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母親(小說)
一
“你最氣我的事是在你奶奶病了的時候……”
“別說了!過去的事都別說了。”我皺起眉頭不耐煩地打斷了母親又要拉開的話匣子,瞥了一眼她頭發(fā)花白,滿臉悲憤,嘴角下撇,唯我獨尊的樣子,胸腔中的火忽忽地。好不容易按捺住,如果爆發(fā)了那叫“歇斯底里”,又叫“大逆不道”。
然,我的心里卻是天大的不服氣。嗯,還大人不計小人過呢,就這么點心胸,你也配做母親。我奶奶病的時候,你又怎樣了?那天早上,我燉著排骨湯,被我稱為母親的婦人,從公園鍛煉身體回來。那是農(nóng)歷十月的天,母親戴著淺灰色的毛線帽,穿深灰色對襟上衣,毛藍(lán)褲子藍(lán)棉鞋,兩只骨骼細(xì)致的手不停地來回搓著,口里呼出熱氣,一副閑散轉(zhuǎn)進廚房見鍋蓋“嗞嗞”作響。冬天,我習(xí)慣用一只老式的白瓷鍋燉排骨,慢熱費火,但燉好后肉質(zhì)綿醇,一時半會兒涼不了,這手藝是跟奶奶學(xué)的。
斯時,強大的熱氣流從鍋蓋邊緣比頭發(fā)絲還細(xì)的縫隙中溢出來,母親自作主張地揭起鍋蓋,自以為是地問:“是不是快熟了,要不要把火擰小點?”正切白蘿卜的我煩她說話的語調(diào),兩步跨上前,搶過她手里的鍋蓋,重重地壓回鍋上,沒好氣地道:“溢也不用你管!我看它能溢飛?!”
當(dāng)著八十多歲的老人、九歲的外孫女兒、還有大約是在天堂的父親吧?母親面上掛不住了,臉一沉跨進了衛(wèi)生間,可能是悄悄流淚去了,更可能是咬牙切齒想要把我千刀萬剮了……
我稍稍有些內(nèi)疚。“和為貴,忍為高”,這是母親常掛在嘴邊的教導(dǎo),我聽得耳朵都起老繭了,可怎么就不能克制自己,把母親視作客人,以禮相待呢?我已經(jīng)遠(yuǎn)嫁好多年了,我的女兒——一個我圖省事,把她的頭發(fā)剪成童花式,她偏偏鬧著要扎小辮的倔丫頭已經(jīng)上小學(xué)了,只在逢年過節(jié)或是迫不得已,我才回次娘家。每次回娘家前,我都要暗暗告誡自己:忍,忍了再忍。特別是帶著女兒的時候,更是發(fā)狠勸阻自己:裝也得裝出一臉和顏悅色來,不能讓年幼的女兒感覺出什么倪端,不能給她幼小的心靈種下誤解的種子。然,每每面對母親夸夸其談自以為是的模樣,浮在面上的和藹總是瞬間崩潰,心里漫過一些說不清滋味的恨意。
譬如斯時,我稱之為奶奶的老人,正在通往死亡的路上掙扎,人瘦成一把骨頭了,兩眼渾濁無神,時而昏昏欲睡,時而有氣無力喃喃道:想喝碗熱湯,或想吃塊甜餅。母親怎么能無動于衷呢?可是,她該吃吃該睡睡,每天早晨雷打不動的去公園練什么“七段錦”還是“八段功”的。我心里窩著火,實在是看不慣了?;蛟S,我不該用那樣的態(tài)度表示不滿。
我也曾試著講過理,在父親身患絕癥離開人世的最后時刻,告訴母親,早晨就別出去了,多陪陪父親吧!
