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成長】【山河】老穆走進江山文學網(wǎng)(短篇小說)
2019年12月10日
王建國在電話里叫我木頭,朽木,他說這話,連一半兒都不必當真。他本人可不是木頭,整天嘰嘰喳喳的,像一只喝高了的麻雀。他的那些事兒等以后再說。
我問他一大早打電話過來有什么事兒,他告訴我,公元二零一九年快要過完了,年終總結(jié)是必須要寫的,科里已經(jīng)在催著要了,叫我馬上替他寫一份。他說你不是時不常的往本子上記什么嗎?隨便翻一頁抄上就行了,或者把你給單位寫的總結(jié)報告抄上兩段,抄夠五、六百字就行,反正那玩意兒掛在墻上也沒人看。
我一直弄不明白,一個人為什么要經(jīng)常總結(jié)總結(jié)。大大小小的階段都要總結(jié)一番,從上小學的時候起就有年終鑒定,那是老師給你寫的,上班了有思想?yún)R報,年度總結(jié),這回要你自己寫,已經(jīng)到了互聯(lián)網(wǎng)全覆蓋、無紙辦公的今天,還有人要你手寫一份年終總結(jié)。
我問他,這樣的總結(jié)還有用嗎?他鄭重地說:有用??偨Y(jié)是你還能夠在職的報名表,等到你不需要寫總結(jié)了,那你就完蛋了,因為你已經(jīng)跟單位跟工作全不沾邊兒,說得好聽一點兒,是退休享福去了,說不好聽的,你是混吃等死去了。
我答應替他寫一份,這家伙一高興,倒是說了幾句正經(jīng)話:“你知道的,我們這個科室是管群眾藝術(shù)的,網(wǎng)上那些論壇啦文學網(wǎng)站啦我比你清楚,有個江山文學網(wǎng)你真該去看看,那個網(wǎng)站板板正正的,就像個正人君子一樣,無論上邊查的多緊,關(guān)停過多少論壇,人家一直都在正常運行。這里面沒有別的蹊蹺,要感謝他們走的正文學路線,感謝十二年來幾萬名寫手留下的大量作品,人家的文字一直擺在那兒,你過去看看,不服氣都不行,那都是是江山文學網(wǎng)的財富和資產(chǎn)。還有啊,你別整天不聲不響的,只比木頭人多喘一口氣,給自己找個地盤兒吧,塌下心來玩一玩,玩進去以后把它變成你的地盤兒,你會覺得挺有意思的?!?br />
他說的江山文學網(wǎng)我記在卡片上了,地盤兒這個詞倒是讓我思考了幾個來回。
我們這個城市,現(xiàn)在有三十多萬常住人口,在這兒生活和工作。我小的時候,它只是個“一條街,一座樓,一個墩,一個猴”的小鎮(zhèn)。一條街叫海洋道,這是小鎮(zhèn)唯一的一條東西走向的街道。一座樓是防疫站的二層小樓,共有八個房間,樓上四間樓下四間,四四方方地堆在道旁,像垛起來的一摞磚頭。由幾段原木捆成的一個墩子擺放在海洋道中間。一個穿制服的警察站在墩子上,他負責維持秩序解決糾紛,而不是專門指揮交通,小鎮(zhèn)那時候還很少看見汽車。住在鎮(zhèn)上的人口很少,你不用刻意籌劃,周圍也會有足夠的空間來隔絕自身,就像老人們說的,隨便甩出一根棒子,也不會砸著人。
