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語：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永福，不管是住在城里還是鄉(xiāng)下。
　　 ——題記
　　
　　 文/乞顏若風(fēng)
　　
　　 正所謂山重水復(fù)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也有說否極泰來，或者說福兮禍所伏禍兮福所倚的?？傊?，當(dāng)受過教育的農(nóng)民永福，懷揣著媽媽用手巾仔仔細(xì)細(xì)包了又包的賣了兩頭生豬換來的盤纏，從山上鄉(xiāng)下上到省城，他是懷著一個追尋更美好的生活的夢想來的。但在短短一個多月的時間里，他吃了喝了住了一頭生豬的價錢，又被人生生騙去了另一頭生豬的價錢，要看就要陷入絕境中，這種感覺是難以言表的。
　　 偏偏這時，污水橫流的城中村中有個破卡拉OK里，有人在放歌：“何日再相見蜜蜂歌唱，在蜂窩邊，但愿再伺奉慈愛的母親，永遠(yuǎn)留在她身邊……”永福知道，這是一首美國的鄉(xiāng)村民謠，大概是叫故鄉(xiāng)的親人還是什么，于是駐足聆聽，當(dāng)聽到歌曲的高潮“走遍天涯，到處流浪，歷盡辛酸，但我仍懷念故鄉(xiāng)的親人和那古老的果園”這里時，禁不住掩面蹲墻角失聲痛哭起來。一個多月來，他哭過兩次，但都是無聲地哭泣。這次，他終于像一頭獨(dú)自在曠野里迷路的小狼一樣，嚎出了聲。
　　 這種感覺定格在了他的記憶中，以至于以后他愛把五光十色的都市想象成暗黑的曠野，把鱗次櫛比的高樓想象成白蟻巢穴般用污泥堆砌的叢林。而兩個意象相加，剛好拼接成一幅黑暗森林的圖景。多年以后，他讀到一位名叫劉慈欣的前電工寫的黑暗森林法則，禁不住拍案叫絕、浮想聯(lián)翩、唏噓感嘆不已，原因其實就在這里。
　　 就在他嚎啕的當(dāng)下，一輛淡黃色大眾甲殼蟲轎車悄無聲息地停在了他面前的路邊。他依稀恍惚中看見一只踩著淡黃色高跟鞋的纖腳踏下地面的同時，一股香風(fēng)撲面而來。他以后才知道，這種氣味就叫國際香型。后來他也知道了，女主穿著跟自己的香車同色系的高跟鞋，那叫一個，講究。
　　 “永福君，我特地前來拜訪，不想?yún)s能在這里偶遇，緣分哈緣分哈……”美女笑吟吟地說。
　　 永福這下看清了，是一個跟畫中美人兒般標(biāo)致的美女，講普通話，穿得也跟畫中或者電視相親節(jié)目非誠勿擾中的女嘉賓似的。
　　 “你是……”永福怯怯地問。
　　 “傻小子，還怕美女吃了你不成？快，上車吧，上車再說?！泵琅f?！安恍械脑挘憔彤?dāng)我是你遠(yuǎn)房的表姐，特意來看你，不成嗎？”
　　 后面這句話，瞬間拉近了思鄉(xiāng)心切的永福跟美女的距離。她為他拉開了車門，他小心翼翼，生怕弄壞什么東西似的，鉆進(jìn)了那輛傳說外形源自元首希特勒和保時捷博士親手操刀的香車。
　　 這以后，永福就叫了美女艾麗絲小姐表姐。這個稱謂讓他想到老家，他并因為想到老家而感到安慰。
　　 這艾麗絲小姐就告訴永福說，那天去派出所辦單身證明，不巧正好看見了在值班室里喪魂落魄的報案人永福，她心中禁不住生出溫柔的憐憫。晃眼記住了立案登記表上他的名字和住址，因為他住的東邊的這個城中村，以前是東郊廠礦工人聚居區(qū)，匯聚了很多的下崗職工，外面一個菜市是省城里很大的一個平價農(nóng)貿(mào)市場，無論生鮮還是水果蔬菜，都貨真價實又新鮮，本地人都愛去光顧。
　　 “我在那里住過，所以感覺很熟很親切?！卑惤z說。
　　 當(dāng)艾麗絲開車載著永?！白哌^玉林路的小酒館門口”。永?？偹阋姷搅诉@座城城南不為他知的光鮮亮麗的另一面。在“玉林路串串”，艾麗絲請永福體驗了一把原本源于他們老家的碼頭工人飲食文化。不過，經(jīng)過省城精細(xì)化改良加工的重慶火鍋的變種冷串串，差點(diǎn)沒讓永福把舌頭一起吞了下去。因為這個是他們那兒沒有的東西。