“不出去呼吸新鮮空氣,我受不了。我先得把身體養(yǎng)好了,才有精力伺候病人。你父親晚上睡不著,還不讓我睡。我要是垮了,怎么照顧他?”母親偏著頭發(fā)花白的腦袋振振有詞。
打嘴仗,我從來不是她的對手。
二
住了一個周末的外孫女兒帶著她姥姥送的小花傘和零用錢,頭上如愿以償用彩色橡皮筋扎了九條小辮,頭頂一條,左右兩邊各四條,是她姥姥、我母親幫她扎的。女兒興奮得眼睛發(fā)亮,聲音都變調(diào)了,高興地喊著:“姥姥再見。姥姥我去學(xué)校了?!?br />
女兒在寄宿學(xué)校上小學(xué),半個月休兩天。
我兼做著兩家的私企會計師,抽時間還給出版社翻譯《黃金炒股》《資本運作》《賺贏人生》之類的書籍,掙的薪水不菲,能供女兒上得起相對昂貴的私立小學(xué),還雇用了司機接送她往來。這都?xì)w功于母親,她的嚴(yán)厲教育先把我逼到了名牌大學(xué),又把我逼成了“優(yōu)秀人才”。“優(yōu)秀人才”這話是母親和親友們聊天時,人家的奉承語,和我無關(guān)。
家里沒了外孫女兒的身影后,母親終于爆發(fā)了。她在陽臺上曬著太陽,突然間捶胸頓足,潑婦般地拍打著自己的大腿又哭又叫又大聲訴說著什么……
奶奶躺在床上,安靜得和一片枯黃的樹葉一樣沒有知覺。
那時,我在干嘛?在廚房蒸“野山參”還是煮蜜棗,或者裝模作樣地整理我?guī)Щ丶医o奶奶喝的蛋白粉或蜂王漿?每當(dāng)家里只有我們兩人時,我總借故離母親遠(yuǎn)些,盡量遠(yuǎn)些。任何哪怕是貌似親昵的接觸,都讓我像粘了什么不潔的東西似的,渾身不自在。
伴隨著判離、厭惡、自卑又自負(fù),我從少女變成一個少婦。深深印在腦海里揮之不去的情形是:某年街上流行長圍巾,年輕女人用紅的、粉的、黃綠的圍巾包緊后腦勺,圍巾的一端留置在胸前,另端從脖子后面繞一圈過來和前面一端系在一起,遠(yuǎn)遠(yuǎn)看上去像戴著個毛線帽,又比毛線帽靈動。母親一下子買了兩條:一條天藍(lán)色,另條淺咖啡色的。那時候,我還沒有形成自己的著裝風(fēng)格,眼見著任何流行都渴望置身之中,底氣不足地和母親討要一條。我身上穿的嫌肥大的藍(lán)色細(xì)條絨上衣,深棕色圍脖套不都是母親退下來的嗎?多條圍巾又何妨了。
可是,母親不給。而且,母親非但不給。還聲色俱厲幾乎是語帶惡毒的訓(xùn)斥我半天,指責(zé)我小小年紀(jì)就知道講吃論穿,純粹是小資產(chǎn)階級思想作怪!
多少年已經(jīng)過去了,這句至今我也不甚明了的斥責(zé),如某種咒語音猶在耳,讓我想起來就由不得要暴跳如雷,想用腦袋撞墻或是沖著無人的曠野大聲喊叫:“怎么就小資產(chǎn)階級了?”記得那時候物質(zhì)匱乏,家里偶或有姑母帶去的稀罕吃食,無非也就是幾塊綠豆糕幾個桔子之類的,母親總是和我們平分秋色,有時自己還要多分點,理由是:你還小,吃的時間長著呢。
三
母親原先在郵政局工作。據(jù)說,剛參加工作那幾年,年年都被評為“業(yè)務(wù)標(biāo)兵”“優(yōu)秀工作者”之類,領(lǐng)導(dǎo)常夸她是個難得的人才。這不是妄言!多少年之后,收拾家里的雜物時,我無意間打開一只褪色了的軍綠挎包,里面整整齊齊一疊紙質(zhì)泛黃的獎狀證書,全是母親的。
她曾經(jīng)生機勃勃的熱情全交給了工作,常加班加點檢查線路故障,參加技術(shù)培訓(xùn),而顧不上管放學(xué)回家肚子餓得前心貼后心的我。記得有次我餓慘了,饞鄰家女孩吃著的一塊芝麻面餅,用姑母給我買的小花皮球換了,面餅還沒吃完便悔青了腸子。怨母親,光顧了工作不管家里。
可是后來,郵政局把她充實到了鄉(xiāng)村線路上,這分明不是褒揚而是貶薄。
