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村莊記(散文)
山崗下就是那座村莊。我一直對這個最初叫“灘”的村莊好奇。灘是什么?沙灘、草灘、泥灘、河灘、湖灘,甚至是砂石灘、鹽堿灘?一座村莊既然與“灘”字扯上關聯(lián),總應該有一個“灘”的影子吧?遺憾的是,打我記事起,這兒除了黃泥巴特別黏人外,找不到與“灘”模子近似的。村莊之外,除了田就是地,除了水就是土,除了丘陵就是平畈。除了勞作還是勞作。在生產力少效率時期,莊稼種的到邊到角,幾乎沒有一處灘頭空地,可依然吃不飽,穿不暖。
應該百年前或更早時候,兵荒馬亂中,村子利用水和寨門,建起寨墻,將村居完全包裹其中。以水組成東、南、西、北四壕,大概東壕水比較淺,又叫淺壕。最初這四條壕溝完全依靠人工還是在原有池塘、堰溝基礎上改擴建的,現(xiàn)在沒辦法弄清楚,家譜也沒有記載,當我記事時,只知道四條壕溝寬窄、深淺、形狀不一樣,有長方形,有扁圓,有連方帶弧不規(guī)整多邊形,最寬處二十多米,窄的地方只有四五米。在壕的內側,建起了壕墻,連接壕墻之間,于東、于北、于西修了三個寨門,是村莊通向外界的出路。遇到土匪、強盜來犯,人們躲進寨子里,寨門緊閉,村里壯男在寨門、寨墻上守護,一般的強盜也就望而生畏,不敢強攻了。壕和寨門保護著村里人、財安全。
有了寨門、寨墻,村名就去“灘”改“寨”了。
這是冷兵器時代,先人為保護自己而不得已之法。這種依形而建的村莊,在廣袤的大地,曾比比皆是。我第一次聽到村里曾有寨墻、寨門,很是驚奇,聯(lián)想到荊州古城墻外也有一圈壕溝與城門相接,它們的契合,一個是另一個的縮影,另一個是這個的放大。繼續(xù)追問,寨墻和寨門,進入民國后就開始毀壞坍塌,承擔不起保家衛(wèi)村的重任。所以,一九三八年日寇來侵時,村里人一樣往山上跑反。一跑十天半個月不敢下山。再往前追憶,當年太平天國的長毛軍攻到這兒,寨墻、寨門也不頂事,一樣往山上跑。跑反也叫跑長毛。說到長毛,順便說一句:我小時候曾親耳聽到一位七十多歲的老爹不知何事與人鬧起來,在憤怒中老爹指著那人的鼻子吼道:“你比長毛還拐!”我當時不明白長毛是誰,以為兇神惡煞毛發(fā)長的那種,后來中學上《歷史》課,老師講太平天國軍就是長毛軍。那一刻,《歷史》課本中對長毛軍的贊美瞬間在心中顛覆。
這說明,寨門和寨墻,對付土匪、地痞可能有點作用,但對付成建制的兵禍,就是雞蛋與石頭的關系了。當然,如果寨門和寨墻至今還留存,就變廢為寶了。不過,那不符合人的血性。人是最善于把眼前沒用的摧毀。比如無數耗費民脂民膏民血的古樓古城,都是在血性澎湃中化為烏有。
對于這樣一座年代還算久遠的村莊當然是應該有點什么的。比如古樹、古屋、古銅古鐵。古銅古鐵或許有,但被人偷偷珍藏著。古屋呢?如果以百年為期的話,還真可能找到一二。一位綽號為“善說六國”的老哥告訴我,他現(xiàn)在住的房子就是咸豐二年的。咸豐二年是公元1851年,算起來已經一百七十年。當然這房子經過了數代人偷梁換柱,到現(xiàn)在,可能只是維持當初建造時的輪廓。老屋瓤子掏得面目全非。之所以知道是咸豐二年建造,是桁架下一根中梁明明白白記載。在一次修整房子時拆下中梁,發(fā)現(xiàn)梁上有字,抹去油垢和灰塵,“咸豐二年某月某日某吉時”赫然出現(xiàn)在眼前。遺憾的是,這根具有宗教意義的大梁并沒有重歸屋墻而留存。要不,是村里最重要的文物。
