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歸園田居(小說)
一
火紅的夕陽,慢慢收攏了余輝,沉下山去了。
陶淵明先生停了手中的禾鋤,立起身來。他把頭頂?shù)拇箝芏敷彝频奖澈?,又用布巾揩了一把額頭上大粒大粒的汗珠。先生扶住鋤頭,放眼望去,眼前便現(xiàn)出大片大片干涸的禾田。田里生長著稀疏黃綠的禾苗和茂盛的蕪草,先生就輕輕嘆出一口氣。微風和著園田禾草的清香,輕輕拂動起先生的長須和衣袂;這時,先生頭上方純凈的天空里,一大群嘰喳亂鳴的歸鳥,忽哧哧地疾飛而過。遠處,錯錯落落的小村里,正有一縷一縷的炊煙,裊裊地升起來。
這是東晉義熙四年(408)的一個夏天,閑閑靜靜的陶淵明先生,也已走過他人生的第四十四個春秋。
時光過得真快,日月一晃蕩,陶淵明先生“回家”侍弄稼穡業(yè)已兩年有余。其實,“回家”一詞,對于先生的辭官歸園田居,是有些欠妥當?shù)?。但先生周圍的村人與田父,卻不管你那些種種說辭及理由,辭官也好,勸退也罷,還不都一樣的沒有了職位?你沒了官職,說好聽些,叫辭官歸園田居;其實,那不就是免職回家又是什么?村人及田父之言,說起來,也未必完全就沒有一些道理。好在先生對這些尖酸刻薄的微詞,并不做甚計較,也更不怎么往心里去。免職就免職,回家便回家,只要能解脫世俗羈籠的束縛,獲得身心無拘束的真自由,就說是回家又有何妨?
先生親身躬耕園田,不以為苦,但得其樂。其實,辭去官職歸園田居,是先生選定并情愿的事情,既使真有些澀苦的味道,他又該如何向人述說呢。先生躬耕園田,不僅學會了植桑、理麻、種禾黍,那田間耕、播、鋤、耙的活計,也是樣樣拿得起來放得下。不過,久在田間里勞作,先生那原是白凈的面額,都給熾熱的日頭曬黑了,但身骨卻又結(jié)實了不少。一有空閑,先生還要把自己那些心愛的詩文,再溫習一遍。間或呢,先生也常與幾位談得來的老田父聚一聚,或共一半壺濁酒,話話桑麻什么的。再有了好心境,先生還要把他那無弦之琴再撥彈撥彈,好讓為俗務系累身心,暫且融合了輕靈美妙樂音,一起在寥廓無垠的天際間,自由自在地暢游一番。
可是,這一年的夏天,先生閑遠平和的日子里,卻又增添了幾多澀苦的味道。先是一場多年罕見的干旱,使豐收黍麻的希望落了空;繼而,官家的苛捐雜稅又接踵而至。雖然,上邊老是年年喊減負,可稅賦卻是越減越重。當然,上邊也沒有人來調(diào)查或研究一番,先生園田受災的狀況和實成收入。再看那些惡吏的態(tài)度,這兵荒馬亂的年月,管你什么天災與人禍,只要家中有余糧,就該統(tǒng)統(tǒng)獻給軍爺們填飽肚子再說。陶淵明先生本是個大大的順民,這交稅愛國的壯舉,總是走在別人前頭;畢竟,先生也是受過愛國教育的知識分子。所幸,阿舒那小家伙全不如先生一樣的性直,竟偷把幾袋黍谷藏在南山角下埋起來了。澀苦的野菜,再加一兩把黍谷的佐料,咀嚼起來,那菜粥的味道,就很有些的意外鮮美。先生明知是阿舒那廝所為,但因那粥吃在口里,畢竟要比單是野菜好味的多。再者,先生也并不是鄙薄美食的苦行僧主義,或崇尚瘦身理念的唯美主義者,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佯裝了不知。但是先生想,等有了機會,這阿舒還是應該訓導訓導的,不然,做這等雞竊狗盜之徒,又如何能成就大器?肚皮里的腸胃雖不至空空如也了,但若再有一半杯清冽甘醇的菊花酒,潤潤這久已干涸的喉嚨,就更要算是美中之至了。然而,先生還是搖首,搖首,唉……就輕輕地又嘆出這一口氣來。
“爹,天都這般晚了,你還看得見鋤禾么?娘早把飯煮好,等你回哩!”
