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那年,洞庭濁浪一丈三(散文)
毫不夸張地說,我親身經(jīng)歷過洞庭湖上最大的一次風浪。
如果當年乾隆爺遭遇的風浪若我所歷,就憑那時的帆槳之舟,他老人家恐怕已葬身魚腹。悠悠清史,亦將為之改寫。
洞庭湖之所以會有如此驚濤巨浪,得從它的水性水勢說起。
洞庭一湖,北通巫峽而南極瀟湘。
南呑湘、資、沅、澧等眾多大小江流,水源多從天降,因而水溫曖熱適體。
北納長江松滋、太平、藕池、調(diào)弦四口洪水。始于高原冰川,故水體觸手清涼。
南、北兩股江流,會際于洞庭湖心近岳陽城處,南水清澈,北水濁渾。清者自清,濁者自濁,涇渭分明。
洞庭湖水,最忌南、北二水強勢對進。當長江水勢暴漲之時,若恰逢江南梅雨,或綿延不斷或大雨傾盆。長江四口之水和洞庭四大支流則一齊涌入湖中,湖水一夜之間便可暴漲數(shù)尺。
1954年、1996年、1998年三次特大洪災的發(fā)生,皆是因為當時南、北兩水未能錯峰錯位而致。
一
也不知道是機緣巧合,還是歲月輪回。
我當年的遇險之處正是乾隆昔日獲救之所——舵桿洲。此處地名正是這位文治武功的千古一帝御筆親賜。
1996年5月,我從教育系統(tǒng)調(diào)入南縣舵桿洲工作,不久后就遇上了這場百年難遇的特大洪水。
這年7月,雨水綿延不斷,沒幾個晴天。洞庭湖水持續(xù)迅猛上升,岳陽城陵磯水位創(chuàng)歷史新高,高出1954年最高水位將近一米。多處堤段湖水漫過圍堤,情況萬分危急。不得不臨時筑起一米多高的細窄“子堤”擋水。
前來抗洪搶險的隊伍人山人海,川流不息。吶喊聲、吆喝聲,機車聲,此起彼伏,不絕于耳。
我的工作崗位正處于洞庭湖中的一個防洪臺——生產(chǎn)一組。臺上建有一棟兩層小樓,這是我們的辦公場所,離湖岸直線距離大約兩公里。因水情特別嚴重,為減少不必要的犧牲,單位通知我們撤離崗位,回家聽候通知。
到家當天下午,就驚聞隔壁的同心垸潰口。隨后周邊的沅江、華容等市縣,相繼傳來大小垸子先后倒塌的消息。我根據(jù)這兩縣一市歷年的抗洪水準和能力推算,估計于長江水系范圍內(nèi)的其它市縣之情況絕對好不到哪里去。
果不其然,第二天我從電視上看到,城陵磯的最高水位一天一夜就猛降了兩米多。這種情況只一個解釋,就是整個水系多處出現(xiàn)潰垸。唯有如此,洪峰水位才可能急速回落。
二
五天后,我接到電話通知,單位每四人為一組,到各自工作地點輪流值守。
我們開著磨盤機木船直奔湖心,不一會,就遠遠看到小樓的臺基已露出水面一米有余。
停船靠岸,見到禾坪上堆滿了黃沙。原來是單位在我們離開期間買了一船黃沙,一則可備急時之需,二則能以沙壓坪,可保泥土不被湖水沖刷而流失。
再看房屋外墻,浸水印痕清晰可見,離地一米有余。一樓的門片大多已損壞,估計是因為浪濤沖擊或靜水壓力所致。
走進一樓房間,屋內(nèi)一片狼籍,柴草、浪渣、廢紙和塑料袋等垃圾滿地都是,惡臭難聞。
雨鞋、手套、口罩,立馬動手收拾。不一會,有熟識的幾戶漁民上岸,要求寄居到我們小樓??罩彩强罩?,正好多幾個人搞衛(wèi)生,再說人多也熱鬧一些,何樂而不為呢。
能用的工具都用上,耙、掃、摟,一刻都不曾停歇。一拔人忙了差不多一上午,才算勉強收拾妥當。
午飯后到二樓房間休息,累得夠戧,倒頭就睡。正酣,忽聽樓下有人在大喊,起大風了,起大風了,快出來!
我一看手表,下午四點整。久居洞庭的人都知道,只要無風,一切皆風平浪靜,一起大風就肯定沒好事。
立刻跑下樓來,剛出樓梯口,就被吹了一個趔趄。馬上以手護眼,這么大的風啊。
剛穩(wěn)住神,睜開眼。就看見漁民“良袴袴”正朝著湖邊猛跑。因他平常比較邋遢,不講衛(wèi)生,加上姓名中又帶有一個“良”字,所以才得這么一個渾名。
只見他飛也似地跳上自家的座船,迅速兩腿一叉,只想撐開相鄰的另一條船,怕兩船因風浪而擠壓受損。但是由于用力過猛,人一下子就從船縫中掉下去了。
快跑,快跑!他父親楊蛟爹在岸邊急吼,不要命了,你是要船還是要命啊?