現(xiàn)在,它已經(jīng)擴張成七千八百多平方公里的地級市,版圖擴大了許多倍,而且沒有人真地知道它的盡頭最終會到哪里。這是一座嶄新的城市,也是一座火熱的城市,因為受到北邊是山,南邊是海的挾制,它還是一座橫向發(fā)展的胖肚子城市。不經(jīng)意間,總有新的建筑在你眼前出現(xiàn),有東西在你的下面、在頭頂上邊移動,所有的海風,空氣,聲音,道路,商鋪,車輛,人流,管理,制度都沖擊著你,它們合在一起的沖擊力驚人。你必須要快速,要清醒,而且還要發(fā)出聲音或者做出點什么來顯示自己的存在,不然你會成為被生活涮出去的落拓者,甚至成為人行道綠蔭中的一只螞蟻。
而且在這個擁擠的城市里,沒有屬于個人空間,你需要隔絕自身的地盤兒,只能是精神層面的,它只能存在于你的腦袋里。
人們的地盤兒各有不同,比如王建國,他的地盤兒是工作之外的應酬,是酒館,歌廳,洗浴房,還有在那些地盤兒里討生活的女人們。在業(yè)務交流群里,有人小窗告訴過我,王建國現(xiàn)在經(jīng)?;燠E于娛樂場所,這家伙處在空窗期,也許是打算給自己再找個合適的老婆。當時我搖頭無語,私下里卻幻想著跟他在酒吧練歌房不期而遇,并揍他一頓。實際上我還從沒去過那樣的場所。
他跟前妻是在練歌房里搭上線的,前年的協(xié)會年會上,從他單位的年輕人那里傳出一件丑聞,說是他的前妻在夜店T臺上跳鋼管舞,身上只有一件繩子狀的丁字內(nèi)褲。有人拍下了照片,照片中占據(jù)C位的,是臺下一個老男色瞇瞇的眼睛。當時知道的人都支持他離婚,說實在的,一個人要是娶了個幾乎光著身子在臺上賣乖的老婆,就該毫不猶豫的把她離掉,另娶一個不招搖的女人。
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那么氣憤了,不管他老婆在T臺上光著屁股出過多少次洋相,他們兩夫妻到底還是一路人。只是氣恨這家伙記吃不記打,還想到歡場上去找老婆。
有些人的地盤兒是在運動里,鍛煉,出汗,比如去健身房的人,晨練的人,夜跑的人,冬泳的人,他們把痛苦和快樂混雜在一起,自覺自愿地自得其樂。
有人的地盤兒是在電視機里,追著它哭,追著它笑,聽它告訴你世界上哪里有煩擾,告訴你應該慶幸自己生活在一個幸福的國度,那些煩擾你沒有必要擔心,也告訴你應該頌揚誰,應該鄙視誰,應該嘲笑誰。
在公園,街心花園和綠地里,有業(yè)余表演家的地盤兒,他們自己搭臺,自己唱戲,旁若無人地唱著,舞著,享受著娛樂和歡愉。
還有一些我不了解的或者看不見的地盤兒,存在于人們的頭腦里,組成了一個看不見的無形的市景。像我這樣沒有地盤兒的人,也許是想跟生活保持一定的距離,或者想置身市外。
我跟王建國雖然不是同齡人,卻是同一個執(zhí)業(yè)協(xié)會的理事,同在一個業(yè)務交流群,也是多年的老熟人了。但是今天,我被他傷著了。如果你清清白白的活了五十八年,還是被你的熟人朋友稱為木頭,你也會有同樣的感受。朋友之間可以無話不講,也許我不該介意?但是晚上靜下來的時候,我還是感到煩悶,孤獨,一種類似于恐懼的感覺慢慢浮了上來:如果我在人們的目光中,是作為一段木頭般的存在,那該怎么辦呢?