古樹也有。我記事時就有一棵楓樹,三角楓。比成人一懷抱還粗。樹枝四散,夏日楓葉濃密,像一把傾瀉的巨傘。一年四季都有鴉鵲做窠。這一抱還粗的楓樹能活下來很僥幸。1958年,村里像這樣的古楓、古槐和巨柳各有一棵,那時鋼鐵大躍進,村里有兩個土爐鑄鐵煉鋼,煤是沒有的,只能砍樹燒,古槐、古柳就這樣化為灰燼。古槐、古柳燒完后,就想楓樹的心思。那一天天氣陰沉,四個血氣方剛的年輕人拿著一把拉鋸對著樹身下口,鋸了四分之一周徑,突然從頭頂掉下一根碗口粗的枝丫,不偏不倚砸在四個人身上,其中一人當即倒下,口吐鮮血。他們一下子嚇傻了,連忙抽出利鋸,鋸齒上滿是暗紅的樹汁。從此,再也沒有人敢打這棵樹的主意。
這棵僥幸留存的老樹,成了村里的活動中心。夏日濃陰,人們更是喜歡在樹下談天說地。某個時候,還是政治中心。1968年村子興起了跳忠字舞,一群穿紅戴綠的村莊男女,每天聚集在這樹下演練,表達最高忠心。大約是壽數已盡,分田到戶后不久,某一個夏天黃昏,突然狂風大作,暴雨如注,隨著一聲噼哩啪啦,這棵古楓倒向面前的池塘。斷裂處正是曾經鋸齒下口的地方。仔細看,樹干內早腐朽。黑乎乎的。我疑心它是看到了村民已經可以吃飽、穿暖才放心倒去。虧它堅挺了這么多年。一年后,從樹蔸邊又長出一株,現(xiàn)在已經臉盆粗。
村子旁邊曾有一條土路,一頭連接一座集鎮(zhèn),一頭通向縣城。算是縣域內的主干道。據說,當年劉鄧大軍南下時,就走的是這一條路。見過他們過兵的老者講,一群人背著槍、扛著旗,浩浩蕩蕩幾天幾夜,也不知道要往哪里趕。劉鄧大軍走過若干年后,因為線路改道,從縣城到集鎮(zhèn)撇開了這一長段。這條被棄用的土路變成鄉(xiāng)道。又因為沒有誰再打理,多少年過去就坑坑洼洼,寬的寬窄的窄路也不像路了。當然,路的模子還在。我們小時候,周圍人步行到集鎮(zhèn)、到縣城辦事,多半走這條小道,方便還捷徑。
很多年來,我一直以為這條土路生就是坑而吧嘰,大個溝小個凼的。實際上,它曾經也光艷過。村里人講,它曾是一條青石板路,路中間是光滑有紋質的石板,兩邊砌有平整的石條。做這善事的人是附近村莊的大戶人家,一位中年寡婦。事情發(fā)生在八九十年前或更遠。那位中年婦人拿出家里積蓄的銀子,一個人獨資請石匠鋪成石板路,十幾里,一色平整的青石板。過往行人再也不怕淫雨泥濘。她的善行義舉讓很多人記住了她。為這事我還去查了民國縣志,企望在縣志中找到一點影子。遺憾的是縣志并沒有記載??h志沒有記載不是說這事沒有發(fā)生。老百姓的口碑就是最好的憑證。
做善事的中年婦人頗受邑民景仰,并得到了善終。到了她的孫輩,卻沒有享到善事的福報。這當然不是她一個家族的悲劇。更為可悲的是,線路改道后,那些青石板被附近村民一塊塊撬回家,開始是晚上偷偷摸摸,后來村民見有人挖動了頭,不再遮遮掩掩,一哄而上,十天半個月,青石板全沒了。有的砌在塘岸邊做洗衣服的漂石,有的面在屋檐前,有的還做了糞窖板,有的干脆當成青磚碼成墻。青石板路恢復成坑凹路了,大家走在上面,自言自語罵罵擔擔。
我一直以為村莊是有根的。它的根連通著老屋、老樹和老路,還有那一茬茬風干、衍化在泥土、河流、卵石、谷蔸、麥樁中的光陰氣息,要不,倚靠村莊生長的芭茅、小飛蓬、青蒿、莎草怎么年年都是那樣茂盛?它們在成為村莊哨所的同時,又將同一種血脈播送遠方,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生養(yǎng)不息。
(作于2020年6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