午，有一個女人撞開了我家的大門。嘴像啄木鳥，東啄一下，西啄一下，一會兒就啄亂了娘的心，啄出了血痕。娘急急慌慌跑出門，著人去喊鄰村的舅舅，自己拉個架子車瘋跑著去救人。我躺在屋里，豎著耳朵聽著，等著……直到娘那一聲尖利的哭聲刺破院子，刺破天空。世界在那一刻靜止了，空了，全空了……
　　 一扇門被打開，另一扇門又被殘忍關(guān)閉了，老天你玩的什么鬼把戲。一命換了一命，我的命怎比得了爹的命，你咋不吭不響就做下這筆生意，也不問我愿意不愿意。我恨不得把那開車的司機一點點地用牙咬碎，讓他把爹還給我。那個夏天太陽特毒，炙烤著萬物，娘的心卻掉進了冰窖里。老天他也不睜睜眼，扔給娘這樣一個爛攤子。找誰給公道，找誰去評理，讓娘情何堪，苦何寄。前面是坑，后邊是井，路在哪里？一首歌唱到：“父親是那登天的梯，父親是那拉車的牛……”登天的梯倒了，娘就成了那拉車的牛。
　　 爹剛離去那兩年，家中的困難可想而知，雖說懂事的大哥分擔不少，但娘在那苦難的長河里，拼力掙扎也上不了上岸。我適應不了沒有爹的凄涼，爹以前只要有時間就坐在我的床邊，給我講故事，陪我解悶。我忘不了爹，我想爹。爹以前就是娘的全部，夫唱婦隨，琴瑟同諧，現(xiàn)在更受不了柔弱肩膀挑不動家時的絕望，她更想爹。往往是娘倆兒不知誰先提一句，那強忍的壓抑就噴涌而泄，再也控制不住。母女二人抱頭痛哭，哭得聲嘶力竭，天昏地暗?，F(xiàn)在想起，如果我當時若是懂事一點，拿話撫慰一下娘的心，是不是她的難受能減少一分？可想想還是原諒了自己，當年失去爹的時候，年少的我又何嘗不是撕肝裂肺，傷心欲絕。
　　 不管生活怎樣演繹，歲月都不會停止前進的腳步。時光如水，眨眼已不覺經(jīng)年。娘的苦日子一點點熬出眉目。她的兒女們都已成家立業(yè)，有了各自的歸宿，連我這個殘疾的娃，娘的末生女，也已為人妻，為人母。孩子長大了，都像出籠的鳥飛上了各自的枝頭，為自己的小窩銜泥筑巢，歡愉歌唱。娘終于可以長出一口氣，舒緩一下緊繃的神經(jīng)。多年的苦痛也隨著時光的流轉(zhuǎn)，歲月的研磨，慢慢變淡消散，僅有的絲絲隱痛，也被我們秘密地裹藏在了記憶深處。時間是世間最好的治愈良藥，能抹去任何傷痕。
　　 三輪車駛過喧囂的街道，開始走上幽靜地道路時，我不由加快了速度。兒子不屑地問“你走娘家至于開這么快嗎？”我迅速調(diào)整下情緒：“兒子，聽過那首歌嗎？‘你入學的新書包有人給你拿，你雨中的花雨傘有人給你打，你愛吃的……’”我輕輕唱了起來，兒子搖搖頭。是啊，現(xiàn)在的孩子都是整天看奔跑吧兄弟，玩游戲，聽流行歌曲，哪會聽過這些歌曲?！斑@是閻維文演唱的歌頌母親的歌，好聽不？”兒子笑笑點頭。“娘家曾經(jīng)是媽媽以前的家，閨女回娘家怎能不歸心似箭！”兒子撇撇嘴。我也給兒子講過我的經(jīng)歷，孩子當故事聽了，劇情百轉(zhuǎn)也是同樣風輕云淡，哪會咀嚼出生活的苦味。當然，沒有刻骨銘心的經(jīng)歷，一個小孩子，這些他哪里會懂？！