我辦公室的牌子上寫著“財務總管”,但它并不比“呆頭呆腦”強多少。多年以前我就知道自己的生活中缺少了一些東西,大約是缺少能夠吸引自己的興趣所在吧,為此也做過些努力,希望改變下自己的生活。
我跟老婆一道參加過幾次保險行業(yè)的聚會,對拉保險的業(yè)務員們輕易就能彼此熟悉感到驚奇和羨慕,還覺得聚會上的人們都是在演戲,只有我不知道怎樣演,表現(xiàn)得很笨拙。
我買過兩根很好的釣竿,記得有個星期天的一大早就搭上漁船出海了,然后被卸到防波堤上,一個人枯坐著等待魚兒上鉤,心里提不起一點興趣。中午的時候天下起雨來,我在那個無遮無避的地方澆得渾身濕透,直到傍晚,才被完成作業(yè)的漁船捎了回來。接下來是遷延半月的發(fā)燒和感冒。那兩根魚竿早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
記不起是哪一年的夏天,我還學習過幾天太極拳,由于天生笨拙,動作做得滑稽可笑,現(xiàn)在想起來還覺得羞愧難過。
我不知道自己能對什么感興趣,渴望些什么,除了對付那些干巴巴的數(shù)字和報表,還會做些什么。心里希望著生活有些改變,卻找不到改變的辦法,那段時間我很苦惱,這種苦惱讓我陰郁,吃不香睡不實,有好幾次莫名地跟老婆發(fā)火。
去年的國慶長假第一天,我讓自己待在廚房里,試著做一些創(chuàng)新小菜,但是很快就知道,烹調(diào)并不是我的興趣所在。到了晚上,越發(fā)的百無聊賴,心想還是到書房看看書吧。又短又窄的過道,一旦我走進去,就顯得令人吃驚的空虛,我數(shù)著腳下的地板磚往前走,腳步沉重,心里充滿了惆悵和落寞,真不知道這是怎么了。
我在書房門前躊躇,努力地想弄明白,是什么東西影響了我。我不是個好熱鬧的人,平日里不在乎一個人獨處,尤其是在家里,還從沒有過這樣的情緒,當時的感受,不只是孤獨之感,還有更要命的一種感覺:憂郁。老天!不會是要得憂郁癥了吧!是什么讓我有了這種感覺?家里沒發(fā)生任何事情,孩子在南方的一所大學教書,老婆窩在沙發(fā)上追著電視劇,這都跟往日一般無異。
我打開燈,在門口停留了一會兒,似乎期待著更多的光亮,然后在書桌前坐了下來,仍然局促不安,就好像在一個陌生的地方迷路了,不知道該往哪里走才好。
那天我沒看書,而是拿過紙筆,雜亂無章地記下剛才心里的感覺,并毫不留情地罵了自己。沒有想到,這個簡單的行動竟然讓我平靜了許多,從那天起,記筆記的習慣也就保留下來,我信手記下了許多東西:白天見過誰呀,總經(jīng)理對我們部門不滿時是怎樣在心里懟他的呀,海蟹現(xiàn)在是多少錢呀,拉拉雜雜,五花八門。
2019年12月12日
下午剛上班,王建國就來拿總結(jié)了,這個大塊頭的市場稽查像個大猩猩,是哼著天上的星星朝北斗進來的,看得出來心情不錯。
我問他今天有什么高興的事嗎?他就等著我問呢,他有一肚子的快活要往外倒,“你問高興的事?這可真是趕巧了,中午之前我到金山角去解決午飯,沒想到遇見梓潼練歌房那個最漂亮的姐兒,就是長得白白凈凈,細腰大屁股的那個南方妞兒,我們到金三角對面的海韻旅社聚了聚。”這就是說,他們倆剛剛在海韻旅社開完房間。
“一定爽爆了吧?”
“當然是爽啦,喂,你知道什么叫蜜桃臀嗎?真該讓你見識下她的屁股,那就是兩個胖胖鼓鼓的水蜜桃擠在一起,我都不敢使勁捏,要是不小心捏破了,準會有蜜汁兒流出來……”
“喂喂!打住吧,這是該讓我知道的事嗎?”
