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婆，明天是情人節(jié)，你想要什么。”睡覺前，我對妻子大獻殷勤。
　　 “我要錢，很多很多的錢，除了錢，我什么都不要。”
　　 “算了算了，睡覺睡覺?！蔽易杂憶]趣，興致全無。
　　 “別以為我不知道，是不是想你老情人了，所以故意討好我？”我正蒙頭大睡，妻子的話悠悠飄過來，就像一片被風扯落的樹葉，蕩進我的心湖，從而激起一圈圈漣漪，就像一張旋轉著的老唱片，余韻悠悠。
　　 是的，我想那個刻進記憶里的她，在每個情人節(jié)來臨的日子，我無法不想她。
　　 而事實上，我與妻子結婚后，較長一段歲月里，每每與妻子發(fā)生不愉快，我總忍不住想小艾，想她的美，想她的好，想我們那些浪漫的日子，卻全然忘記了她對我的殘忍。她就好像一粒止痛片，又好像一片創(chuàng)可貼，總能及時止住我的痛，愈合我流血的傷口——
　　 十八歲那年，我參加了一家文學雜志舉辦的文學創(chuàng)作函授班。一年后，我除了在學刊上發(fā)表一首短詩外，再就是收到一本厚厚的學員通信錄。正是這本通信錄，激發(fā)了我渴望結交異性的強烈欲望。只是，那么厚的一本通信錄，多少個妙齡女子，我該給誰寫信呢。
　　 直到這天晚上，我在電視上看到張家界奇美的風景后，我才決定給一個叫小艾的、遠在張家界的女孩寫信。我想，出生在那么美麗地方的女孩，本人也一定很美吧。即便將來做不了女朋友，要是有一天我去張家界旅游，她或許能夠成為一個熱情且免費的導游吧。
　　 為了能夠得到她的青睞，我在給她寫第一封信的時候，幾乎使出了全部的創(chuàng)作才華、并調集了腦海中全部的幽默細胞，我自信，這一番“狂轟亂炸”，足令她芳心大動。
　　 然而，信發(fā)出去后，一個月過去了，沒有回音。初戰(zhàn)失敗，我倍感沮喪，同時隱隱感覺自尊受到了傷害。我不甘心，于是又給她寫了第二封信，并在信中很無賴地說：“古語曰：來而不往非禮也。出于起碼的禮節(jié)，你怎么著也該給我回封信吧。”結果又一個月過去了，她還是沒有回信。初戰(zhàn)失利，二戰(zhàn)告敗，心灰意冷之余，我決定忘掉這件不愉快的事。
　　 直到三個月后的一天黃昏，我從田間勞輟歸來，且一路愜意地沐浴著清涼的晚風，但見天邊火紅的晚霞，如撒落滿天的玫瑰花瓣，一時令我心馳神往、想入非非……
　　 回到家，我很意外地發(fā)現(xiàn)，桌上居然躺著一封發(fā)自珠海的信。
　　 信是小艾寫來的，她說：“油腔滑調的臭小子，你等我的回信一定等急了吧。你可知道，早在半年前，我已離家來珠海打工了。你的信幾經(jīng)輾轉，歷經(jīng)兩個月二十八天十五小時三十分零五鈔，才來到我的手中。這不，一讀完你的信，我立即就給你回信了，這說明我這人還夠意思吧……”
　　 接下來，她在信中向我介紹了張家界的風景，如雄奇的天門山，奇幻的黃龍洞，美麗的金鞭溪等等。最后，她熱情洋溢地說：“歡迎你來我們家鄉(xiāng)做客呵，到時我一定陪你看個遍?！比欢嗄旰?，當我真的踏上那片神奇的土地時，卻不知她人在何處。
　　 讀完這封信，勞動一天后身心的疲憊，連同曾經(jīng)所有等待的痛苦和沮喪，頓時化作無窮的喜悅。那天晚上，我把這封散發(fā)淡淡芬芳的信，看了一遍又一遍，直到能背下每一個字。
