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花】21歲出門遠行(散文)
一
北京。1992年初冬某個華燈初上、寒氣逼人的傍晚,一個二十郎當的小伙子在京城又痛痛快快玩了一天后,返回安定門方家胡同的晨光旅社。
這個“眼鏡哥哥”瘦瘦高高,頭發(fā)蓬亂,衣著樸素,書生氣十足。在地下室抑或防空洞改造的旅社狹小的客房里,歷時三周、行程數千里的旅行見聞,螢火蟲般在他眼前不斷閃現、跳躍,心潮起伏久久難以平靜。他產生了寫點什么的沖動。于是,他從鼓鼓囊囊的大提包(塞滿了地圖、景區(qū)門票、紀念品、以及從書店、地攤購得的畫冊、文史類書籍)里,選出一張?zhí)旖蛱凉列赂郛嬅娴拿餍牌熬笆且凰遗〝乩说妮喆?,有點一馬當先、高歌猛進的意思,挺切合本次遠行的主題和當時澎湃的激情。他略作思忖,以床沿為桌,蹲身在明信片背面空白處揮筆疾書——
1992.10.21—11.14
長沙—武漢—南京—宜興—無錫—蘇州—天津—北京
獨闖山南海北游歷諸多園林仙洞名勝古跡
走訪小城故都感受濃郁民情風味文化氣息
得此絕好鍛煉學習機會,老天可謂待吾不薄矣!
寫罷,感覺良好,他署上自己的大名,再記下當天的日期11月12日和住所的地址名稱,最后添加一句“明晨回長沙,留此紀念”。因當年北京至長沙的列車大約需耗時一晝夜,便在前文將到家(即此行全程結束)的日子,做了預告。
并非虛構,是實景重現——這個小青年正是28年前的我。
二
“一九九二年,又是一個春天,有一位老人,在中國的南海邊寫下詩篇……”提及1992年,如今45歲以上年紀的國人,恐怕大多會哼唱一兩句曾風靡大江南北的經典老歌《春天的故事》。是的,1992神州大地的頭等大事,非鄧公南巡莫屬!
對于本人來說,若要舉出那一年自己最得意最豐盈的收獲,無疑是秋冬之交的這次萬里遠行。
如此大好事,為何落到我這個年方21歲的毛頭小伙身上?確有機緣巧合的因素,但首先得感謝母親。
1992年開春后,在社會上摸爬滾打近一年的我,被媽媽介紹到他們單位做事。我跟媽媽去邵陽、湘鄉(xiāng)、黃石、武漢等地出過差,也單槍匹馬跑過幾回業(yè)務,表現不錯。那年10月下旬,媽媽原計劃去江蘇宜興參加會議,因臨時事務纏身,便將這一寶貴的機會交給了我。
還要感謝范明亮大哥。他是南京一知名機械生產企業(yè)的業(yè)務員,那個會議即該企業(yè)邀請眾多業(yè)務合作單位而舉辦的。范大哥當年大約三十六七歲,中等微胖的身材,圓頭大耳頗有福相,畜著小胡須,說一口吳儂特色的普通話,蠻好聽的,性格溫和大方,辦事挺干練利索。他此前恰好來長沙辦事,受媽媽委托,返程時順便帶我出發(fā)了。我們先坐火車到武漢,再乘客輪溯長江東行,兩天后的夜晚抵達了燈火璀璨、美麗繁華的南京。一路上范大哥對我悉心照顧,還請我到他家玩。夫妻倆熱誠好客,張羅了豐盛的佳肴款待我。記得他兒子那時剛啟蒙讀書,頑皮可愛。
會議結束后,主辦方組織參會者去宜興、安徽的幾個風景名勝觀光游覽。陪同的范大哥和我在一景區(qū)留下唯一的合影。
我還獨自跑到鄰近的無錫、蘇州一轉。因為需要到天津聯(lián)系業(yè)務,我在南京登上北上的列車,并借機去向往已久的北京暢游數日。同行者是來自邵陽某大型國企的聶、張兩位領導(同為參會代表)。他們辦完事便先行離京返回。
