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點·新生】胡禿子的苦衷(小說)
一
十個禿子九個富。禿子乃富貴之人,有福之人,權(quán)貴之人。人不頂重發(fā),也就是說,一個人的頭發(fā)越是稀少,這個人成為貴人的幾率就越大,而一個人連頭都禿了,那這個人就可以說是完全沒有頭發(fā)的貴人,這樣的人在各方面的運勢上都是可以得到很好的發(fā)展的。
柳樹壩的胡禿子很不幸運,十個禿子中占九個是富人,幾率很大。他偏偏就是十個禿子中的一個,窮得叮當(dāng)響,守著三間石板屋,三十好幾的人了,光棍一條,要說這也沒什么不好,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一枚硬幣不必掰開分兩半用。壩里有句老話,婆娘是個鬼,又要油鹽又要米。沒有婆娘,廚房里自然沒有了無休無止的嘮叨,落得個清靜??蛇@樣也不行呀,睡到半夜,沒個暖腳的,冷暖不提了,屋角落那兩只喵春的貓喵得心里慌,慌得在床上翻著烤餅,慌得窗外的月光寡白寡白的。他睡不著了,抄起門邊的那條溜溜光的扁擔(dān)攆打那喵春的貓兒。貓兒是攆走了,可慘白的月光下,路邊兩只“連蛋”的狗兒沖著他汪汪地叫個不停,公狗撅起屁股爬在母狗的后背,任他怎樣恐駭、攆打都無及于事,公狗就是爬在母狗的后背,一撅一撅的,攆急了,公狗、母狗呲著鋒利的牙齒,吊出腥紅的長舌頭,瞪著血絲的眼睛,沖他發(fā)威,似有決戰(zhàn)到底、同歸于盡的意味:你壞我們的好事兒,我們咬死你!他認慫了,狗比貓兇猛上百倍,不是那么好惹的。他丟掉那根阿爹用了一輩子的扁擔(dān),耷拉著禿頂回到那張榆錢樹做的硬板床上繼續(xù)著他的“烙餅”。
胡禿子原本是有一頭黑黝黝閃著白光的頭發(fā)的,可不知為啥,自二十歲起頭發(fā)就開始嘩啦啦地脫落,如壩底的那條小河嘩啦啦地流走了,一去不復(fù)返了。一夜愁白頭,他一個小伙子,正是旺季,根紅苗正,貧下中農(nóng)家的種子,咋就流走了黑黑的頭發(fā)成了禿子?有古書戲說,禿頂者,精力旺。這里的“精力旺”,指的男人、女人那檔子事兒。壩里人常掛在嘴邊的一句俗語:禿子壞,十個禿子九個愛。女人喜歡“精力旺”的男人,沒有婆娘喜歡“軟蛋”的男人。他的大名胡傳根,壩里人幾乎沒人記得他的大名,只記得他的小名,根兒。這不足為怪,一個默默無聞的人,記得他大名干啥,記得小名就不錯了。這個小名好記,根兒,是男人都有,沒有“根兒”能叫男人嗎?“根兒”的小名打小叫到二十歲。二十歲后,他改名了,叫“禿子”。壩里說,根兒的禿頂讓陽氣噴發(fā)謝掉的,你說說,渠塘水滿則溢,根兒的水溢哪兒了?“良田”沒有,“旱地”沒有,只有溢自己的那塊亂石崗了,溢多了,沁死了草兒,毛就沒了。這是壩里人茶余飯后的謔說。根兒家住在壩北,沒有肥田沃土,只有幾塊有著石頭疙瘩的瘦地,瘦地長不出歡實的莊稼,收獲的口糧食不果腹,就是一個“窮”字,誰家的女娃兒眼睜睜地往火坑里跳?可以說,根兒的禿是愁出來的,阿娘愁,他更愁。阿爹去得早,在他三歲時,在壩外的煤洞子干活,煤洞子塌了,活沒見人死沒見尸,只給了少得可憐的安撫費。阿娘不敢亂花,也不攢著。她知道攢著攢著就會攢沒的,就狠心地蓋了三間石板房,給根兒留下點資本,在當(dāng)時,是壩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房屋。