　　 席間，永福就說了：“艾表姐，我也是讀過幾天書的人，雖然沒有不為五斗米折腰和君子不食嗟來之食的脾氣，但這無功受祿也讓我們消受不起哈。有么子吩咐你盡管說哈?！?br />　　 艾麗絲就說了，那天永福垂頭喪氣地走了以后，接案的女警官不無嘆息地對等著辦事的自己說，你看這山里頭的娃娃，讀個大專，已經(jīng)算很了不起了，可能已經(jīng)耗盡父母的血汗了吧？就這么著，跑省城來拿給人當(dāng)猴耍，當(dāng)瓜娃子騙，想起來也還是怪可憐的哈。接案的男警官就說了，當(dāng)過解放軍孃孃的人就是愛心爆棚哈，那娃娃讀的是師專，免費(fèi)的，花不了好多錢的，不過對大山里頭的農(nóng)村家庭來說，還是壓力不小哈。這話又說回來了，騙這些娃兒的，還不都是些鄉(xiāng)下外來戶，真是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啊。要不咋說這社會本是一個大熔爐，善惡只在一念間。自己心頭不上把鎖，變壞那真的就是分分秒秒的事吶。
　　 “唉，還不曉得我們自己的娃娃長大后，這個社會會變成啥子樣子哩？”這場談話，在男警官的一聲嘆息中結(jié)束，但卻讓總想以什么方式幫幫永福的艾麗絲眼前靈光一現(xiàn)。于是才上演了香車美女邂逅永福于城中村的一場好戲么。
　　 永福聽得涕淚連連，連說媽媽告誡自己，世上還是好人多。而且媽媽還說，遇到過不去的坎，想不清楚的事兒，就先爬床上去睡一覺，閉上眼睛腦殼頭就想，天垮沒有？地塌沒有？我還活著沒有？最后你就會發(fā)現(xiàn)，天沒有垮，地沒有塌，自己也還活著的，“那么，作為一個農(nóng)民的兒子，你還怕么子呢？有么子可怕的呢？”永福說，自己就是深受媽媽的這種影響，才單槍匹馬來闖省城的，可沒有想到自己笨得傷心，拿給第一朵浪花就拍在沙灘上了。
　　 “表弟不要?dú)怵H，大不了重頭來過嘛！”聽得頻頻頷首的艾麗絲有些夸張地做了一個給力的手勢?！拔医裉炀褪菍ｉT來請你這個師范生去做我們家妹妹艾米妮的家教的哈……”
　　 艾麗絲突然用成都話冒出的這句話，讓永福吃了一驚，他心底里一直覺得，像艾麗絲啊，艾米妮啊，布蘭克啊這些有洋名兒的女士，都應(yīng)該是講英語、粵語、普通話的哈。
　　 艾麗絲就告訴他，自己其實原來也是東郊信箱廠礦的女工，20歲出頭就從家頭偷出戶口本兒跟本廠的一名鉗工奉子成婚。生下女兒不到兩年，兩口子就雙雙下崗了。自己擺小食攤兒，跑服裝生意，啥都干過，沒想到那個一家三代同廠的鉗工老公性子弱一根筋，先崩潰了，成天筋斗酒喝得云里霧里的，醉醺醺搖回家，一言不合還要打老婆。就在跑生意的過程中，她遇見了新加坡商人彼得-李，倆人一見鐘情打得火熱。她轉(zhuǎn)身離婚，帶走女兒，凈身出戶，把一切生的可能和條件都留給了鉗工前夫……
　　 幾年一晃就過去了，眼看女兒就到了上小學(xué)的年紀(jì)，因為缺少父愛，性格十分內(nèi)向，彼得-李倒不反感孩子，但被生意拖累，一年四季滿世界飛來飛去的，根本沒多少時間陪母女倆。
　　 “所以，我想請你當(dāng)個住家的家教，讓孩子的環(huán)境中多點(diǎn)男人的氣息。工資每月3000元，一月一結(jié)，包吃住。”艾麗絲盯著永福的眼睛說。
　　 因為信息量太大，永福一時有點(diǎn)云里霧里的，他覺得艾麗絲的故事，還有她對自己的期望，好像都有一些什么不對勁的地方。但具體哪里不對勁，一時又說不太清楚。
　　 “……也就是，孩子的功課你倒不用多操心，給她報了各種各樣的班，有專門的老師教，你的主要工作就是多陪她玩兒，上學(xué)放學(xué)，陪我接送接送孩子……”不知道是喝進(jìn)去的啤酒起了作用，還是一個多月來的疲憊、緊張和小心翼翼終于煙消云散后的真空感，艾麗絲后面的話，永福聽上去有點(diǎn)恍恍惚惚，似是而非。
　　 當(dāng)永福跟艾麗絲回到那個叫做御園的豪宅，已經(jīng)是深夜時分。保姆有種《蝴蝶夢》那部電影中的丹尼斯太太的氣質(zhì)，她不動聲色地上下打量了永福好幾眼。直到艾麗絲抱來一堆衣服，說這些是自己以前做服裝生意剩下的衣服，剛好是永福這身材穿的碼。保姆將永福帶去了客房，永福目送艾麗絲上了二樓。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寢室在客廳一側(cè)通常被定義為老人房的房間，而保姆住在客廳轉(zhuǎn)角過去跟餐廳相連的保姆房。