有個同事悄悄告訴了她原由,因為生了我,產(chǎn)假休滿要上班了,沒人看護,只得找鄉(xiāng)下婆婆,我的奶奶來城里。有天開職工大會,母親見幾位男同事去后窗的玻璃前向外探頭,表情神秘,母親并沒在意他們在搞什么。會后,那同事告訴母親,你婆婆偷局里的雞蛋被發(fā)現(xiàn)了。原來,局機關(guān)食堂在后院里養(yǎng)了十幾只雞,奶奶去廁所時順路拿了幾顆雞蛋放在家里的廢茶壺里,有八、九顆吧。在事隔多少年后,母親一臉嚴(yán)肅鄭重聲明:“這種丟人現(xiàn)眼的事,我從來沒當(dāng)面怪過你奶奶。你奶奶她一沒文化,二沒知識,眼窩又淺,好多農(nóng)村婦女不都愛做些偷雞摸狗的事?!?br />
母親一副大人不計小人過的神態(tài),敘述這件事時,是我上了高中、住校到家的某個周末。晴天白日下,母親正義凌然,言之鑿鑿,神之昭昭,肯定不是無事生非誕生出來的一個謊言。但奇怪的是,當(dāng)時,我半點兒都沒怪奶奶。那消息進入耳簾的霎那,只聽到“轟”的一聲,心空中某種東西傾然間倒塌了,耳熱臉燒,渾身發(fā)燥,心里異常難受……
過了好一陣,我默默背轉(zhuǎn)身,眼淚如決堤,嘩嘩往下涌。斷奶后,不記得我曾吸過母乳,如果重回嬰孩時代,或許我寧愿餓死也不想成長為一個與社會格格不入的怪胎,這種遭雷劈的念頭確實該千刀萬剮!跟著奶奶在鄉(xiāng)下渡過了隨心所欲的童年,后來鄰居福嫂——一位皮膚粗糙,滿臉雀斑,一年四季都在頭上包塊花頭巾的婦人不止一次和我說,“你剛斷了奶的時候,不停地吮大拇指。你奶奶為戒掉你的壞習(xí)慣,在指頭上涂苦辣的大醬,用布包都不管用。你奶奶干脆什么都不干了,一天二十四小時盯著你,你的小手一挨到嘴唇邊,她立馬拉開,終于調(diào)教過來。”
那時我太小了,沒有記憶。只記得,奶奶常燒我最喜歡吃的發(fā)面餅,蒸饅頭時放個紅棗就是我愛吃的花饃了;她在燈下戴著老花鏡幫我補襪子。據(jù)家里人說,小時候我特別頑皮,舉著燒熟的青麥穗倒退著跑,從高高的打谷場上摔下去,昏迷不醒。奶奶在夜色蒼茫中拿塊紅布拄著拐棍到我摔下來的地方給我叫魂……
四
在奶奶無原則的寵愛下,我長成了個渾身帶刺的野丫頭,要上小學(xué)了。我不得已含著淚去到母親居住的小城。
屋里,洗得泛白的綠格床單,粉底印白花的被罩。一面墻上掛著“好好學(xué)習(xí),天天向上”的玻璃鏡框,另面墻上掛著《紅燈記》里的李鐵梅劇照,劇照是母親參加郵電系統(tǒng)匯演時拍的。照片上的母親穿鮮紅偏襟大襖,明脧怒睜,雙手抓緊從腦后甩到前胸的長辮子。別人說,那辮子是假的,表象溫雅的母親和劇照中的剛烈判若兩人。
我背過身撇撇嘴,生活中的母親從來都不是吃素的。
跟著她生活喝水時不能說話,吃飯時要規(guī)規(guī)矩矩端著碗坐在小木凳子上……
一切的一切都讓我覺得陌生而不習(xí)慣,學(xué)習(xí)成績既然是一塌糊涂。翹首盼望的是每周或半個月回次老家,遠(yuǎn)遠(yuǎn)地,總是看見奶奶踮著腳在門前枝繁葉茂的大杏樹下張望,奶奶用碎花布縫了只比衣服袖子小的布袋袋,里面裝滿“炒豆子”,是我童年時最惦念的零食,一粒粒帶著期待和溫情扎根在記憶深處的豆香,硬是被母親一個丟人敗興的“偷”字給毀了。
上學(xué)、讀書,知識越來越豐富,心里卻越來越荒蕪。慢慢我明白了,那些背過身流下的眼淚,不是恨,不是悔,而是失望,還有深深的“怨”——怨母親破壞了我童年的美好。充斥著童年的溫暖,就那樣被我應(yīng)該稱之為母親的人挖走了,讓我的心里一片空??盏蒙郏盏蒙?,空得茫然無措!今生余下的歲月,都飄蕩在這無止無休的空茫中,稍不收斂就要發(fā)瘋……