阿娘是個癆病殼子,一輩子都在咳嗽,咳嗽罷了就嘮叨,咳嗽、嘮叨交替在她那雙由于饑餓而瘦且薄的嘴唇上。嘮叨了一輩子,在根兒二十歲時,咳嗽出大塊大塊的鮮血,嘮叨著嘮叨著咽了氣。根兒啊,阿娘就要去了,會在那邊保護你討一個婆娘,把老胡家的根傳下去……她一遍又一遍地嘮叨著,斷了氣。阿娘的夙愿美好,可現(xiàn)實殘酷。根兒就是一個棄兒,正需要人幫扶一把的時候,靠山山倒靠水水流,最后流成了一個禿頂。自此,壩里人都叫他“禿子”,根兒呀根兒,你別長了一陀男人的物件,都忘了他的大名、小名。
如今,壩里、壩外流行一句話:十個禿子九個壞。村民就把禿子與兇猛的禿鷹聯(lián)系在一起,圓滑、奸詐,人人見之懼之。壞透了,死禿子,腳板長瘡頭頂流膿的壞蛋。而胡禿子恰恰是十個中的另類的一個,圓滑、奸詐與他掛不上邊,憨厚、樸實與他那木訥的臉很吻合。阿娘在世的時候,常嘮叨著,根兒,你真是個苕娃兒,“狗連蛋”、“貓喵春”、“雞打水”、“魚攆騷”、“蛇扭繩”,你不會,看著學(xué)著也會了,看人家狗蛋,天天攆著桃花的屁股轉(zhuǎn)悠,還把桃花哄上床,生米煮成了熟飯,娃兒都兩歲了,苕娃吔,你也去學(xué)學(xué)呀!阿娘嘮叨著、咳嗽著,牙幫嚼得咯嘣響,恨鐵不成鋼。阿娘帶上遺愿去了那邊,死不瞑目。禿子蹴在三間石板屋,四門不出,阿娘的提點沒起半點作用。
禿子的禿頂是地中海式的禿,從后腦勺開始,中間開花,一點點地向邊緣地帶擴散,如兒時壩里的娃兒醏暑時節(jié)編織套在腦袋上遮陰的柳條,四周蓬松垢面,中間光溜溜的。中秋時節(jié),壩里人閑散到田間賞月,他也去了,地中海式的禿頂閃著白光,與群山簇擁的空中的那輪明月相互輝映。壩里人戲謔著,快來看喲,兩個月亮。一些調(diào)皮的娃兒伸手出去摸他的禿頂,快樂叫著,阿爹阿娘,我摸到月亮了。一陣嘻嘻哈哈的笑聲隨著晚風(fēng)飄蕩在柳樹壩的四周。他也不惱,嘿嘿嘿,憨憨地笑著。壩北的胡老爹,與其阿爹年輕時要好,見他如此這般,常感嘆著,如此這般下去如何是好!早晚是個失心瘋。胡老爹會一手木活兒,常年壩里壩外攬木活兒干,生活雖不是富余,但養(yǎng)家小混口飯吃不成問題。禿子,跟叔一起學(xué)木活兒,咋樣?
他摸摸禿頂,憨憨地笑了。你不應(yīng)聲就說明你同意了,趕明兒跟我一起去李家莊,先聲明一點兒,學(xué)徒三年不收學(xué)費沒工錢,這是行內(nèi)的行規(guī)。他還是嘿嘿地笑著。胡老爹戳了一下他月亮般的腦袋,真是個苕娃兒喲。第二天,太陽掛到半山腰。胡老爹站在壩堤上,吆喝了一聲,禿子,給叔一起出工喲。他摸摸禿頂,稀里糊涂地跟胡老爹走了。
禿子,壩外人都說“聰明絕頂”,你可不能給我裝苕娃兒,要眼見生勤,機靈著點兒。胡老爹一路上再三叮囑。
師傅,我來挑擔(dān)子。
嘿嘿,看不出來,你這苕娃兒一點兒都不苕,我剛點化,你都開竅了。
他依然嘿嘿地笑著,挑擔(dān)子的榆木扁擔(dān)上下顫悠著咯吱咯吱響,他和著節(jié)奏邁著步子挑得特別賣勁。
這小子笨有表面,是個可塑之才。胡老爹摸摸他的山羊胡須贊道。
