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暖】那山·那廟·那南天竺(散文)
山不在高,有仙則名。反過話來說,再高的山,如果沒有精神的看點,可能就難值一名。
曾幾何時,我的生活中,就交集過這樣一座山。
早些年,我覺得那是一座標準的荒山,盡管有悠閑的云、有嶙峋的石、也有皴破皮的樹,但人跡罕至,野草蕪蔓。行走在蒿茅和棘刺中,時刻有脫不出身子的擔憂,讓人神情怔悸。后來,不經(jīng)意間,山頂突然建上了一座廟,感覺就大不一樣。一座山有了廟以后,仿佛“雄起”很多。云還是那云,石還是那石,樹還是那樹,但前行中,似乎有個目標懸在那兒,腳上的勁道分明充沛了許多。
勁道充沛也可以叫給力?!敖o力”一詞,最初或許就是這樣誕生。
有了廟還不能說明什么,香火旺不旺才是根本。廟與香客,正如天空與云,飛鳥與樹,河床與水。最初建廟的一個和尚,個子高大,清瘦,人也長得白皙,像終日未曾見過陽光的豆芽菜。他常坐在山門前的一塊巨石上,望著暮光發(fā)呆。山風從耳邊吹過,鬢角邊的發(fā)樁一根根被吹成“霜”。那時候,廟里進進出出只見到他一個人,廟也只是兩三間不規(guī)整矮平房拼湊出來的,毫無“大雄寶殿”的氣勢。約莫一年半載,那和尚就云游去了。或許山上實在太寂寞和清苦。寂寞和清苦的原因之一,不僅香客少,游人也少。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
隨后來了一對師徒。師父完全沒有印象,徒弟二十多歲,苦瓜般的臉上隱約還能看到幾分青春的生氣。二十來歲,依于佛門,其間總有些故事。年輕的標志之一就是有力氣。師父在山腰找到一低凹處,尋思挖一口水凼。費了一些力氣,師徒二人將泥土、石渣、雜草順著山坡推得遠遠的,水凼初具規(guī)模,上百見方。雨水充沛的季節(jié),這兒囤積的水,足夠他們生活,不用每天都要跑到山腳的水塘去跳水。
水凼挖好后,他們將廟又進行簡單的修整,并添了附屬房,以“西坦寺”謂之。在我的理解,坦者,在路為平坦筆直,在心為坦然平靜,“西坦”可能就是“西方即極樂世界”的意思,直到有一回,一位對佛法有涉獵的前輩告訴我,這“西坦”二字可能寫白了,正確的寫法是“悉檀”?!跋ぬ础睘殍笳Z,“普度”之意。人家既然能說出所以然,我當然沒有理由不相信。但師徒二人在這兒并沒有扎下根,他們住了一兩年后,還是走了。或許找到了更好的落腳地方。
那座廟荒了一段時間。從不遠的一座山來了幾個道姑,她們的發(fā)髻用一個灰黃色木制簪子盤在頭頂,像一座突兀的山峰。其間有一名道姑我印象深刻,善寫小楷。有一回,我們一群人閑著無聊,到另外一座山攀巨石,下山時走到一個山凹處,溪流潺潺,毛竹蒼翠,清幽別致。那兒有一座道觀,住著幾個道姑。在院子的桂花樹下,一位中年道姑全神貫注用毛筆抄寫經(jīng)書,一撇一捺,甚是虔誠。我們坐著聊天,大家對這個道姑的小楷贊不絕口。現(xiàn)在這個道姑跟隨著她的一眾道友來到這座山上,同樣供奉著廟里的菩薩。她們將廟里廟外打掃得特別干凈,大殿終日燒著檀香,一入山門,便能聞到縈繞的檀香味。廟的香火也旺了很多。經(jīng)??吹接邢憧凸蛟谄褕F上膜拜。現(xiàn)代人進觀入廟,表面上看著虔誠,目的性特別明確。
有人為升遷,有人為財富,有人為子女,也有人為健康,而很少真的尋求精神和靈魂的慰藉。君為袖手旁觀客,我亦逢場作戲人。五十步和百步的關系。
我向來對人生是消極的。消極的人生也沒有什么不好。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fā),君不見,人生失意無南北,君不見,玉環(huán)飛燕皆塵土。但我的消極,并不足以讓我一定要沉溺于那些虛無的幻境。我還是要在現(xiàn)實的生中去活的。
