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香】家嚴(yán) (散文)
家嚴(yán)是舊時對自己父親的謙稱,我覺得這兩個字對我父親尤為合適。
小時候,我們對父親總是心存畏懼。他那端正的五官,棱角分明的國字臉,老式圓框近視眼鏡,一絲不亂的頭發(fā)和長年不離嘴的大煙斗都因了他的不茍言笑,構(gòu)成了一種威嚴(yán)。我們九兄妹都循規(guī)蹈矩地生活在這種威嚴(yán)的氛圍里。
我是老九,父親對我多少有點(diǎn)偏愛,我在他面前也比較放得開。一次,我看見我們茶廠門衛(wèi)張師傅在窗上貼了一副對聯(lián),字跡歪歪扭扭不說,還不通順?。?br />
明月當(dāng)窗叫
黃狗臥菊心
我不禁嗤之以鼻,趕緊回家在父親面前嘚瑟,說張伯伯真沒文化,亂寫對聯(lián)!明月當(dāng)窗叫,月亮怎么叫啊?黃狗臥菊心,哪有那么大的菊花???沒想到父親剋了我一頓:“明月是指明月鳥,黃狗是指黃犬蟲!自己沒文化,還自作聰明笑話人家!”???原來是這樣??!我羞得恨不得鉆進(jìn)地縫里去。
從此。父親開始了對我進(jìn)行古典文學(xué)的啟蒙教育。他用漂亮的魏碑小楷寫了一疊古詩詞,一周講一首,考一首。
父親也偶有夸我的時候。讀《水滸》時,他發(fā)明了一種猜謎游戲:說一個成語,打一個好漢名。比如他說“斗轉(zhuǎn)星移”,我得答“時遷”;他說“鑿壁偷光”,我得答“孔明”。父親還鼓勵我自己設(shè)計謎面,他來射謎底。我絞盡腦汁好不容易才湊了兩個:“鷹擊長空”、“萬紫千紅”,不好意思地緊張地看著他,怕他說要不得,不準(zhǔn)確。父親微笑頷首:“是凌振和花榮吧?嗯,勉強(qiáng)說得過去。”父親難得夸獎人,這已經(jīng)是一種贊許了。我如釋重負(fù),調(diào)皮地伸了一下舌頭,那年我九歲。
父親不僅培養(yǎng)我的文學(xué)興趣,還注重鍛煉我的體魄和意志。我十一歲高小畢業(yè)就遇上了WG 停課鬧革命,父親要我跟哥哥一道走十來里山路去砍柴。我是工廠子弟,從沒有砍過柴,上了山覺得風(fēng)景很美,就不記得砍柴了,而是爬在樹上唱我最愛的電影《劉三姐》的插曲“砍柴莫砍嶺上松,小小松樹有大用……”回來父親檢查我的成果,拎了拎我那幾根可憐的柴火,虎著臉嚴(yán)厲地批評了我,說砍柴也是一種學(xué)習(xí),不可以敷衍塞責(zé)。
印象最深的是十四歲那年,我隨母下放到離廠30里的農(nóng)村。一個星期六,我步行回廠里去看父親。晚飯后,父親對我說:你媽媽身體不好,趁太陽沒下山,你挑點(diǎn)木炭回去吧。我心里不高興,又不敢違父命,憋著氣挑著30斤木炭就走。
開始還好,越走越黑。朦朧夜色里,周圍的山啊樹啊,都好像一尊尊巨獸,虎視眈眈地盯著我,似乎隨時都可以把我吞噬。我雖然害怕,也顧不了許多,一邊哼著歌兒壯膽,一邊頭也不回地往前趕。只有到了有人家的地方,才敢歇歇腳。
終于到家了!可我前腳進(jìn)屋,爸爸后腳就跟進(jìn)來了。我大吃一驚,既高興又委屈:“爸?您……”父親一臉慈祥撫摸著我的頭說“你雖說是我家細(xì)妹,可馬上就要成為大妹子了,不鍛煉鍛煉行嗎?”“那您還為什么跟著我?”“因?yàn)槟氵€是我們家細(xì)妹,我得保護(hù)你??!”這件事雖說過去了幾十年,可現(xiàn)在想起來,仍歷歷在目,感動在心。