人一生總會遇上那么一兩個貴人。胡老爹就是胡禿子的貴人,貴人相助,他混得了一門吃穿不愁的手藝,今非昔比,他也有點兒人模狗樣了。時光不等人,枉了少年頭。他不僅枉了少年頭,而且枉禿了少年頭。一個禿子,給人的第一印象就是面相老,至少是個半小老頭兒,沒有那一個黃花大閨女愿意嫁一個小老頭的,就是寡婦,也嫌棄他那地中海式的禿頂。走到哪一家,還不夠三十的他,娃兒們都圍著他,偷摸他的禿頂,格格地笑著,禿叔,你的腦袋好光滑喲。他想惱也惱不起來,欺老不欺少,童真不可欺。他嘿嘿地笑著,和藹可親,給娃兒們賣糖吃。禿叔這稱呼聽著順耳,比禿子好聽多了。禿子,圓滑、奸詐,貶作人,有惡語中傷之意,人人恨之,而禿叔則不同,有股親切之感,且以長輩尊稱,心里舒暢。叫的人多了,禿叔又成了他的代名詞,壩里、壩外的人都這么叫著,不管長輩、平輩也這么叫著,就連胡老爹也這么叫著,嘿嘿,叔侄顛倒了。
一天,禿叔正在李家莊的一戶人家干活,突然,莊外的馬路圍滿了人。他見到了一個奇怪的現(xiàn)象:男人們嘿嘿地笑著,女人們拉著各自的娃兒匆匆往回跑,邊跑邊叫著,哎喲,羞死人了。他感到好奇,放下了手中的活兒,也過去湊熱鬧。
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馬路上一個蓬頭垢面、赤身裸體的女人瘋轉(zhuǎn)個圈瘋跑著,咿咿呀呀地亂叫著,他聽不清楚說些啥。那些男人們指指點點,嘿嘿地淫笑著。嘿嘿,那奶子蠻正點的。哎,可惜是個瘋子。瞧,那屁股蛋還圓圓的。哎喲,那片草原挺濃密的……遠處,也有女人叫罵聲:狗子,還不回來,再不回來永遠就不要回來。大牛,再在那兒瞅騷,我剜了你的眼蛋兒喂貓兒……他從沒見過女人的身子,瘋女人那皙白的胴體,讓他的瞳孔發(fā)直、青筋暴起。他不知哪兒來的膽子,一下子脫掉了自己的外衣,罩住了瘋女人的身子,往肩頭上一扛,腿腳跟飛毛腳似的飛回了柳樹壩,飛回了他的三間石板屋。
瘋女人成了禿叔的婆娘。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歪歪鍋對歪歪灶,一個是禿頂,一個是瘋女人,組成了一個家。柳樹壩的人不知瘋女人的名字,都叫她“瘋婆娘”。
二
“禿叔禿叔”,胡禿子很樂意壩里、壩外的人這么叫他,說明他與人親近,深得左鄰右舍的愛戴與尊重?!岸d叔”叫了大輩子,可老了,壩里人又叫起他“禿子”來,就連那光著腚的娃兒上竄下跳地叫著,死禿子壞禿子鬼禿子,禿瓢禿鷹禿肉頭,叫著極其難聽。他很氣憤,氣得常用鑿子把敲著自己的禿頂,如今他的禿頂已不是地中海了,而成了汪洋大海,不留一根雜毛,這樣也好,省去理發(fā)的錢,理一個頭幾十塊,一年幾百塊,夠?qū)O子兩個月的奶粉錢。禿頂敲出了疙瘩也不用,他這是自殘。敲壞了腦殼子,得了老年癡呆生活不理自理咋辦?如今的日子多好,有電視電話電冰箱,有摩托車小轎車飛機,地上爬的天上飛的水里游的等好吃的應(yīng)有盡有,他還想長命百歲嘞,好好享受生活。常聽到壩里人背地說,禿子越活越不懂要疼,和年輕時判若兩人,哎,禍害一千年。他咋成了“禍害”?他想不通,想了多少個沒有星星月亮的夜晚也想不通。他常詰問自己:自己還是原來那個“禿叔”嗎?答案是否定的。咋變成了這樣?是世道變了,還是自己變了?總有酸酸的痛楚、難以說明白的苦衷縈繞著他,如一塊千斤重的石頭壓在他的心頭,讓他喘不過氣來。
