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從何時起，我拿母親和別人作比較。相比之下，母親個子矮小不說，還佝僂著腰，經(jīng)常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的灰格子襯衣和一雙布滿泥土的老布鞋。嘴上不說，但內(nèi)心深處我是嫌棄母親的。于是，很多年我都不愿意在人群中大聲喊母親，生怕別人在我背后指指點點，害怕異樣的目光讓我無處躲閃。
　　 人一旦心生厭棄，再多的愛都會顯得卑微。
　　 寧可讓我的座位空落落的，也不愿意讓母親來參加我的家長會。幸虧那時候我學習好，即便撒謊，老師都認為是真的。所以每次的家長會我都編各種的理由告訴老師，母親不能參加。老師見母親從未參加過我的家長會，便決意到我家家訪，當時我慌了神。
　　 從學校到我家的路是一條窄窄崎嶇無比的山路，下面是深溝險壑，一不留神就有可能墜入深溝，所以這段路我們都是鋌而走險，單趟步行最少得一個小時，每次到家我都累得兩腿發(fā)軟。那時候我多希望這條上學的路能短一些，放學后能盡快到家。但那天，我突然覺得那條路變短了似的，老師跟在我的身后，我生怕很快到家。我一邊小心翼翼地走著一邊胡思亂想著：如果老師看到母親焦黃的臉、黑黃的牙、灰不溜秋的衣服，還有歲月刻在她臉上的蒼老，加上沒有告訴母親開家長會的事情，那我在老師心目中的好學生形象就完全毀了，指不定老師會和同學們一樣看不起我。如果母親得知我是因為嫌棄她，才不愿意讓她參加家長會，母親會不會氣炸？一想到見面后真相被識破，我緊張的手心直冒虛汗。
　　 果然，母親和往日一樣，蓬頭垢面地出現(xiàn)在我和老師面前。對于老師的突然來訪，母親也顯得不自在起來，她語無倫次地請老師進屋。坐下來后，母親慌亂地給老師倒了杯熱水，她的雙手開始搓著衣襟，母親一緊張就是這個動作。相反，老師很得體的向母親打著招呼。當老師告訴母親這次家訪的原因時，我的心都快蹦了出來，我像一只犯了錯的丑小鴨，面紅耳赤的杵在那里，等待母親的狂風暴雨。母親沒上過學，從小的生活一直很拮據(jù)，即便嫁到我家，也是起早貪黑的勞作。所以母親一心想著讓我好好學習，在她心中只有學習才能改變命運，她也不希望以后的我和她一樣重蹈覆轍。因此，只要聽到我沒有好好學習，她便不問青紅皂白的打罵我。更何況我這次是撒謊，比不學習更嚴重，我能想象到母親氣急敗壞樣子。想到這里，我連死的心都有了。
　　 母親聽完老師來訪的原因，剛開始她遲疑了一下，然后又瞥了一眼站在角落低著頭的我。這會兒陽光正好直射進來，整個屋子里悶得讓人心慌。我偷偷的看了一眼母親，母親正撩起衣袖揩著額頭的汗水，臟黑的脖子上也滲出了一層汗跡。母親收起了憤怒的表情，很歉意地給老師說到，她平日里忙，確實忽略了孩子的學習，并且保證以后一定會參加孩子的家長會。看到母親緊張而又歉意地向老師保證著，并且一再地叮囑老師讓平日里多關(guān)注我?？吹狡饺绽锎致暣笊さ哪赣H，這會正輕聲細語的和老師講我的日常，我開始懷疑這還是我那位非黑即白的母親嗎？
　　 老師走后，我由開始的緊張變得害怕，我等待母親的大發(fā)雷霆，然而母親有點失落的進了房間，輕輕地關(guān)上了門。我看不出母親內(nèi)心的一絲波瀾，這使得我更加緊張了，還不如大發(fā)雷霆了。這件事過后，每次開家長會，母親都會將外出打工的父親叫回來參加我的家長會。但從此后母親變得沉默寡言，她更加起早貪黑的勞作，一個人種著二三十畝地，白天下地干活，晚上喂養(yǎng)家畜，收拾家務。母親在我面前沒有提過家長會的事情，只是輕描淡寫的說，只要我以后有出息，她怎么樣都行，她甚至愿意做最卑微的塵埃。青春時期的這種敏感而脆弱的自尊心在作祟，讓我總是在人性的路口掙扎著、煎熬著。
　　 其實很長一段時間，我不僅嫌棄母親不如別人光鮮亮麗，更是抱怨母親沒給我一個富裕的生活。所以我一再地認為，我的成才是靠自己努力得來的，與家人沒有太大的關(guān)系。我說這話，是因為我上小學前沒有穿過一件新衣服、也沒有吃過一點點零食、更別說玩具了，就連我上學的學費總是讓著哥哥的。每次開學前都要等哥哥報完名，家里有余錢才能給我報，要么就得晚幾天，等借到錢我才能上學。為了能和別人一樣開學第一天就能報上名，我只能拼命學習，只有拿到獎學金和助學金我才能正常開學。我童年唯一的記憶就是刻苦學習，以好成績刷著存在感。