“也是啊?!?br />
他走后,我想起這家伙前天介紹過一個文學網(wǎng)站。在抽屜里找到那張卡片,看見記在卡片上的幾個字:江山文學網(wǎng)。
其實在兩年之前,我關(guān)注過一個網(wǎng)站,是個有幾萬名寫手的很大的文學選稿論壇。奇怪的是,那里最紅火的板塊不是小說散文,不是詩歌,而是雜談。版面上談論的話題也不是創(chuàng)作研究,價值理論,而是各種撩騷顯擺,各種憤青,且火藥味十足,一言不合就會引發(fā)一場混戰(zhàn),很多人參與其中,相互攻擊謾罵,甚至死爹死娘。那個論壇定位于文學,其實跟文學毫不相干。王建國也是個跟文學毫不相干的人,能讓他推崇的江山網(wǎng)是什么樣子的?晚上我得去看看。
我點開了《三匹亮瓦》。一上來就選中這篇字,是因為作者的名字——嘎瑪?shù)ぴ?,心里想著能看到一篇帶有異域調(diào)子的字了,但我錯了,這篇字細膩雅致,沒有一點康巴漢子的豪邁和粗狂。這篇字把我?guī)нM顧縣鎮(zhèn)的茶館里,在三匹亮瓦的朦朧中,跟著作者一起懷舊,聽著他淡淡的述說,并且很快就陷了進去,心里升起一股莫名的悲涼。
從頭看完,驚得倒吸了一口氣,真想不到網(wǎng)絡上還有這么好的作品,我急忙握住鼠標往回翻,從頭再讀一遍。
這是大師的手筆啊!這筆力,不單單直抵了人心,似乎還可以抵達人類思想和精神的發(fā)源地。
“我的眼光和感覺明顯誤解了這個時代,對從來就沒有停止的各種變化熟視無睹,百般抵抗,好像世界停留在某個一成不變的時刻,才合乎我的心思?!边@段字寫得精確,精準,多數(shù)人都有這樣的一種情懷,那些存留下來的溫暖記憶不會老去,它們一直溫潤著我們疲憊的心。
“我當年所做的一切,就是如何離開,不曾預言多年以后,我會疲憊不堪地想:如何回來。小鎮(zhèn)的孩子們,很可能還在重復我的道路,沒有人真正愿意,一生都在小鎮(zhèn)的河邊行走?!闭l還不曾經(jīng)是個懵懂的少年?藍天很高,世界很大,那時,我也曾急切地想出去看看,卻不知道自己想去看什么,追求的是什么。我們享受過天馬行空般的空想過程,那些空想與現(xiàn)實生活的落差,就是碎了一地的空虛。
嘎瑪?shù)ぴ龅淖謽闼?,但是意境卻很深,這篇貌似平淡的散文,仔細看過之后,覺得其犀利的程度,不輸于雜文。細節(jié)的鋪展敘述用不雕琢不花哨的文字,讀來接近口語,句句帶著感情和穿透力,每一個字都有作者內(nèi)心的力量。文中的那些思緒,也許是作者對過去的留戀、對未來的無奈,也許不是的,那只是作者繞不過去的心結(jié),透過文字,不難發(fā)現(xiàn)他的精神世界與現(xiàn)實感受之間存在著落差,而他也在躲避著,不愿明確地表達出為古老文化的消逝而痛心、又無力抗拒的憂傷。
我呆呆地想著那個遙遠的顧縣,甚至對作者感到妒忌。外來的游者嘎瑪?shù)ぴ鲎哌M了它,在悠閑的午后回想起各種事情,早前那些不盡人意的和熟視無睹的事情,在作者筆下都是極好的,那是純樸的又一個世界,本真,似乎遠離塵世。
我也想到了自己,我真正喜歡過什么?知道些什么?脫去板楞楞的衣服,我還能剩下些什么?不知怎么又想起年幼時的一些往事,經(jīng)常不得不聽從大人指派去倒爐灰、打醬油,或者買小魚,我起先總是怨恨不已,然后又著迷地在小碼頭玩上半天……。
這篇字讓我想起一個日本詩人的幾句詩:
…………
我把歡笑喜歡過了像穿破的鞋子
我把等待喜歡過了像過去的人偶
是的,我把悲傷喜歡過了
…………
2019年12月13——19日
●強臺風帶著豆粒大的雨點砸下來,海面上波濤洶涌,一只單桅船駛出了避風塢,要去追尋故去的愛人。這是一篇年代跨度很大的字,作者不煽情,不議論,讓筆下的人物自己去訴說人生的遭際,去表現(xiàn)或者去掩飾刻骨的相思。這篇字表面波瀾不驚,實際卻泉流暗涌,讀過之后回味悠長,讓你莫名的心驚,也讓你疼痛入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