聽見舒兒這一大聲呼喚,先生才從久久地靜默中醒過神來。應一聲“曉得了”,便荷起鋤頭,徑直背轉(zhuǎn)身,抬步往家里走去。
一半新月,已悄悄掛到半天上;彎彎曲曲的田徑上,先生踩碎了一地朦朦朧朧的月光。小徑兩旁雜生的野草,還不時伸展出來,把那大滴大滴的露珠,一下一下,沾抹到先生的衣襟和褲腳上。
二
這一日,忽然起了大風,后半晌的時候,園田居里突然又冒出了火光?;鸾栾L勢,傾刻間,那熊熊的火焰便沖天而起了;先生和前來援救的村人,只能眼見著園田居的八、九間茅屋,在不到半晌功夫里全都化成了灰燼??磥恚@上天的意思,絕沒有因地上的人受了什么禍患,而因此改變意旨,去施恩布惠給人的道理。大概人的災難尚未圓滿,該是誰的,還一定要落實誰的身上。
令先生心慰的是,這場無情的火災中,家人全都安然無恙,而且他喜愛的那些詩書也都幸免于難,給人搶救出來了。好在天無絕人之路,先生還有一條舊漁船停泊在村前的小河里,不然,這暑日炎炎,先生一家該往何處棲宿?那時的政府又不設民務局,保險公司或其它什么慈善機構(gòu)。鄉(xiāng)里鄰居,雖然并不比先生的日子好過多少,但因先生素日里閑靜平和,人緣又極佳,所以,送衣送食的也就不少。那個規(guī)勸先生多次出仕的老田父,還把窖藏的半壺老酒,遞給先生,讓他壓壓驚。先生感激不盡,一一謝過!
但這些許的所謂天災與人禍,在先生的心里,又能算得了什么?它,還不至于打亂先生心境中,那一貫的閑和與平靜吧。這不,趁著家人都已睡熟,還有那半壺老酒的興致,先生立了船頭,仰望著一輪皎月,正在自言自語的吟誦詩句:
草廬寄窮巷,甘以辭華軒。
正夏長風急,林室頓燒燔。
一宅無遺宇,舫舟蔭門前。
迢迢新秋夕,亭亭月將圓。
果菜始復生,驚鳥尚未還。
中宵佇遙念,一盼周九天。
總發(fā)報孤介,靈俯長獨閑。
貞剛自有質(zhì),玉石乃非堅。
仰想東戶時,馀糧宿中田。
鼓腹無所思,朝起暮歸眠。
既已不遇茲,且遂灌我園。
先生吟罷,更覺神清氣爽了不少,銀白的月光,靜靜地流瀉下來,河面上,氤氤氳氳,浮氣一層嵐霧。月光的清影中,先生靜靜佇立船頭,心中也便化成了一片澄明的光境,好一會兒,先生竟忘記了返回船艙休息。
三
好酒不怕巷子深,好詩亦然,先生隨口吟誦的幾句詩文,剛作成不久,便有人夸說好。當然,先生的詩也常遭指責說,很流露了些不平之氣;但還是給人拿到某個純文學刊物上發(fā)表了。先生對此,頗不以為然,先生每為詩文,聊表心境自娛而已。絕沒有想借此擠入名流,流芳百世,或賣錢買米下鍋的意思;不然,先生何以要辭官歸園田居?當然詩文總是自己的,發(fā)表不發(fā)表也多在自己而非別人。但對于一些好事者的熱心,先生又不好拒之過甚,怕傷了面子,也就默許了;然而,無論如何,還應該感謝這些熱心者才對。不然,后世之人何以會饗見,這稀世罕有的詩歌珍品?
果不出先生的所料,詩文一發(fā)表出來,他那閑和平靜的日子,又要幾天不得安寧了。
先生剛神疲力竭的送走一大批要求簽名留念的追星族,馬上又迎來數(shù)名前來請教心得體會的文學青年。好說歹說,總算是全打發(fā)走了。
先生剛打了半個哈欠,待喝一口菊花茶,潤潤喉嚨,那友人王弘?yún)s又前來登門造訪。
這位王大人也好作詩,不過,他愛先生的詩文,卻更甚于愛他自己的。他老是覺得,自己的詩句固然也很不錯,但和先生相比,好像總是缺少點什么。
王弘大人未帶一兵一卒,他跳下馬來,又卸下兩大壇好酒,并五斤豬頭肉,一起送到先生的船上。先生一見,便道:“王老弟,這多日不見,想煞為兄矣?!?br />
“陶兄,我看,你更是想它想得好苦了吧,??!哈哈哈……”
王弘拍了拍那兩壇好酒,放聲朗笑。
先生亦敞懷對笑。
先生趕緊取杯斟滿了酒。
王弘?yún)s道:“陶兄,你那園田居可已修復?田里的收成也還好嗎?”