　　 俗話說，養(yǎng)兒方知父母恩。
　　 直到今年，我的孩子小米奇的到來，讓我真正的理解了作為一個母親的不容易。有分娩時撕心裂肺的疼痛和坐月子時前所未有的脆弱，有熬不完的夜和操不完的心。孩子的一驚一乍，一家人都不得安寧。就在那一刻，我才想到我的母親，想到母親拉扯我的不容易。
　　 母親生我時，我家里的條件還很差。母親住在用土塊箍的黑窯洞里，沒有褥子，只有一張熏得發(fā)黑的席子和一床破舊的被子，更別說有什么尿不濕之類的了，就連一塊新的布介子都沒有。一會兒大的鬧人，一會兒小的將屎尿拉到地上，踩得到處都是。尤其是陰雨天，窯里氣味重的熏人。最難熬的是冬天，大雪瘋狂地咆哮著，打在臉上如同針刺一般，冰涼刺骨。但母親還要在結(jié)冰的水里給我洗尿布，那時候家里買不起煤炭，連爐子都舍不得生，為了給我保暖，母親經(jīng)常將沒有晾干的尿布放在自己的肚子上捂干，才能裹著我。
　　 母親嫁到我家后就有了哥和我，生孩子、操持家務、務農(nóng)、照顧老小……在家長里短中，三年五載如十年風霜，侵蝕了她如花嬌嫩的容顏，粗糙了細滑的手掌，俗化了那顆曾柔軟的少女心。生孩子是女人一生中最大的坎兒，生完孩子女人就會迅速的衰老，如一朵開過花季的花朵，發(fā)皺、發(fā)黃、枯萎、凋落、干枯。更何況我的母親，生完孩子一周后就開始下地干活了，干一會活跑回家里喂一次奶，再繼續(xù)上山干活，回到家后還得洗衣做飯料理家務。母親不曾穿過新衣服、不曾買過化妝品，不曾在自己的年齡上做過任何掩飾和挽留。
　　 有了我，也就分家了，母親用單薄的肩膀挑起了一家繁重的擔子，她筆直的身材一天比一天彎曲，所以母親比同齡人蒼老了很多，但母親從未在我們面前抱怨過，她把青春毫無保留的獻給了這個家、獻給了孩子?？吹绞謾C屏幕前兩鬢發(fā)白的母親，我更是慚愧不已。
　　 而母親似乎早已忘記了我?guī)Ыo她的傷害，還一遍又一遍地說著，那時候哪有現(xiàn)在的這條件，你出生時都沒去醫(yī)院，臍帶都是奶奶剪得。記得有一回，你拉肚子拉了好幾天，哭得涕不成聲了，我只有抱著你，唯一能給你的就是用熱手捂著你的肚子，讓你好受些。你沒有衣服穿，我只能把你哥的衣服剪一截讓你穿，等你長一截就給你縫一截，你就是這樣一點一點長大的。
　　 那天，我聽母親聊了很多關(guān)于我小時候的事情，當然，這樣的事情如果不是我問起，母親是堅決不會說的。在屏幕的另一端，母親坐在院子里，對著太陽穿著針線。這幾年來，母親的視力下降厲害，針線活幾乎沒法干了，如果不是小米奇的出生，也許母親再不會重拾針線了吧。在老家有個習俗，等小孩滿月時，家人一定要給孩子做一雙虎頭鞋、一對貓枕頭還有一個小包被，這是尊貴的象征，只有家庭好的人家才能做的起。那時候的我就沒有這些，為此母親一生都在拼命干活，希望我們能和別的孩子一樣平起平坐。但對我們這一代人來說，這些東西真的過時了，因為現(xiàn)在的孩子比較嬌慣，還沒出生前各種的衣物堆的滿滿的。像這種手工類的，會顯得硬，一般都不給孩子用。但這一刻我沒有嫌棄母親，而是心疼母親。我知道這是母親的心意，這是她認為最好的東西就應該送給最重要的人，愛屋及烏，她愛我便愛我的孩子。
　　 因為貧窮，母親這輩子都活的很卑微，她不敢去人多的地方，也不敢在正式場合露面，就連我的出嫁母親都沒有來參加。與其說家里忙，母親更想讓我體體面面的出嫁。但我把這一切的一切都當做理所當然。
　　 而現(xiàn)在的我躺在諾大的單人床上，鋪的蓋的都是嶄新的，三餐公公做，孩子婆婆幫著帶，孩子的用品都是親朋好友買的，即便這樣我都覺得累。而我的母親在那樣的生活環(huán)境中，仍然一把屎一把尿的把我和哥拉扯大了。
　　 母親的一生是卑微的，但她的愛是偉大，她的愛治愈了我所有的不愛，但我為她做的卻是微乎其微。我只能用一句對不起，來表達我對母親的歉意。盡管這句“對不起”和母親的愛相比顯得太過微不足道，但對我來說這是我近三十來情感上的救贖，我希望用這句“對不起”來彌補我?guī)Ыo母親的傷害，但愿我的這句“對不起”來的還不算太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