記得某個中午,我和母親躺在一張雙人床上,太陽從玻璃窗射進去,曬得母親的臉紅紅的。不否認(rèn),母親年輕時是個美人,社會上好多人稱她是郵電局的“李鐵梅”,眉眼端正,唇紅齒白,皮膚潤澤,身段適中偏高,上了年紀(jì)依然風(fēng)韻猶存。面對母親的美人遲暮,我好像由衷地夸了句,灰色毛線衣很襯臉之類的贊美語。
“你是在嫉妒我吧!”母親脫口道。話出口的那刻,我們彼此都驚呆了。那個霎那,我想母親心里的尷尬,一定比我更勝。不是說一個母親不應(yīng)該和她女兒說那樣的話,而是根本就不該有那樣的心思。
后來我明白了,在心底深處,母親是不喜歡我的?;蛘哒f,她不能以一個母親的正常心態(tài)接受我這個處處逆反非常態(tài)的女兒。母親常標(biāo)榜她小時候穿小羔羊毛領(lǐng)玫紅棉大衣、玫紅短裙令人眼羨的模樣,如果不是她父親我姥爺決戰(zhàn)商界英年早逝,她這個高貴的公主決然不會下嫁到我貧困的奶奶家。而我的毛糙、小家子氣、性格暴躁,這些從祖輩身上繼承下來的秉性,讓母親怎么看都不順眼。再加上我是那般的笨,或曰不開竅——大約是上小學(xué)三年級的時候,母親讓我熬稀飯,煮著米的鍋開了,眼看著米沫就要溢出鍋外,我雙手用力壓緊鍋蓋,臉憋得發(fā)漲,母親不知從哪里冒出來一步跨到我面前,一只手揭開鍋蓋,另只手使勁地把我推離了灶臺。
我立在原地,手足無措。
而母親沒再看我一眼,更沒告訴我,鍋要溢了捂是捂不住的。后來我明白了,母親不止是嫌棄我笨,更嫌棄我遇事不吭不哈牛一樣得倔……
五
漸漸地,我長大成一位神情冷漠的女子,母親變老成一位滿臉慈祥的老太。熟識我們母女的人都說:你母親真福相。
我努力地笑著點了點頭,連自己也覺得有些假,心里想:母親的福相,從來與我無關(guān),我們的心思從來不在一個通道上。盡管,后來我提過幾次,都被母親一口否認(rèn)了。由此而更深地刻在我腦海里的情景是:在我8歲還是9歲的隆冬,應(yīng)該是個星期天,家里去了位個子高挺、背剪著手、穿深藍(lán)色中山裝、瞇眼笑、臉皮寡白的年輕男子,母親讓我喊他“舅”,讓他上炕暖身,還給他做了糖水荷包雞蛋。我不喜歡那舅,煩他夸我長得像母親之類的討好。于是,便跑出去找同伴玩。因為忘了帶跳繩,又返回家時,看到母親和那舅兩人四條腿伙蓋著一條深綠色的線毯坐在大床上。母親臉色紅紅、滿臉堆笑地敘說著什么。那舅瞇縫著眼聽得入神,好一會兒。兩人轉(zhuǎn)頭看到橫眉冷眼站在地上的我,收斂了表情,又好一會兒……
彌漫在空氣中不自在,讓那舅反應(yīng)過來。他重新泛活了眉眼,瞇起眼,沖我問:“外面很冷吧?”
我沒搭理他。“哼,誰都別和我假惺惺?!蔽页麄兊姆较蛩α藗€怒氣沖沖的表情,扭身跑到了風(fēng)寒中……
一直忘了交待,我父親在煤礦上當(dāng)保管,十天半月的輪休時才回趟家。那舅上門時,父親一般是不在家的。過了多少年后,我知曉了男女之事,懷疑母親和那舅做了什么壞事。此后,每每母親自噓她怎樣盡心竭力養(yǎng)大我們的勞苦功高,我聽不順耳了,便用那事打擊她。
母親從來不承認(rèn)。
又過了多少年,我懷疑一向少言木訥的父親就是被那舅氣死的。母親的臉冷成鐵紫,像是受了天大的誣陷。可她那樣子似乎更堅定了我心中的懷疑。盡管我心里明明白白知曉,那懷疑多半是無端的,那樣的年代,在那般簡陋而明窗凈幾的平房里,自詡有著高貴血統(tǒng)的母親根本不可能有什么齷齪的心思。
六
就在昨天晚上,又是一個周末,長大了一歲的我女兒不顧我曾經(jīng)的再三叮嚀,哭著告訴她姥姥我母親說:“媽媽和爸爸離婚了。我跟著媽媽??墒牵蚁氚职?。姥姥,我想爸爸……”
在女兒扯開嗓子聲嘶力竭的哭聲中,我早已麻木破碎的心又滴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