　　 一直以為娘是孩子永遠的風景，年輕、利索、熱情、溫暖，在累了倦了苦了甜了的時候，可以偎在她身邊，嘰嘰喳喳說個沒完。娘是兒女的港灣。我們是行駛的舟船，可以隨時停靠休息?？珊髞淼囊惶?，我發(fā)現(xiàn)娘有點像小時候的我們，竟對別離有了深深地依戀。那一次節(jié)日，我和大姐相伴走娘家。大姐臨時有了急事，剛到一會兒就準備回去。而我又是坐她們的車去的，所以也要乘她們的車回家。和娘說了，娘不舍地跟在后邊送了很遠。我們和娘道過別，轉(zhuǎn)身要走。娘在身后怯生生地問：“你們下一次不知什么時候再來？”那聲帶著渴求的聲音，就像平靜的湖面投入一粒石子，激起一波波的漣漪，在我的心里起著波瀾?；剡^頭時，眼睛已霧氣蒙蒙。娘的身子那么佝僂，那整天為我們遮風擋雨的身軀，也很單薄。只有那雙已經(jīng)有些渾濁的眼，依舊有亮光在晶晶閃爍。我們忽然發(fā)現(xiàn)一個問題，娘老了。那時候，我就和姐都決定，以后有空了，就常來看娘，不讓娘孤單?？苫貧w到自己的生活，還是被這樣那樣的瑣事所纏繞，陪伴娘的日子仍是屈指可數(shù)。
　　 日子無波無瀾，平靜地向前流動。后來我才明白，無波無瀾的日子其實是最美好的日子，只不過我們都裹了世俗的外衣，奔波在各自的煙火中，顧不得思考。有時我也會想，我們不在身邊的時候，娘是否正站立在村口向遠方張望。見到娘時，娘卻又說“忙吧，忙了好，只要都平平安安的，來不來看我都沒事?！焙呛?，口是心非的娘，您總是掛念孩子，忽略了自己。
　　 兩年前病魔又一次擊垮了我，生活它就是喜歡考驗我的抗壓能力。胃、肺、腿幾乎同時發(fā)難，天霎時就暗了下來。成年人的病痛比年少時更讓人絕望。年少時懵懂無知，成年后卻已是家的脊梁。看看自己的孩子，我也是一個娘，可我哪給孩子帶去快樂，有的只是壓力和創(chuàng)傷。身體的病痛蹂躪著我，心里的折磨更像一座山，壓得我窒息。又是娘，在我生命的帆船找不到航線時，又一次挺直脊梁：“沒事，閨女，人一輩子哪會沒有一點曲曲彎彎，咬咬牙，一低頭就過去了?！边@是她這苦難的生活閱歷后總結(jié)的精髓嗎？我控制不住自己，在娘懷里痛哭一場。好久后擦去淚眼望娘，還止不住哽咽。娘的淚水隨著臉上的刀刻般的紋路往下淌，卻拉起衣角手忙腳亂地為我抹去眼淚?！霸鄄浑y受，心里高興點，說不定病就嚇跑了，相信娘?！蹦锏脑挷欢啵瑓s暖暖地撫著我的心。娘這一輩子沒少跟著我吃苦受罪，我不自強難道還要娘陪著我傷心一輩子。
　　 內(nèi)心真正從沼澤走出來，已經(jīng)是很久以后的事了。我想通了，淚水永遠感動不了天地。既然注定了此生與病共舞，就必須拿出與命相搏的勇氣。只有接受自己的不堪，努力追尋陽光，才能感受生活的芳香，領(lǐng)略到生命的真諦。
　　 拐過一道彎，熟悉的街道盡收眼底。路邊的月季正是好時節(jié)，張揚地開在風里，紅的，粉的，爭相競技?！暗嚼牙鸭伊恕！眱鹤有老驳卣f。大門虛掩著，一片靜寂。我摁摁車喇叭，院子里的狗立即汪汪地叫起來。我莞爾，還是家的味道。遂扯起嗓門：“媽，媽……”屋門哐當一聲響，隨即是娘歡快的應聲：“來了，來了。”只覺心頭一暖，娘啊，這聲音真好聽。我急忙下車，上前去……
　　 娘依舊，兒依舊，笑聲依舊。
　　 老舍說過：“人即使活到八九十歲，有母親就多少有些孩子氣。失了慈母，就像花瓶里的花朵，雖然還有色有香，卻沒有了根。有母親的人，心里是安定的?！?br />　　 娘在，家就在，兒總有來處。娘去，兒就只剩歸途。愿娘健康快樂，長命百歲，女兒能永遠與您相伴相依。
　　 （編者注：百度檢索為原創(chuàng)首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