　　 日子相安無事過了幾個月，幼兒園大班的艾米妮和永福建立了友誼。其實他們的關(guān)系更像玩伴和忘年交。艾米妮慢慢變得開朗起來，經(jīng)常都會告訴媽媽永福今天怎樣了，明天又將怎樣，永福今天說什么可以，永福今天說什么不行。永福注意到，每當(dāng)這時，艾麗絲都會表現(xiàn)得特別開心，特別受用。但男主人彼得-李自始至終沒出現(xiàn)過。永福覺得，保姆孫媽看自己的眼神，始終有點(diǎn)怪怪的。不知道是自己多心了，還是第一次見到孫媽時的印象過于深刻?？傊?，那種感覺一直揮之不去。
　　 一段時間開始，房間里的電話開始深夜或者凌晨響鈴，都是響鈴三五聲后，保姆孫媽起床去客廳接聽。艾麗絲給過一部諾基亞手機(jī)給永福，并囑咐過他，說不管白天還是晚上，家里電話都由孫媽去處理，所以，家里的座機(jī)他是不接的。這天凌晨電話鈴聲響起，永福剛好起床小解。他連忙退回房間。等孫媽先接電話。然后從門縫，斷斷續(xù)續(xù)傳來孫媽的聲音：
　　 “是的，彼得先生……是的，艾麗絲小姐吃了安眠藥睡的……是的，她10點(diǎn)一刻回家的……是的，她現(xiàn)在睡得很好……”
　　 有一天晚上，因為擔(dān)心電話鈴聲響起，永福竟然失眠了。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到下半夜，鈴聲倒沒聽到，卻聽到了一種吚吚嗚嗚的聲音。他假裝小解來到客廳，只聽得那聲音斷斷續(xù)續(xù)，似乎來自二樓。他躡手躡腳上到二樓，確定聲音來自艾麗絲的臥室。當(dāng)他輕手輕腳靠近門邊，聲音突然停止了。待他正要離開，聲音突然再次響起，而且似乎越來越大。情急之中，他一把扭開房門沖了進(jìn)去。
　　 只見穿絲質(zhì)吊帶睡衣的艾麗絲頭發(fā)散亂，正坐床上嗚嗚地哭。永福眼熱心跳，趕緊往后退，沒想到艾麗絲一把抱住他，嗚嗚嗚地哭得更傷心了。
　　 “他說他是單身，要我提供單生證明，他去國外辦理婚姻登記。結(jié)果……他有太太……而且，而且……他壓根兒沒想過離婚，嗚嗚嗚……”
　　 永福像一根被釘牢的木樁一樣楞在了原地。
　　 “我和艾米妮的爸爸離婚后，嗚嗚嗚……廠子里的人都說是我嫌貧愛富拋棄了老公……我單身的師姐收留了他……嗚嗚嗚……知道，知道為什么在派出所……我，我對你有好感嗎……嗚嗚嗚……因為你，你跟他長得像一個模子倒出來的……嗚嗚嗚……我給你的那些，衣服，衣服都是，都是我原來買給他的呀……嗚嗚嗚”
　　 面對哭成淚人兒的艾麗絲，永福淚流滿面呆若木雞，胸腔里感到一種撕心裂肺的疼。當(dāng)他悄悄離開艾麗絲的房間，躡手躡腳走下樓梯來到客廳，遠(yuǎn)遠(yuǎn)地望見保姆孫媽一動不動地站在黑黢黢的走廊的一端，似乎正不動聲色地審視著自己。
　　 早餐時，永福當(dāng)著孫媽向艾麗絲提出了辭職的請求。但他話說得很婉轉(zhuǎn)，理由聽上去讓雇主沒有拒絕的余地。他說：“昨天深夜接到老家電話，說我媽媽突然生病了，我必須要回去盡孝?！?br />　　 艾麗絲馬上同意他的辭職請求。她看上去不動聲色，仿佛凌晨這個房間里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她的畫著淡妝的臉上，沒有絲毫倦意，也一點(diǎn)都沒有曾經(jīng)哭過的痕跡。只有小女孩艾米妮哭得很傷心。說舍不得永福叔叔，永福叔叔說過下個星期要帶自己去捉蝌蚪的。
　　 保姆孫媽給永福開了門，面無表情地說了聲：“再見?！?br />　　 永福換回了自己的藏青色西裝，但這次沒打那條鮮紅色的領(lǐng)帶。他已經(jīng)知曉了藏青色的西服如果不是特殊需要，一般不配鮮紅色的領(lǐng)帶，因為那樣看上去有點(diǎn)傻。他把背包帶套自己額頭上，用那種山里人省力的方式扛著行李卷兒走到了玉林路的陽光中。
　　 他沒有對人說再見，因為他知道他和他們不大有可能再見。他只是在心里極富儀式感地對自己說;
　　 “嗨，省城。我，永福，受過教育的農(nóng)民。來了！”
　　
　　 2020.7.26。于成都浣花溪畔風(fēng)-葉舞