我沒有錯過一個最美的春天,更為相逢這個時代而感到幸運,在最美的年華,遇到不一樣的人,看到不一樣的事。
三
21歲青春作伴萬里行,飽覽祖國的錦繡山河,感受悠久燦爛的歷史人文之美,從沿途生機蓬勃的城鄉(xiāng)經濟建設中見證了改革開放的新氣象,大大開闊了眼界,陶冶了情操,何等幸運而快意,堪稱本人生命歷程中意義非凡、濃墨重彩的一頁。
28年彈指一揮間。現在,老母親躺在老年養(yǎng)護院里,像個日漸衰弱的孩子;范大哥呢,想必正安享著溫馨美好的夕陽紅;被90后小年輕貼上“叔叔”標簽的我,感慨著逝水流年的滄桑,回首追憶這段無比幸運、珍貴的青春之旅。
遺憾的是,旅途中我光顧著游走玩樂,除了那張明信片上文縐縐學生腔的留言,未記下只言片語,歸來也懶得及時將依然鮮活、完整的印象整理成文。任由時光荏苒,猶如無影無形的大盜不斷地搜刮洗劫那間記憶的倉庫,而今檢視,僅一地零星斑駁的碎片。
思之良久,我從幸存的“碎片”中擷取若干,嘗試以散文詩筆法,做些簡練的描畫和信馬由韁的抒發(fā)吧。按行跡的先后順序,在每首末尾的括號里加以具明。
四
那列綠皮火車,還奔馳在深秋的晴空下。無意間,我望見某個小站一晃而過的身影——一名垂手肅立的女信號員,一位身懷六甲的準媽媽。(長沙至武漢途中)
浩淼無垠的長江,水天蒼茫的長江,漁帆點點的長江,夜色空濛的長江……船尾,幾羽沙鷗逐浪翻飛若即若離。你們的祖先,可曾與李太白的“孤帆遠影”和蘇東坡的“大江東去”,相伴一程?(長江即景)
像一只螞蟻執(zhí)著向上攀登,在通往國父陵寢的臺階上,肅然起敬的莊重感油然而生。
民主革命的偉大先行者,是中國近代史里的一段傳奇、一座豐碑。此刻,一介書生站在鐘山之巔,像一棵年輕的松樹,沐浴蒼翠的清風,聆聽自己活潑的心跳。(中山陵)
從這里帶回好多漂亮水靈的雨花石,不知不覺從光陰的指縫間逃逸得一干二凈。我的青春和石雕里眾英烈的青春,依然挺拔于陽光下、影集中。(雨花臺烈士陵園)
青澀莽撞的年華,哪里解得了她的千古風雅與萬般柔情。在唐詩宋詞與歷史典故的汪洋大海,尋覓她的倩影逸事;拜讀朱自清、俞平伯泛舟夜游的同題名篇《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我已人到中年。
夫子廟的古樸熱鬧和風味小吃,倒蠻對胃口。書攤上有緣邂逅一本巴掌般大小的袖珍版《論語》……如今,兩千多歲高齡的的它,站立在滿滿當當的書柜中,還是那樣器宇軒昂、談笑自若。(秦淮河與夫子廟)
幾多幽靜婉約,幾多詩意盎然妙趣橫生!在高高粉墻與深深庭院里,一卷山、石、林、泉典雅唯美的藝術杰作,在你眼前徐徐展開……(蘇州園林)
全球最大的廣場,泱泱中華的第一名片。每天旭日般冉冉升騰的五星紅旗,永遠飄揚在億萬炎黃子孫的心間。徜徉依偎于她遼闊溫暖的懷抱,我分明聽到祖國母親鏗鏘、豪邁的心跳!(天安門廣場)
“不到長城非好漢”,天下聞名的廣告金句,原創(chuàng)者乃一代偉人毛澤東!
那天,凜冽的寒風毫不客氣,幾乎將我凍成冰棍,唯獨一顆心好似激情燃燒的火把……啊——哈哈,終于登上它最高的海拔,我也做了一回頂天立地的好漢!