　　 在接下來的回信中，我自然又要“油腔滑調”一番。
　　 此后，她常在信中向我訴說她的孤獨，并不時流露出對人生的悲觀和絕望。一次，她在信中感嘆說：“我有時覺得人生就像孑孓，在水草中浮游，生命就像一朵浪花，隨時會被礁石摔得粉碎，不測的命運就像天上的浮云，誰能知道下一刻，等待我們的將是什么呢……也許有一天，我會出家做尼姑罷?！?br />　　 讀罷這封信，我自己也被籠罩在悲觀情緒之中，這對于一個十九歲的少年來說，一時沉重郁悶得幾乎不能呼吸。好在天生樂觀的我，很快擺脫了她心靈的陰影。
　　 可是，我又該怎樣安慰她呢。
　　 最后，我這樣回復道：“你想當尼姑是吧，那么我也打算出家當和尚了，我想最好我們自籌資金，把你的尼姑庵和我的和尚廟建在對面，那么夜深人靜的時候，我們就可以偷偷約會了……”
　　 “尼姑庵對著和尚廟，這成何體統(tǒng)！”她在信中笑罵，“你這臭小子，想打我的主意是不是？實話告訴你，我可是又丑又惡，不好惹呢?！?br />　　 讀罷她的信，我笑了，“針鋒相對”地回敬道，“你這野丫頭，我承認我對你心懷不軌，想入非非了。不過，我也不打算瞞你，我平日又壞又賴，也不是什么好人，難道還怕你不行？”
　　 “哦，這么看來，我們是臭味相投呢，有望同流合污哦……”就在這一封回信中，她主動給我寄了一張照片。照片中的她身材窈窕，優(yōu)雅地斜依一棵古老的銀杏，那張被長長秀發(fā)籠罩的秀美臉龐，流露出淡淡的落寞和憂傷，一如她腳下金黃的落葉。
　　 那時，正值農(nóng)忙季節(jié)，一天的勞累下來，我就是站著都能入睡?？墒?，那天晚上，我捧著吻著這張照片，激動得徹夜未眠。這應該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后一次失眠吧。
　　 由于兩地相距千里，加上鄉(xiāng)村郵遞的局限，我們每一封信的往來回復，差不多要歷經(jīng)半個月。但由于強烈的思念，加上一些誤會，我們后來差不多每個星期，都能收到對方一封來信。
　　 記得有一次，她在信中像是無意的一句話，讓我敏感察覺她可能厭倦我了，這讓我非常難過，就在回信中，言辭不無猜忌和嘲弄。然而，信寄出后不到兩天，我就后悔了，連忙寫信向她道歉。結果不出我所料，我的那封信讓她非常生氣，她連夜回信要跟我絕交。
　　 接到絕交信后，我悔恨著急不已，連忙熬夜寫一封長信，信中先自我批評反省，然后指天發(fā)誓不再犯同樣的錯誤，并再三誠懇道歉。不料信寄出去沒兩天，又收到她的信，信中說，她看了我那封追寄的道歉信后，已經(jīng)原諒我了，前天寄出的絕交信，已經(jīng)作廢了。
　　 一場虛驚，害我好苦。她就像周華健唱的那首歌：“你這樣一個女人，讓我歡喜讓我憂，讓我開心為了你，放棄我的所有……”我感覺她就像一只被我緊緊抱在懷里的精美瓷器，生怕一不小心，就會摔碎。這常常讓我感覺很累，當然更多的是開心。
　　 就這樣，我們以每星期一封情書的頻率，維系著我們的這份紙上情緣，直到那年的中秋節(jié)。