父親信奉“棍棒底下出好人”,七哥八哥沒少挨過他的拳頭。相比之下,我算是幸運(yùn)兒,很少挨打,但有一次例外。
那是讀四年級時,學(xué)校下午要組織我們上山演習(xí)抓特務(wù)。我生怕遲到,中午放學(xué)時很多余地問老師,中午有多長時間休息。老師不知為什么,竟回答了一句“十多分鐘吧?!蔽蚁騺戆牙蠋煹脑挳?dāng)圣旨,聽他說中午只有十多分鐘,就緊張得不敢回去吃飯了,怕遲到找不到隊(duì)伍。可看到同學(xué)們都回家了,老師也走了,就還是回家了。家離學(xué)校得有十多分鐘路程,我一路小跑,心想,回家扒一碗飯就走。應(yīng)該不會遲到。
回到家里,媽媽還在炒菜,而且竟然炒了豬肝!八哥等在灶臺邊眼巴巴地看著媽媽炒呢。我們一年到頭只有過年過節(jié)才能看到一點(diǎn)葷腥,今天怎么啦?唉!看來一時半會兒開不了飯,我心急如焚,就跟媽媽說,我不吃了,下午我們要抓特務(wù),去晚了我找不到地方!說完我轉(zhuǎn)身就走。
爸爸聽見了大喝一聲:“回來!吃飯?jiān)僮?!”我裝作沒聽見,撒開腳丫子就跑。爸爸極為生氣,馬上追來。我們家屬區(qū)在一個小山包上,從山上到山下有好幾十級臺階,每個臺階都做得很寬。我十來歲的人一個臺階要走一步半才行??珊竺嬗凶繁业每?!于是我每一步都像撕一字馬,一步一步像飛起來了一樣。心里一邊想,快快快!不能讓爸爸追上,追上就死定了!一邊又想,爸爸是高度近視,千萬追我莫把眼鏡跑掉了!那我更加死定了!我想停下,可是開弓沒有回頭箭,我不可能停下!我沒命地跑,可那長長的臺階還沒跑到一半,我的衣領(lǐng)就被爸爸揪住了。
爸爸像老鷹抓小雞般地把我擰回了家,扔在地上,板著我的手掌,用竹尺狠狠地打。幾下就把我的手打得通紅。媽媽心疼過來護(hù)我,隔壁鄰居過來扯勸,爸爸紅著眼大吼:誰過來一起打!周圍立馬噤聲。打完了,盛一大碗飯,夾了好多豬肝,逼我吃完再走。我不敢不吃,含淚吃完,跑步到校。氣人的是,離集合時間還早得很,老師都還沒有來呢!從此,我不再把老師的話當(dāng)圣旨了。
我從來沒有見爸爸這么兇過,后來爸爸對我說了打我的原因:一是家里好不容易有好菜,就得全家一起吃,你不吃,全家都會不舒服。二是想不到你這個乖乖女居然敢忤逆家長,太使他失望了。三是腦袋不想問題。下午活動,一定是正常上課時間,中午怎么可能只有十多分鐘?老師自己也要吃飯???怎么就不想事,盲目聽從呢?
從那次起,爸爸對我要求更加嚴(yán)格了。比如,下放農(nóng)村干活,就要有干活的樣子,不可懶惰,不要嬌自己。所以,我挑磚挑糧谷都是上百斤的挑,走幾十步就得歇一下。冬修水利挑土人家穿膠鞋我打赤腳,腳趾頭都凍得通紅?,F(xiàn)在想來,真沒有必要啊。
我的父親于1977年永遠(yuǎn)地離開了我們。雖然這些年我再也聽不到他老人家的教導(dǎo),但他的形象他的精神一直在警示著我,鞭策著我,使我不斷修改自己完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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