其實,自己和真正的好漢,還隔著漫漫“長征”的距離。(八達嶺長城)
多少“真命天子”理政休閑的皇宮禁苑,曾一家獨享的無數奇珍異寶,已列入世界文化遺產,供海內外游客觀賞、品讀和沉思。
海峽那邊,她有個失散多年的親姊妹。好在,她們連著同一條血脈,屬于同一個中國!(北京故宮博物院)
全沒有后來對于它的深沉嘆息與憂思。21歲的足跡和目光,長久流連于冬日陽光下的昆明湖、十七孔橋、石舫、萬壽山、佛香閣……在那條綿延曲折的文化長廊里,像仰望星空,我癡迷地翻閱一部宏大的彩繪“連環(huán)畫”——奇山異水、花鳥蟲魚和古典名著里的英雄豪杰、才子佳人……(頤和園)
民國十三年至十五年,先生在這座青瓦灰墻的小四合院生活起居,繼續(xù)勤奮筆耕,為民族的覺醒吶喊,為被奴役的精神補鈣。
“后園”那兩棵棗樹,還屹立于名作《秋夜》的開篇。后來補種的兩棵棗樹再接再厲,挺起鐵骨錚錚的脊梁,續(xù)寫春華秋實的承諾。(北京魯迅故居)
也許不夠虔誠,也許過于膚淺,我的尋尋覓覓,竟然無果而終……
我踏著那天的夜色,從青年到中年,一直在閱讀您,每每感動于含淚的幽默和赤子的情懷。在不斷再版的精品力作中,清瘦儒雅的先生,依舊笑得坦蕩從容。(老舍故居)
駿馬在或大或小的畫幅里揮灑著奔放、昂揚的生命,一群云雀逆風飛翔,一頭負傷的雄獅回首怒視永不屈服,《漓江煙雨》是水墨淋漓的朦朧詩,《村歌》吟唱田園與童心之美趣,《愚公移山》彰顯中華民族百折不撓的奮斗精神……“盡精微、至廣大”的妙筆丹青,不朽的大師!(徐悲鴻紀念館)
毫無心理準備,與黃河撞個滿懷!那一刻,我的世界只屬于黃河——壯麗磅礴的史詩。就像遠行的開端,我全身心擁抱長江一樣。兩條母親河浩浩蕩蕩百轉千回東流去,早已融入中華民族自強不息的血脈和靈魂,直到永遠。(南歸列車上初遇黃河)
五
這次遠行,我參觀游覽過的景區(qū)或場館還有:南京的長江大橋、玄武湖、報恩寺和梅園新村紀念館,安徽太極洞,無錫太湖,蘇州虎丘,北京的中國歷史博物館、中國人民革命軍事博物館,以及北海公園、中國美術館、雍和宮、北京大觀園和北京動物園。都有值得一寫的看點和內涵,可惜不是遺忘得很徹底,就是找不到感覺或難以表達。
那個年代,離手機、電腦和互聯(lián)網的普及還遠著呢。我每到一個城市,必先買張旅游地圖查看研究一番,選取并標注一些比較有代表性的自然人文景觀,逐一游賞。唯獨在天津逗留時間太短,這一做法來不及實施,便虛晃一槍直奔北京了。不過,在天津大街小巷閑逛時品嘗了冰糖葫蘆和大麻花,還領教過面粉店里小號臉盆般的海碗,倒是印象深刻。其他地方馬不停蹄肆意游玩,基本以快餐對付,吃得極為將就馬虎,即使不乏與地方特產美食的“艷遇”,也酷似“二師兄”生吞人參果,早忘了個中滋味。
缺少紙寫筆載,豈能列舉一長串到訪名單?主要歸功于我珍藏至今的全部景點門票和十幾張留影。
我按圖索驥,所到之處大多有固定或流動的拍彩色紀念照的商家。你交五元錢(好像是全國統(tǒng)一價),在一個信封上填寫郵政編碼、聯(lián)系地址和姓名,拍完照走人,大約一周左右可郵寄到單位。
讀者朋友粗略打量上述長長的游歷名單,大概瞅見了一星半點“文青”的影子。哈哈,同我年紀相仿的文友們,估計青少年時代多半都有這種濃郁的書卷氣質和浪漫情懷,并且一直延續(xù)至今。
假如沒有這一背景,我的遠行定是另一番景象。甚至,本文的標題就借鑒了90年代讀過的余華短篇小說《十八歲出門遠行》。為什么?我講不出大道理,就喜歡它輕狂無羈的青春氣息。
想起自己與北京有驚無險的作別,真有些忍俊不禁。且再以當年我熱衷的散文詩,來一次穿越與重溫,作為本文的結尾——
那天清早,我簡直跟時間打了場激烈的爭奪戰(zhàn)。當我抱著巨嬰般沉重的提包,在空空蕩蕩的天橋、月臺上,滿頭大汗氣喘如牛地奮力狂奔,整個世界似乎都在顫抖。謝天謝地,最后一刻我趕上了回家的列車。
啊,我的視線開始緩緩滑行,車窗外的風景何其明媚爽朗、溫情脈脈。我將陽光燦爛的笑容,獻給北京,獻給21歲的遠行。
行萬里路,就是讀萬卷書。一路上,一頁頁翻過,每一頁都有精彩。我的21歲不一樣。
這些粗線條的旅行見聞,給我的青春涂上了閃亮的底色。
2020年6月25日首發(fā)江山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