　　 這之前，她來信告訴我說：“臭小子，告訴你一個不幸的消息，我已辭工，準備回家過中秋節(jié)，要是你歡迎的話，我打算繞道前去你家化緣，只求布施幾頓粗茶淡飯足矣?！?br />　　 她來了，氣質優(yōu)雅，長發(fā)飄飄。也就在那個晚上，我們久旱的鄉(xiāng)村，迎來一場久盼的甘霖。我笑說：“這場大雨一定是你這小龍女帶來的（她本姓龍的）。”然而她聽了卻一臉茫然，問我剛才說什么來著，我一連重復兩遍，她才笑了起來，這就讓我非常沮喪。因為那時，我還不怎么會說普通話（就是現(xiàn)在我的普通話也說得很爛）。也許正因為這樣，我變得沉默起來，滿肚子情話，一時無法表達。好在她能說一口流利的普通話，且聲音甜美，聽得我如醉如癡。
　　 但熾熱的愛情，很快摧毀了我們之間的語言障礙。在那個雨夜，當我們緊緊相擁在一起時，我們干涸的身心，同樣接受了一場雨露的滋潤……
　　 那是我的第一次，羞澀笨拙，卻充滿激情。
　　 我父母都很喜歡小艾，每天雞鴨魚肉地款待她，爺爺奶奶也很高興，覺得我能給他們找到這樣漂亮的孫媳婦，是他們前世修來的福分。村民們更是對我刮目相看，眾口一辭地夸我有能耐，僅僅憑著一支筆，就能把一個遠在千里之外的女孩子哄回家。而我則從同齡的伙伴眼里，分明看到了燃燒的羨慕和妒忌。這就讓我非常得意。
　　 接下來的日子，我?guī)缀趺刻鞄е“牢覀兇迩f后面的大山，而一群可愛的孩子就像一條尾巴似的，不遠不近地跟在我們后面“監(jiān)視”。每每這時，我們就相視一笑，手拉著手飛快地鉆進樹林里，接著三轉兩轉，就把他們給甩掉了。最后，我們來到一處風景如畫、綠茵如蓋的地方，坐下來聊天，往往聊著聊著，兩人就忍不住擁抱接吻，然后情不自禁在草地上翻滾起來……此刻回憶起來，那應是我一生中最為激情美好的時光。
　　 然而，一個星期后，她提出要走。直到這時，她才告訴我，她大我四歲，以前有過一段失敗的情感經(jīng)歷。而之前通信錄上的年齡是假的，對此她向我表示歉意。為了證實她并沒有說謊，她還給我看了她的身份證。
　　 我沉默了好一會，然后抬起滿是淚水的臉，真誠地挽留說：“我不在乎你的年齡，也不在乎你的過去，只要你肯留下來。”但她微笑著搖搖頭，眼里有淚光在閃動。
　　 我想，她或許是對我沒有信心罷，也許現(xiàn)實中的我，與她原來的想象距離太大罷，既然如此，那么，就送她罷！
　　 于是，在中秋節(jié)的前兩天，她選擇離我而去——那年的中秋之夜，月圓時，我的心卻缺了。
　　 小艾走后，一去黃鶴，沒有給我寄來只言片語。而我卻固執(zhí)地給她寫信，傾訴我對她不盡的思念和牽掛。當每個節(jié)日如約來臨時，我依然會郵寄我的問候和祝福。我相信總有一天，她會給我回信的。
　　 接下來，多少個黃昏，我都會爬到村莊后面的山峰，久久眺望夕陽點燃的遠山——那也是她離去的方向，直到夜幕四合，星光閃動，最后任冰涼的露珠和著滾燙的淚水，一次次打濕我石雕般的臉頰。
　　 多少個月明之夜，我久久凝望頭上那一輪皎潔的玉盤，想象此刻她或許也在凝望，那么我們的目光就會在月亮上交織擁抱了；正如多少個夜半，我會突然醒來，任清風翻動我的憂傷，任甜蜜的往事在心中淌成涓涓細流。
　　 那些日子，我不知為她寫了多少傷感的詩，聽了多少傷感的歌，我甚至想，今生今世我再也不會愛上別的女人了，一輩子孤獨終老，將會是我最好的歸宿。