先生就輕輕喟嘆一句:“唉,那園田居已無可修葺,我打算遷至南村另筑舍而居。至于這田里的收成么,你也知道的,今遇大旱,收成微薄……”
王弘剛剛要講:“陶兄,何以自苦若此……”
先生卻道:“你我兄弟相見甚歡,卻提那些不爽之事做甚?來,你我還是先干了這杯清酒!”
先生說完,舉杯先飲盡一杯清酒。放下了酒杯,先生連連地贊道:“好酒,好酒?!?br />
王弘與先生各又飲盡了一大杯酒。王弘道:“陶兄,我看你也該適應些集市之需,調(diào)整一下園田產(chǎn)業(yè),不妨種些菜蔬之類,也換些銀錢,或可作些補給之用?!?br />
先生道:“果菜倒是種了些的。”
王弘道:“可也有些新品種嗎?”
先生便搖了搖頭。
王弘便從身上摸出一個花色紙包說:“喏,這是我從府上帶來的些許蔬菜良種,聽說是農(nóng)務所引進并培育的新品種哩,叫什么甘藍來著,甘藍呢,就是卷心的白菜。噢,想起來了,就叫‘羽衣甘藍’。至于這是什么玩意兒,我也不曾見過,據(jù)說采葉食,產(chǎn)量也不低,你種些試試看吧?!?br />
王弘頓了頓,又道:“對了,陶兄,這次上邊讓我和你結(jié)成對子,你一定要做好示范,帶好這個頭。這可是關系到農(nóng)業(yè)結(jié)構(gòu)調(diào)整,和全區(qū)扶貧工作大局的是事情??!陶兄您,切記,切記!”
先生惟恐懈怠了友人的一片善意和苦心,就不住的點著頭,口中一個勁的“喏喏諾”。
先生好酒興,一會兒,與好友王弘便飲盡了一大壺酒。臨走,王弘又取五千大錢,讓先生收下。先生從不大好接受別人財物上的饋贈,但這友人王弘,卻是個例外,先生再謝過。
先生送好友上了馬,抱腕,秉手,作別。
不一會兒,那白袍和紅馬的駿影,合著滾滾紅塵,便在先生沉靜悠遠的目光中,漸漸遠去了。
這會兒,阿舒卻從背后湊上來,說:“瞧人家王叔,多風光!爹,您放著官爺不當,有酒有肉的好日子不過,卻偏要來這窮鄉(xiāng)下受苦……”
先生便沉了臉:“恩,你這混帳東西,懂些什么!你以為你耍的一點小聰明,爹就不曉得么?我正要好好的教訓教訓你哩!”
剛才,阿舒趁爹和王叔喝酒不注意,早抓了二兩豬頭肉偷吃了,心里正有鬼,聽爹罵他,嚇得吐一吐舌頭,一溜煙兒地逃走了。
四
落了幾場好雨。天氣一天涼比一天了。
好在冬日即將臨近之際,先生帶領全家,經(jīng)過無數(shù)夜日的艱辛勞作,終于將新茅舍在南村筑建完畢。先生黃黑的臉頰又凹進了些,身上也又掉了七、八斤肉。
有了新居,再不必受那風雨飄搖之苦,全家人無不由衷的感到歡欣與喜悅。先生還把他喜愛的秋菊,植滿新籬下;在惠風和暢,天朗氣清,或有閑無酒的日子里,先生每每就走入那籬下的花叢中,擷一把怒放的金菊,讓那微帶澀味的花香,漸漸浸滿整個身心。不經(jīng)意地,先生抬起頭來,那蒼翠靜穆的南山,卻悠然映入先生的眼簾,先生若有所思,卻一時又不知說些什么好了。
田里的羽衣甘藍,竟能適應這江南深秋的好天氣,在先生的悉心照料下,長勢油黑墨綠,足有一尺半高了。先生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心想總可以給王弘大人一個滿意的交代了。
正如王弘所言,這蔬菜確是新、稀、特品種,名叫甘藍,卻并不抱心,直如白蘿卜纓子一樣。吃到口里也無甚異味,當然也更吃不出雞鴨魚肉之類的鮮美來。先生躬耕多年,對于菜蔬卻并不內(nèi)行;但一想,既是好友王弘薦來的新農(nóng)產(chǎn)品,就一定有它的道理和市場。先生便吩咐阿舒采滿一筐,掮到市上去賣。還一再的叮囑,待人要熱情,乖巧些,并要講清這是極富營養(yǎng)的綠色食品云云。而且,還要阿舒回時千萬莫忘沽一壺酒,阿舒應一聲,走遠了。
傍晚時候,阿舒噘著小嘴,還是拖了滿筐的甘藍,疲憊地回轉(zhuǎn)來了。
先生一見便道:“舒兒,怎么……?”