那年,他把瘋女人馱回了三間石板屋,丟在地上。瘋女人身臟兮兮的,沒有女人的體香,還有一惡臭味兒。他進廚房,燒了滿滿一木桶溫水,把瘋女人又丟進了木桶。他就動起手來,在瘋女人的身上搓洗起來,他要洗去她身上的污垢,更要洗去她的恥辱及馬路上男人們的淫笑。他要給她一個全新的自我,一個如陽光如花朵般的她。他搓呀洗呀揉呀,木桶里的水臟了,他又換上一桶,整整換了三桶,瘋女人的身子才洗干凈。他聞到了一股味兒,一股極其誘人的味兒,聞著聞著,他的眼睛變綠了,青筋暴起,渾身有一團螞蟻在四處游走,撓得饑渴難耐,難道這是阿娘嘴巴里的“狗連蛋雞打水貓喵春蛇擰繩”?搓呀洗呀,瘋女人格格地笑了起來,變成了正常的的女人,連聲叫著:癢癢癢。那誘人的氣息伴隨著呻吟聲,如壩底潺潺流淌的緩流,那股神奇的味兒令人心曠神怡,難道這就是女人的體香?他無法自制,心中的欲望如火山噴發(fā)似的噴發(fā)了出來。他抱起瘋女人扔在床上,惡狼般迫不及待地撲了上去。瘋女人格格地笑著,連聲叫著:癢癢癢……
禿叔在李家莊馱回了個瘋婆娘,這消息不徑而走。在柳樹壩,這是個天大的喜事兒,全村的男女老少奔走相告前來祝賀,恭賀他們的禿叔中年討得了婆娘成了家。三間石板房的屋前房后一片熱鬧非凡的景象。他宴請了全村的男女老少。
說也奇怪,瘋女人自從與他交歡后,變成了一個正常的女人,跟他一起下地干活了,干活也是一把好手,還與他嘮叨,人哄地皮地哄肚皮哄來哄去哄自己,是莊戶人家就得把地老老實實地種好了,說得他心里暖暖的,日子越過越有勁。他拉著瘋婆娘買了紙錢、鞭炮,去了阿爹、阿娘、胡老爹的墓地。阿爹阿娘胡老爹,謝謝你們的庇佑,我禿叔終于有婆娘了。
他與瘋婆娘云里霧里之后,他就戲謔著,瘋婆娘,我年輕時找不到“水田”澆灌,把腦殼愁成了禿頂,你大概是沒找著男人急瘋的吧?我倆是王八瞅綠豆——對上眼了,好日子還在后頭嘞。說的瘋婆娘格格地笑個不停,笑聲洋溢著溫馨及對美好日子的向往。
人是衣裳馬是鞍,他給瘋婆娘買了幾套像樣的衣服一穿,沒人認出她是那個赤身裸體的瘋女人。他外出干活想起婆娘,眼睛里是滿眶辛酸的淚水。
瘋婆娘腚圓盆寬腰細胸凸,算得上個美人坯子。按壩里人的說法,叫坐墩子,坐墩子婆娘是生娃兒的好料兒,且胎胎都是帶把兒的。
禿叔壩里壩外攆活兒干,有了婆娘,日子有了奔頭。瘋婆娘是勤勞、樸實的女人,每天天沒亮,他前腳走出門坎,她后腳也踏出了門坎兒。他是掙錢、地頭活兩不誤,她是家務(wù)活、地頭活兩不誤。亂石崗邊的幾塊瘦地,她燒了火糞,又挑了人畜糞,小石塊沒有了,變成了棉花被似的沃田,莊稼長得歡實,結(jié)出了豐碩的果實,同時,她的肚子也慢慢地凸了起來,最后凸成了圓圓的木桶,如那顆粒飽滿的麥穗。
十月懷胎,一朝分娩。那天,禿叔如往常一樣,東方泛起魚肚白,他就挑起了木活擔(dān)子,去了村支書胡耀祖的家。胡耀祖與他同輩,是他的哥,老伯七十三了。人活七十古來稀,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叫自己去。耀祖哥要給老父打一口棺材預(yù)備著,已經(jīng)打了四天了,今個兒是最后一天,打好之后蓋棺。
瘋婆娘在禿叔前出門后腳就起來。禿叔臨走時親親她凸起的肚子,再三叮囑,要她多睡一會兒,這樣,娃兒也能多睡一會兒。瘋婆娘點點頭,可等他剛走她就起來了,習(xí)慣了,睡不了懶睡,多睡一會兒,就覺得渾身酸痛。這些天是閑季,地頭上的活兒已干得差不多了,就是菜園子里的半分地要整整。起來之后,她感覺凸起的肚子隱隱作疼,娃兒在肚子一陣亂蹬亂跳,似乎在說,阿娘,我要出來。她要去茅坑,強忍著疼痛,扶著墻,一步一步艱難地向石板屋右邊的茅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