　　 就這樣，一晃三年過去了，小艾一直沒有給我回信，我也從沒想過要去找她。潛意識里明白，她不給我回信，就是一種無聲的拒絕，我又何必找上門去，自討沒趣強人所難呢。
　　 這期間，親朋好友陸續(xù)給我介紹對象，而我也終究耐不住長久的孤獨，就半推半就地前去赴約。但不知為什么，每當這時，小艾的影子總是適時地從腦海里跳出來，讓我無法對眼前的姑娘心動半分。這讓我非?？鄲?，又無可奈何。
　　 ——直到遇到一個叫小翠的姑娘。
　　 那天，去給一個朋友送書，朋友的媽媽聽說我還是單身，就興致勃勃地說：“我老公的一個侄女剛好從廣東回來，你要是有興趣的話，見一見可好？”我正在猶豫，朋友的媽媽看一眼門外，拍著手掌說：“真巧，她來了?！?br />　　 這是一個赤腳女孩，長發(fā)披肩，寬大的白色蝙蝠衫，掩不住她胸前的挺拔，下面的牛仔短褲更是把她一雙修長的美腿襯得令人眩目。此刻她肩上扛著一把鋤頭，看來是要出去干活。當她經(jīng)過朋友家門口時，朋友的媽媽叫一聲：“小翠，出去挖土啊，進來坐會吧?！?br />　　 那個叫小翠的女孩聽了，遲疑著要不要進屋，一抬頭看見陌生的我，先是微微一愣，繼而秋波一轉，莞爾一笑說：“不了，我媽還等著我呢?！?br />　　 白皙的皮膚，甜美的笑容，豐滿又不失苗條的身材。那一刻，我怦然心動。
　　 小翠離去后，朋友的媽媽問：“我侄女怎么樣？”
　　 “很，很漂亮！只是，她應該不會看上我吧……”在這么漂亮的女生面前，我有點自卑。
　　 “你放心，只要你看上了，后面的事包在我身上?！迸笥训膵寢屌闹馗ＷC。
　　 果然，小翠對我的第一印象并不好，起先并不愿意。但朋友和朋友的媽媽把我夸上了天，最主要的，她最先說動了小翠的父母，吹噓我家如何富有等等。再加上我一連給小翠寫了兩封情書，好歹打動了她的芳心。
　　 僅僅交往了半年，彼此感覺良好，便決定結婚。
　　 誰能想到，就在我們結婚的前一天，我意外收到了小艾的來信。
　　 信中說：“親愛的臭小子，請原諒這么多年過去了才給你回信。但畢竟事出有因，等將來有機會，我再慢慢講給你聽。只是，你現(xiàn)在過得可好，你還在想我么，還愛我么？你可知道，我現(xiàn)在有多么想你愛你，要是你現(xiàn)在還沒結婚的話，我愿意立馬來到你的身邊，成為你美麗的新娘。”
　　 那一刻，我心跳加速，渾身不住的顫抖。沖動之下，我甚至作出了立馬取消婚宴，然后與小翠離婚的想法。
　　 但畢竟這是一件大事，婚期和婚宴都定好了，這個時候我說不結婚了，且不說家人不會同意，最主要的，小翠怎么辦，她怎么接受得了？
　　 但我還是不甘心。這些年我苦苦等待，苦苦期望，終于等來了小艾，我又怎么可以將她拒之門外！再說，她為什么早不回信，晚不回信，偏偏等到我和小翠結婚的前一天？！
　　 看來這一切都是天意！
　　 既然是天意，那就讓老天來決定吧。我當即找出一枚硬幣，心說，硬幣的正面代表小艾，反面代表小翠。然后雙手把硬幣虔誠地捧在胸前，閉著雙眼一番禱告后，接著滿懷期待地拋出——
　　 隨著“嘩啦啦”一陣響，那枚硬幣在桌上彈跳了幾下，然上慢慢地、慢慢地滾動，似乎也在猶豫不決。終于，它身子一歪，往一旁躺倒……
　　 那一刻，我屏住呼吸，心臟急劇地跳動——
　　 是正面！我欣喜若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