阿舒的小嘴噘得可就更高了說:“我說,當你的官老爺多好,偏要回家種什么新稀特綠色食品,這超時代的洋玩意誰肯要啊,人家說,花那冤錢,還不如吃自家產(chǎn)的白蘿卜纓哩!”
先生便道:“阿舒,這新產(chǎn)品嗎,總要有個適應集場的過程。只要……這菜蔬,新鮮好吃……”
“那我們就先嘗個鮮吧!”阿舒極為不悅的說。
這晚,先生一家就飽餐了一頓羽衣甘藍。
別說,這多營養(yǎng)的綠色食品,確要比那野菜好味多了。
第二日傍晚,阿舒又背著滿筐的羽衣甘藍,一歪一歪的轉(zhuǎn)回了家。
如是多日,先生心里也有了想法:咦,這人真是,難道羽衣甘藍這菜,比那面目猙獰的螃蟹還要可惡么?又一想,不對,這兵荒馬亂的年月,誰還有閑情來嘗什么鮮呀!王弘大人也好久不登門了,這產(chǎn)業(yè)結(jié)構(gòu)調(diào)整的示范典型固然是成功了,可這新產(chǎn)品的銷售也是個大問題呢。不過,這甘藍若真賣不掉也沒甚要緊,人吃剩下,喂兩頭豬帶那五只羊也很好嗎?只是那新米釀造的甘冽清醇的菊花酒,又好些日子已不沾唇。唉!不去想了,還是采擷兩把菊花,嗅嗅它們的異香吧!
五
又是一個夕陽無限好的黃昏。先生披一身的金黃,徜徉在籬間的小徑上,聽歸鳥亂鳴,靜觀夕陽在山。
“爹!”
阿舒忽然在背后扯著嗓子喊一聲。
先生轉(zhuǎn)過身,道:“阿舒,看你慌的?!?br />
“爹,您猜,我給您帶什么來了?”
先生就現(xiàn)一臉的慈祥:“你這孩子,啥時才能長大喲。”
“爹,您看這是啥?”阿舒說著,便從身后摸出一個紫色陶瓷酒壺擎在手上。
先生一見,立時便慌了神兒:“啊,是酒。舒兒,快,快給爹拿來!”
先生也不需什么下酒的菜,擷一把菊花在手,就口對壺嘴大口酌飲了。半壺酒下肚,先生才放下酒壺,抹一把嘴道:“好酒,好酒?!?br />
阿舒已把酒樽從屋里拿出來,放到小青石桌上。先生又斟了滿滿一大杯酒。先生有了很好興致,道:“我說嗎,好東西一定會有明眼人識破的,對不阿舒?”
阿舒卻道:“哪里呀,若是那羽衣甘藍當菜賣,恐怕三年五年也難賣掉。不爛成稀巴巴才怪哩!”
“那你當啥賣的?”先生攏了攏酒意,不解地問。
“我呀,當花賣的?!?br />
“什么?當花賣?”
“對了,就是當花賣的。我見那羽衣甘藍雖不怎么好吃,可瞧起來卻不怎么難看。我靈機一動,就到市上買些花盆回來,把這羽衣甘藍移栽到花盆里。嘿,別說,竟是挺有藝術(shù)味的盆景哩。而且,那價錢也很不菲呢!”
“你……你這混小子,咱……咱這不是坑騙人嗎?”先生驚大了眼睛。
“唉,爹,你也太保守落后了,現(xiàn)如今都什么時代了,那天下大一統(tǒng)的局勢,市場種植所需,也是你一人能阻擋的嗎?話又說回來,這叫一個愿打,一個愿挨不是?再說,我若不想法賣掉這些甘藍,您哪里會有今天的這壺新菊花酒喝呢?”
先生無言以對,久久的立在那里,半天都沒有動。
先生就覺喝進肚里的那些臊水水,很是有些的鬧心?;匚菥吞傻酱采希瓉砀踩フ垓v了半天,才沉沉地睡去了。
小院的青石桌上,只剩下先生未飲盡的那杯清酒,獨對著天上的一輪明月,還在散發(fā)著熠熠的銀輝。
2020-6-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