這一群道姑似乎也沒有堅持多少時間,就依然回到她們從前住的道觀去了。新來一個半路出家的和尚,年齡六十上下。她說,是那群道姑請她過來的。她對這個地方很中意。前面有一條河,蜿蜒如束帶。那是太陽升起的地方,大清早站在山頭望,朦朧的水氣,夾雜著塵世的煙火氣。出家人雖說是出了家,但也不能完全隔絕塵世的煙飛。正是看到了彼,才明白要堅守住此。山后是山,山山連綿。叢林莽莽,白云悠悠,只可自怡悅,不堪持贈誰?!切扌凶非蟮木辰?。
這個半路出家的和尚,用她做和尚十幾年的積蓄,另外發(fā)動一群迷戀她的信徒,有錢出錢,有力出力,沒有錢、沒有力,出吶喊,費了好大一番力氣,將原先簡陋的廟推到重建。新建成功的“大雄寶殿”,很有大雄寶殿的氣勢。香火越發(fā)旺了起來。善男信女,心中有期,欲得不得,跪在菩薩前,請求開解。離開時,帶著一股信念,精神就亢奮起來。有些夢想,就是依靠這種亢奮支撐才實現(xiàn)的。
一時間,盛況空前。
廟里終日腳步聲不斷,住的和尚也多了起來。老和尚當仁不讓是掌門,為一廟之主。掌門人的重要,就像一個家庭、一個單位、一個宗主一樣,興衰系于一身。兵強強一個,將強強一窩。生活中有無數(shù)例子可以印證。老和尚喜歡花草樹木,廟前廟后,栽種許多。有薔薇、月桂、石榴花、九月菊,還有一篷篷天竺。老和尚對天竺特別鐘情。她說,天竺是正兒八經(jīng)的佛樹,好栽種。預示佛法無邊。正是春上,她親手扯了幾株,叫我?guī)У缴较氯?。那幾株天竺,后來發(fā)展成一大片。夏天蓬勃而葳蕤。到了秋冬,翠綠的葉子由橙紅變成深紅,籽實更是一顆顆如滴血的相思豆,殷紅殷紅。耐看。
老和尚口中的“天竺”,實際是南天竺,又叫“藍天竹”?!吨褡V詳錄》記載:
藍田竹,在處有之,人家喜栽花圃中。本身上生小枝,葉葉相對而頗類竹。春花穗生,色白微紅,結子如豌豆,正碧色,至冬色慚變?nèi)缂t寶顆,圓正可愛,臘后始凋。世傳以為子碧如玉,取藍田種玉之義,故名?;蛟疲吮臼悄咸祗覈鴣?,自為南天竺,人訛為藍田竺。
原來它跟佛樹扯上關系,有些想當然。世間想當然的事太多,想著想著就像變成真的一樣。安徒生“皇帝的新裝”,不是想當然最好的版本嗎?
我喜歡黃昏時,坐在一塊巨石上聽寒蛩的聲音。從前讀歐陽修的《秋聲賦》,落下一個“秋風肅殺”的印象,實際上大多時候,秋風和春風一樣有柔姿。寒蛩立在高枝上,它的聲音穿透風色,仿佛把風片撕扯得老長。寒蛩的呼喊是賣力的,是不計后果和成本的。這個時候,滿世界只有它是一個主角,盡管這主角還躲藏在縱橫交構的樹杈間。如果恰好有一只云雀從樹葉叢中竄出,驚擾的不止是天上的云,還有它。夕陽明滅,天地沉寂,仿佛一下子就變換了世界。在今世,不悲不喜,無欲無求,我是做不到的。但看著世界瞬間沉靜,彷如禪,也挺有意思。
幾年后的一個冬天,老和尚病了,又是咳嗽又是心慌,躺在床上,難以動彈。遇到天氣晴好,叫徒弟攙扶到廟門前曬一兩個時辰太陽,半倚靠在藤椅上。有一回午后,我到山上去,她費力地攬起褲腳,讓我看她腫得發(fā)亮的小腿。我說,心衰了。她說,心衰還能好嗎?當然。到醫(yī)院去,醫(yī)生自有辦法。又要一瓶瓶冷水往里面注。我不去。她又說,或許等春暖花開就好了。
我不記得她等到春暖花開沒有。反正老和尚圓寂后,這座廟少了主事的人,很快就衰落。衰落到荒廢。上門的香客少了許多。幾個小和尚也作鳥獸散。那一蓬蓬南天竺,干瘦干瘦,終至于枯死。自此以后,我害怕再上那座山去,總覺得老和尚站在哪個角落目不轉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