良袴袴聞聲識險,立即兩手一撐船舷,收腹縮腿,翻身滾落船艙。身影未穩(wěn),就只聽得“碰”的一聲巨響,兩船合攏,只撞得船篷歪斜,兩舷木屑橫飛。
幸虧這小子身手還算矯健,若再慢半拍,只怕攔腰兩截了。頭也不回跑下船來,躥上禾坪。把他爺老子嚇得一身冷汗,估計他小子自己也尿褲子了,半天出不得聲來。
三
風越刮越大,湖面浪頭越來越高,后浪推著前浪,一浪壓著一浪,浪高足足一丈好幾。
幸虧臺基是用江砌石護坡,擋土墻兩米多高,加上高出水面一米有余,浪拍到墻面立即反彈,湖水大多落回到湖中。不然,禾坪早就被湖水覆蓋了。
此時,無意中見一只青蛙,離岸約兩三米,正極力游回岸邊。哪知剛差一尺多遠時,一個巨浪推過來,被反拂出好幾米。如此反復,越離越遠。幾個回合后,就看不到影子了。
蛙類尚且如此,人若下水,焉能生還!
七十多歲的楊蛟爹嘆聲說,我從小天天跟著爺老子在洞庭湖上混,少說也50多年了,總算得上是個老麻雀吧,卻從來就冇看見過這么大的風浪!
這情勢,真會臺垮樓塌,性命堪憂。我們四人加上寄居四戶漁民,一起十多條人命啊,難道就要交代在這里了?
一群人急得只知道直搓手,團團轉(zhuǎn),毫無辦法。我急中生智,突然靈光一閃。老代,快用對講機呼叫總部。對對對,馬上呼叫總部。帶班的老代一路小跑上樓去拿對講機。
盡管信號不好,叫了老半天,但終于還是叫通了。總部聞訊立即安排派出所長,沿湖邊尋找大噸位船只營救。
這才稍稍伸了一口氣,但仍無心晚飯,草草扒了幾口,忐忐忑忑地等待救援。
時間過去了一個多小時,還看不到船影子,十分焦急。這時對講機響起,說找到了船,一條240噸的打沙船,這是當時洞庭湖中最大排水量的船。欣喜若狂,老天有眼啊。
十多分鐘后,對講機再次想起。這么快就到了?不可能吧。果然,惡耗傳來,說是沒出楊樹林就燒瓦了,動力壞了。
楊樹林是洞庭湖防護林帶,帶寬五百米,也就是說船剛出發(fā)就被風浪給打壞了。這么大的船都不行,那就真沒轍了
大家的心一下子如同掉進了冰窟窿。一個個心灰意冷,沉默不語,只能聽天由命了。
四
來,來,來,我們開個會,商量一下!
一陣沉寂后老代發(fā)聲了。姜到底還是老的辣,他在這里工作十多年,見過不少風浪。
幾經(jīng)討論,開始安排人手??偣舶藗€青壯男人,兩個職工帶兩個漁民分班值守。上半夜一班下半夜一班,每十五分鐘繞臺基巡邏,主要查看臺基護坡是否滲水。
只要任何一處滲水,短時間內(nèi),臺基泥土就會因湖水洗空而倒塌。只要臺基不垮,安全就有保障。
我年青,相對能扛得住瞌睡,安排值第二班。
剛躺下,“撲”的一聲,一個浪頭迎風越過北面的窗戶打到床上,濺得我渾身濕透。我的媽,樓層高度是3.8米,加上窗戶離地高度,這浪不得有5米多高呀。
哪還敢睡呀,這房子不定什么時候一下子就垮了。還是閉著眼睛,靜待換班吧。
零時,接過班來按點巡邏,絲毫不敢大意。心里七上八下,四個人幾乎一夜無話。所幸,挨至天亮也一直平安無事。
七點半,炊事員已經(jīng)做好面條。我早已經(jīng)餓得前心貼后背了,端起碗來三口兩口就下到肚子里了。實在太累了,于是坐到凳子想點一支煙歇一會,放松一下。
走,走,走,快去巡邏!這都一夜了,臺基早讓水泡發(fā)了,時間越久就越不安全。老代大聲催促。
真是說什么來什么。就這一會功夫,北面的臺基出現(xiàn)了一個一米見方的大洞,離墻根還不到兩米。里面的水十分渾濁,泥巴被洗去差不多一個立方。
我的娘啊,這速度,太快了吧。
老代,老代,快來,快來,出狀況了!直接大聲呼救。老代聞聲趕到,莫急,莫急!算發(fā)現(xiàn)得早,快抬沙壓水。
八人分為四組,立刻找來木杠、麻繩和編織袋。裝沙、封口、上肩,跑步前進。一組接一組,片刻也不敢停。
一袋接著一袋,也不知道裝了多少袋。沖出來的大坑被迅速填滿,渾水也漸漸變清。
一塊石頭落下來,一屁股坐到地上,幾近虛脫。媽的,累死我了,全身濕透,分不清湖水還是汗水。
你們休息一下,我到別的地方看看。老代的年紀雖然比我大一截,體力真比我強多了。
唉!這風要吹到什么時候是個頭???!我看著湖面一籌莫展,有些泄氣,甚至絕望。
伢子,莫著急。憑我的經(jīng)驗,這么大的風是不會刮得太久的,早就應該停了。一旁的楊蛟爹安慰我。
果然,一會之后感覺風小了一些。九點左右風速明顯減弱,至十點,云開日出,風平浪靜。
雖然身體毫發(fā)未損,也算是到閻王殿上走過一遭。盡管平安,然則幾分是天眷,又幾分是人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